第八章 厨娘们
    1
    与阿格尼丝·弗莱切的会面是在赫特福德谢尔的一个几乎无人光顾的茶馆里进行的,因为阿格尼丝不愿意在莫利小姐严厉的目光注视下讲这些事情。
    会面的前一刻钟,阿格尼丝一直在讲她的妈妈是多么好。还有阿格尼丝的爸爸,一个拥有商铺的小个体户,从来没有和警察打过任何交道,营业时间都准确到按秒计算。阿格尼丝的爸爸妈妈在格洛斯特郡的小达林镇上都是受人敬仰的人。弗莱切一家六个孩子(两个孩子已夭折)从来都没有让父母烦恼过。如果现在阿格尼丝和警察有任何瓜葛,爸爸妈妈会急死的。因为,正如她说的,他们一向都是堂堂正正做人,从来没让警察找过麻烦。
    当这些被重复了一遍又一遍,经过各种渲染和强调之后,阿格尼丝才接近了会面的主题。
    “我不愿意对莫利小姐说,先生,因为,您知道,她会说我早就应该说出来。但是我和厨娘——我们聊过,都觉得这和我们没什么关系,因为我们都看到报纸上清楚地写着主人用药用错了,于是开枪自杀,手里还握着手枪等等这一切,所以看上去都很清楚,对吧,先生?”
    “你什么时候开始觉得不对劲?”波洛希望通过启发性的、但又不太直接的提问,来接近她要说的有用信息。
    阿格尼丝马上回答说:
    “我看到报纸上说的关于弗兰克·卡特的事儿——就是内维尔小姐的男朋友——他在做园丁的地方对一个男士开枪,看上去好像是他脑子出了问题。因为我知道有些人就是这样,以为自己被迫害,被敌人控制了什么的,反正把他们留在家里特别危险,于是就会被送进疯人院。我想可能弗兰克·卡特就是这样,因为我记得他曾经说过莫利先生不喜欢他,想拆散他和内维尔小姐。但是,她当然不会听从,艾玛和我也觉得不该听,因为您不能否认卡特先生长得很帅,而且是位绅士。但是,当然了,我们都觉得他并没有对莫利先生做过什么。我们只是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儿,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波洛耐心地问:
    “有什么不对劲儿?”
    “是那天早上,先生,莫利先生开枪自杀的那天早上。我正在想是不是可以下楼把邮件取上来,邮差已经来过了,但是这个艾尔弗雷德还没把信拿上来——他是不会给我们送上来的,除非有莫利先生或者莫利小姐的信,如果只是我和艾玛的,他就会一直等到午饭时才拿上来。
    “所以我走到楼梯的平台上,顺着楼梯向下望。莫利小姐不喜欢我们在主人上班的时间到楼下客厅去,不过我看到艾尔弗雷德正领着一个病人去主人那里,我想或许我可以在那里等着,在他回来的路上叫住他。”
    阿格尼丝喘着气,又深呼吸了一下,接着说: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他——就是那个弗兰克·卡特。他正在楼梯的半中腰——我是说我们的楼梯,就是主人诊室上面的那层。他正站在那里往下看,等着什么。我越想越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他看上去好像在使劲儿地听什么动静,您明白我的意思吧?”
    “当时是几点?”
    “肯定差不多快到十二点半了,先生。我正在想:瞧,弗兰克·卡特来了,内维尔小姐一天都不在,他会不会不高兴,我还在犹豫是不是应该跑下去告诉他,因为看起来是那个榆木脑袋阿尔弗莱忘了,不然我想他也不会在这儿等她。然后我正犹豫着呢,卡特先生看上去好像下定了决心似的,很快地从楼梯上悄悄跑下去,穿过楼下过道,进了主人的诊室,然后我心里想,主人肯定会不高兴,接着我想是不是会吵起来,但是这时艾玛叫我,问我在干什么。于是我就上楼了,然后……后来……我听说主人开枪自杀了,然后……当然……这件事太可怕了,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但是后来,当那个警探走了之后,我对艾玛说,我没讲那天早上卡特先生来楼上找过主人那件事儿,她问他真的来过吗?我就告诉了她,她说或许我应该说出来,但是不管怎样我说我还是再等等,然后她也同意了,因为我们俩都尽量不想给弗兰克先生找麻烦。后来,庭审开始了,原来是主人弄错了一种药,非常害怕,于是就开枪自杀了,非常自然的事儿。然后……当然,也没有必要再说什么。但是前两天我在报纸上读到那则消息……噢!又让我想起来了!然后我对自己说,‘如果他是那种以为大家都在迫害他而到处杀人的疯子,那么,也许他真的开枪打死了主人!’”
    她用焦虑和恐惧的眼神满怀希望地望着赫尔克里·波洛。他尽可能地用安慰的语气说:
    “你把这件事情告诉我肯定是非常正确的,阿格尼丝。”
    “呃,我必须要说,先生,这样我也真的卸下了包袱。您知道,我一直在对自己说也许我应该讲出来。然后,您知道,我又怕万一真和警察打起交道,妈妈会怎么说。她一直都特别强调要我们……”
    “是的,是的。”赫尔克里·波洛赶紧说。
    他感觉这一个下午已经听到够多关于阿格尼丝妈妈的故事了。
    2
    波洛来到苏格兰场,说要找贾普。他被领到探长办公室。“我想见见卡特。”赫尔克里·波洛说。
    贾普迅速瞟了他一眼,问:
    “又有何高见啊?”
    “你不愿意帮忙?”
    贾普耸耸肩,说:
    “呃,我可不会反对,那样做没什么好处。谁是内政大臣的宠儿啊?是你。谁能玩弄半个内阁于股掌之间?是你。你可以帮他们遮盖丑闻。”
    波洛的脑海里闪过那桩“奥吉思马厩案”。他不无自得地说:
    “你必须承认那简直是太巧妙了,对吧?应该说是充满想象力的杰作。”
    “也只有你才会想得出这种事儿!有时,波洛,我都觉得你简直是毫无顾忌!”
    波洛的脸色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
    “不是这样的。”
    “呃,好吧,波洛,我不是这个意思。但是你有时太沉醉于你那些可恶的鬼点子了。你为什么要见卡特?想问他是不是真的杀了莫利?”
    让贾普吃惊的是波洛居然很严肃地点了点头。
    “是的,我的朋友,正是因为这个。”
    “我猜如果真是他干的,他会告诉你,对吧?”贾普边笑边说。
    但是赫尔克里·波洛依然很严肃,说:“他有可能会告诉我——是的。”
    贾普不解地看着他,说:
    “你知道,我认识你很久了——有二十年了吧?差不多吧?但是我还是猜不透你的意图。我知道你为年轻的弗兰克·卡特伤透了脑筋,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你不想他有罪——”
    赫尔克里·波洛使劲儿地摇头。
    “不,不,你错了,是另有原因——”
    “我想大概是因为他那个女朋友吧,那个金发小妞。你也是个容易动感情的老家伙——”
    波洛一下子生气了。
    “不是我感情用事!那是英国人的通病!是英国人为年轻的恋人、垂危的母亲和深爱的孩子唏嘘不已。而我,是理性的。如果弗兰克·卡特是个杀人犯,我绝对不会感情用事,希望成全他与那个善良又平凡的姑娘的姻缘。如果他被吊死,她一两年后就会忘了他,重新开始!”
    “那么你为什么不肯相信他有罪?”
    “我确实是想相信他有罪。”
    “你是说你有线索可以最终证明他是清白的?那么,干吗要保密呢?你对我们要公平啊,波洛。”
    “我对你们很公平。很快,要不了多久,我就会给你们一个目击证人的名字和地址,对你们的起诉会很有帮助。她可以做证这个案子就是他干的。”
    “那么——噢!你简直把我搞糊涂了。你为什么还这么火急火燎要见他?”
    “为了让我自己满意。”赫尔克里·波洛说。他再没有多说什么。
    3
    弗兰克·卡特面色惨白憔悴,但仍勉强露出虚张声势的样子,用毫不掩饰的厌烦神情看着面前的不速之客。
    他粗鲁地说:“是你啊,你这该死的小外国佬!你想要干什么?”
    “我想见你,跟你谈谈。”
    “你只管看好了,但是我不会和你谈什么,除非有律师在。这是我的权利,没错吧?对此你没办法。我有权要求我的律师在场,否则我啥都不会说。”
    “你当然有这个权利。如果你愿意,可以要求叫他过来,但是我希望你不要这么做。”
    “你当然会这么说,这样你就可以设下圈套让我承认那足以毁掉我的罪状,嗯?”
    “现在这里没有别人,请记住。”
    “这可少见啊?让你的警察哥们儿在门外监听,毫无疑问。”
    “你错了。这是一个完全私人的会面,只有你和我。”
    弗兰克·卡特笑了,笑容里带着狡诈和不快。
    他说:“省省吧你!别想拿这些老把戏来骗我。”
    “你记得有个叫阿格尼丝·弗莱切的姑娘吗?”
    “从来没听说过。”
    “我想你会记得她,虽然你可能从来都没有注意过她。她是夏洛特皇后街五十八号的女佣。”
    “那又怎么样?”
    赫尔克里·波洛一字一顿地说:
    “莫利先生被杀的那天上午,这个姑娘偶然从顶楼的楼梯扶手往下看,她看到你在楼梯上,等在那儿,一边还在听着什么。后来她看到你进了莫利先生的房间。时间是十二点零六分或者十二点刚过一会儿。”
    弗兰克·卡特明显开始发抖,额头上也渗出了汗珠,神色比平时更加鬼祟,两个眼珠狂乱地咕噜咕噜打转。他怒吼道:
    “撒谎!他妈撒谎!是你买通了她!警察买通了她,让她说看见了我。”
    “那时候,”赫尔克里·波洛说,“按照你的供词,你已经离开了那所房子,在马利勒波恩路上散步。”
    “就是这样啊。那女人在撒谎,她不可能看见我。这是无耻的陷害。如果是真的,她干吗不早说?”
    赫尔克里·波洛平静地说:
    “她当时确实告诉了她的朋友和同事——那个厨娘。她们感到困惑和害怕,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当自杀的判决出来时,她们又如释重负,想着没有必要再说什么了。”
    “我根本就不相信!她们只不过是商量好的。一对卑鄙撒谎的小……”接着他气急败坏地说着脏话。
    赫尔克里·波洛等待着。
    当卡特最终停下来时,波洛还是像刚才一样冷静慎重地说:
    “愤怒和愚蠢的谩骂都帮不了你。这两个姑娘准备把她们看到的都说出来,人们会相信的。因为,你明白,她们讲的是事实。那个姑娘,阿格尼丝·弗莱切确实看到了你。你当时确实在那儿,在楼梯上。你没有离开那所房子,而且你确实进了莫利先生的房间。”他停顿了一下,然后冷静地问,“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情?”
    “撒谎,我告诉你!”
    赫尔克里·波洛感到非常疲惫——自己真的老了。他不喜欢弗兰克·卡特,非常不喜欢他。他认为弗兰克·卡特是个恃强凌弱的骗子,一个谎言家,总之是最好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那类年轻人。他,赫尔克里·波洛只要放手不管,让这个年轻人去坚持他的谎言,世界就可以铲除一个令人不愉快的居住者……
    赫尔克里·波洛说:“我建议你告诉我真相……”
    他很清楚目前的局面。弗兰克·卡特虽然愚蠢,但还是知道坚持他的否认是最好、最安全的做法。一旦承认他在十二点零六分进了那个房间,那么危险就大了。因为从这之后,他说什么都会被认为是在撒谎。
    那就让他坚持否认好了。如果这样,赫尔克里·波洛的任务也就完成了。弗兰克·卡特很有可能会因为杀害亨利·莫利被绞死,而且他也算罪有应得。
    赫尔克里·波洛只需起身走人就可以。
    弗兰克·卡特还在说:“撒谎!”
    良久的停顿。赫尔克里·波洛没有起身离开,他真想这么做——非常想,然而,他还是没有走。
    他把身子往前倾了倾,声音中充满了他坚强的个性所显示出来的威慑力:
    “我没有骗你,希望你相信我。如果你没有杀害莫利,你唯一的出路就是告诉我那天上午事情的真相。”
    望着波洛的那张刻薄、奸诈的面孔颤抖了一下,露出了犹豫的神色。弗兰克·卡特紧紧地抿着嘴,两眼左右转动,充满恐惧,就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动物。
    现在到了最后的关键时刻……
    忽然,弗兰克完全被对方的人格力量所打败,投降了。
    他声音沙哑地说:
    “那好吧,我这就告诉你。如果你现在是在骗我,上帝会诅咒你的!我确实进了那个房间……我上了楼梯,想等到只有他一个人在房里时再进去。我就等在那儿,在莫利房间的上面。后来有个先生出来了,下了楼——那人很胖。我正要下决心过去,这时另一个先生又从莫利的房间出来,也下了楼。我知道我必须要快点儿,于是下楼没敲门就溜进他的房间。我正准备好好教训他一顿,竟然想让我的女人针对我,坏我的事儿,他这个该死的——”
    他突然住口。
    “怎么了?”赫尔克里·波洛问,他的声音依然是那么急迫、充满威慑力。卡特的声音变得嘶哑而颤抖。
    “他躺在那儿——死了。是真的!我发誓这是真的!就像庭审判决说的那样躺在那儿。我开始无法相信,还弯腰看了看他,但是他真的是死了。他的手像石头般冰冷,我看到他头上有一个子弹打穿的洞,周围有一层血凝成的黑黑的结痂……”
    回想到这个情景,他的额头上再次渗出了冷汗。
    “这时我明白自己麻烦大了,他们会说是我干的。我什么都没有碰,除了他的手和那个门把手。我用手帕把门把手两面都擦了擦。然后我从房间里出来,尽可能快地悄悄下了楼。客厅里没有人,我就赶紧离开了那里。毫无疑问,我觉得非常吃惊。”
    他停顿了一下,惊恐地望着波洛。
    “这些都是真的。我发誓是真的……他当时已经死了。你一定得相信我!”
    波洛站起身,声音听上去既疲惫又悲伤。他说:“我相信你。”
    他向门口走去。弗兰克·卡特大声嚷嚷道:
    “他们会绞死我的——如果他们知道我当时在场,他们一定会绞死我的。”
    波洛说:“你说出了真相,救了自己。”
    “我不明白,他们会说——”
    波洛打断他说:
    “你刚才说的确证了我之前就知道的情况。以后的事就交给我吧。”
    他走了出去。
    他一点儿都不感到高兴。
    4
    六点四十五分,他来到了伊灵巴恩斯先生家。他记得巴恩斯先生曾经说过这是个拜访别人的好时间。
    巴恩斯先生正在他的花园里干活儿。他招呼波洛说:
    “我们需要雨啊,波洛先生,太需要了。”他仔细地观察着来客。
    “您看上去气色不太好啊,波洛先生?”
    “有时,”赫尔克里·波洛说,“我必须做一些自己并不喜欢做的事情。”
    巴恩斯先生同情地点点头:“我知道。”
    赫尔克里·波洛随意地环顾了这个修剪整齐的小花圃,轻声说:
    “这个花园规划得很好,一切都恰到好处,虽然小但很精致。”
    巴恩斯先生说:“当你只有一个很小的空间时,就必须充分利用它。绝不能在规划上出错。”
    赫尔克里·波洛点点头。
    巴恩斯继续说:“你们抓到要抓的人了?”
    “弗兰克·卡特?”
    “是的,我吃了一惊,着实吃了一惊。”
    “您没想到这是桩——比如说——因私谋杀?”
    “没有,坦率地说我确实没有。一旦牵扯到安伯里奥兹和阿利斯泰尔·布伦特,我就觉得它应该是那种间谍或反间谍的案子。”
    “这就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您向我阐述的观点。”
    “我知道,我那时感觉特别肯定。”
    波洛慢慢地说:“但是您错了。”
    “是的,别再提它了。问题是,每个人的想法都受他的经历所影响。我长期以来跟这种事儿打交道太多了,所以我就觉得它无处不在。”
    波洛说:“您看过魔术师在一副扑克牌里找出某一张牌的游戏吗?叫什么——逼出某张牌?”
    “是的,当然。”
    “这就是我们这儿发生的情况。每次人们想到莫利被杀的原因时,嘿,马上——一张牌就被逼出来了。安伯里奥兹,阿利斯泰尔·布伦特,政治的动荡,有关国家利益……”他耸了耸肩,“而您呢,巴恩斯先生,您对我的误导比任何人都大。”
    “噢,听我说,波洛,我很抱歉。我以为真是那样的。”
    “您瞧,您过去的工作会接触到很多内情,所以您的话有分量。”
    “不过,我之前说的都是我确实相信的,我只能这么为自己辩解。”
    他停了一下,叹了口气。
    “那么始终只是纯粹的私人动机吗?”
    “没错儿,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想明白谋杀的原因,尽管我本来有过一次很好的机会。”
    “什么意思?”
    “一个谈话的片段,一个特别有启发性的片段,只是我当时还没有意识到它的意义。”
    巴恩斯先生若有所思,小铲子碰到了鼻子,一粒泥巴粘在了他的鼻子边上。
    “您搞得还挺神秘的啊?”他和蔼地说。
    赫尔克里·波洛耸了耸肩。他说:“是的,或许吧,因为您对我不够坦诚。”
    “我?”
    “是的。”
    “我亲爱的朋友,我从来都没想到过是卡特。据我所知,他在莫利先生被杀前就离开了那所房子。我想是不是他们现在发现他其实并没离开——虽然他自己说已经走了?”
    波洛说:“卡特十二点二十六分时还在那所房子里,他还看到了凶手。”
    “那么卡特没有——”
    “我告诉你,卡特看到了凶手!”
    巴恩斯先生说:“他认出他了吗?”
    赫尔克里·波洛慢慢地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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