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康沃尔谜案
    “彭杰利夫人来访。”房东太太向我们通报后,知趣地退开了。
    经常有人上门来找波洛咨询,其中有些人看起来很难相信会与侦探这种职业产生什么交集,与这些人相比,现在进来的这位女人更像是走错了门。她心神不定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地用手摸着自己的羽毛围巾。她真是再普通不过了,身材消瘦,面容憔悴,五十岁上下,穿着滚边衣裙,佩戴金项链,古怪的帽子下面露出灰白头发。如果你住在小镇上,时时刻刻都会在路边碰上这样一位太太。
    看见她进退两难的样子,波洛走过去,温和地向她打了个招呼。
    “夫人,请坐,请坐。这是我的同事,黑斯廷斯中尉。”
    那位女士坐下来,犹疑不决地轻声问:“你就是波洛先生吗,那位大侦探?”
    “乐意为您效劳,夫人。”
    客人期期艾艾了半天,还是说不出一句整话。她唉声叹气地揉着手指,脸涨得通红。
    “我可以为你做点什么吗,夫人?”
    “嗯,是的,是那样——你知道——”
    “没关系的,夫人,想让我做什么,请说出来吧。”
    在波洛温言细语的鼓励下,彭杰利夫人不那么紧张了。
    “事情是这样的,波洛先生,我……嗯……我不想和警察打交道,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愿意找警察。尽管如此,我身边发生的一些事情很……嗯……很不对劲,我非常烦恼,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是不是应该——”她找不到合适的词,就停了下来。
    “我是侦探,我的工作与警察完全不同,对个人隐私是绝对保密的。”
    彭杰利夫人立刻抓住这个词,“保密——对,对,我就是想要这样。我不想惹出什么流言蜚语,不想让别人大惊小怪,更不想让报纸拿来大做文章。报纸很可怕,他们唯恐天下不乱,非把人家弄得鸡犬不宁名声扫地才满意。况且,我想说的这件事也是自己猜测,我相信纯粹是出于胡思乱想,但这猜测让我心烦意乱,想不当回事都不行。”她停下来喘了口气,“我总觉得是冤枉了可怜的爱德华,当妻子的怎么能这么胡乱猜疑,那不是很可怕吗?可是现实生活中也确实发生过这种可怕的事情,报纸上登过。”
    “对不起,你提到的爱德华是你丈夫吗?”
    “是的。”
    “你猜疑他?猜疑他什么?”
    “唉,我真是难以启齿,波洛先生。我想你也曾经在报纸上看到过这样的故事,当事人都被蒙在鼓里,毫不起疑。”
    她到底要说什么呀?我的耐性都快被她的言不及意耗尽了,不过波洛还算是有涵养,没有露出任何不耐烦的样子。
    “你只管说出来,不用紧张,夫人,没什么大不了的。想想看,如果我们能证明你的猜测确实是胡思乱想,那你不就如释重负了吗,你该多高兴呀。”
    “我明白,不管是不是胡思乱想,搞清楚之后,总比现在这样疑神疑鬼要好。好吧,波洛先生,是这样的,恐怕有人在给我下毒,这感觉真是可怕。”
    “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这下彭杰利夫人抛开了拘谨,打开话匣子,开始滔滔不绝地详述她的各种症状,似乎她正面对自己的家庭医生。
    “嗯,吃完饭后觉得腹痛和恶心?”波洛用心听着她倾诉,“你有家庭医生吧?他怎么说?”
    “他说是急性胃炎,波洛先生,不过我看他也不是很确定,也有些不安,所以每次都换一种药给我吃,都不起什么作用,还是那么难受。”
    “你告诉过他心里的疑惑吗?”
    “没有,我说不出口,会传得沸沸扬扬的。也没准真是胃炎呢。可是怪得很,只要爱德华周末出门不在家,我的胃就挺好,没什么不适。连弗里达都觉得很奇怪,她是我丈夫的外甥女,波洛先生。嗯,让我起疑的还有除草剂,花匠说那瓶除草剂买来之后从来没用过,不知为什么就剩下半瓶了。”
    她用恳求的眼光望着波洛,似乎要从他脸上看出答案。波洛对她安抚地笑笑,伸手取过纸笔。
    “我们做个正式的笔录吧,夫人。你和你丈夫住在哪里?”
    “波尔加威瑟,康沃尔郡的一个小镇。”
    “你们在那儿住了很久吗?”
    “十四年了。”
    “家里除了你和你丈夫,还有孩子吗?”
    “没有。”
    “但有个外甥女,你刚才提起过,是不是?”
    “噢,是弗里达·斯坦顿,她是我丈夫唯一的妹妹的孩子。她已经和我们住了八年了,一周前才搬出去。”
    “为什么?一周前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我们之间关系不好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不知怎的,弗里达像变了个人,变得很粗鲁,没那么有教养,有时还大发脾气。一周前她就是发了顿脾气后离家出走的,自己在镇上租房子住。她走后我就没见过她。拉德纳先生说,不用管她,她自己会好的。”
    “拉德纳先生是谁?”
    彭杰利夫人看上去有点不自在,又像刚才那样开始期期艾艾,“噢,他是,嗯, 一个朋友,就是个朋友,很不错的年轻人。”
    “他和你外甥女之间有什么吗?”
    “没有,绝对没有。”彭杰利夫人斩钉截铁地说。
    波洛换了个话题。
    “我想,你和你丈夫日子过得很舒服吧?”
    “不错,我们相当富足。”
    “钱是你的,还是你丈夫的?”
    “噢,都是爱德华的,我自己没有钱。”
    “你明白,夫人,我们要找出真相,就要弄清事实,不管事实多么令人厌恶,都要正视,因为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找出作案动机。你丈夫不会因为闲得发慌就给你下毒,你知道他有什么理由想除掉你吗?”
    “哼,他有理由,就是他手下那个黄头发的荡妇。”彭杰利夫人突然憋不住了,“我丈夫是个牙医,波洛先生,他雇了个漂亮女孩,一头清爽短发,穿件白大褂,帮他预约病人、配制补牙材料什么的,他说这是工作需要。我听到一些流言蜚语,说他们关系暧昧。他当然矢口否认,赌咒发誓说他们之间很清白。”
    “那瓶除草剂是谁买的?”
    “我丈夫买的,差不多买了一年了。”
    “你的外甥女自己有没有钱?”
    “一年大约有五十英镑收入吧。如果我离开爱德华,她一定欢天喜地回来替他料理家务。”
    “你的意思是你打算离开他?”
    “我受够了他的所作所为,不想再忍下去,现在是新时代,女人不再是忍气吞声的丫鬟。”
    “你有这种独立精神很让人钦佩,不过我们最好还是现实一点。你今天回波尔加威瑟吗?”
    “是的,我出门散散心,乘早上六点的火车出来,乘下午五点的火车回去。”
    “那就好,现在我没有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要处理,正好可以关注你这件小事。我打算明天就去波尔加威瑟。我们可以假称这位黑斯廷斯是你的远房亲戚,就算是你二表妹的儿子吧;至于我,是他的朋友,外国人。你回家之后,不要吃不是你亲手做的,或亲眼看着做的东西。你有比较贴心的女仆吗?”
    “有的,杰西是个好女孩,不会有问题。”
    “那么明天见,夫人,振作起来。”
    波洛鞠了一躬,送这位女士出门。回到桌边时显然还在想着她的话,这并不妨碍他注意到地上有几丝她心神不定时从围巾上揪下来的小羽毛,他小心翼翼地捡起来放进废纸篓。
    “黑斯廷斯,你对这个案子有什么想法?”
    “我觉得比较棘手。”
    “不错,如果她的疑心并非无稽之谈,那就不太好找证据。反过来说,难道凡是丈夫买除草剂就有下毒的嫌疑?如果妻子确实有胃病,或者性情多疑神经质,岂不是无事生非吗?”
    “你觉得会是哪种情况?”
    “说不好,黑斯廷斯,不过我觉得很有意思,非常有意思。这种疑神疑鬼的事情很常见,所以有可能是女人神经质造成的。但彭杰利夫人给我的印象并不是那种神经兮兮的女人。嗯,如果我猜得不错,我们面临的是一幕错综复杂的人性悲剧。说说你的看法,黑斯廷斯,你认为彭杰利夫人对她丈夫的感情怎样?”
    “又爱又怕吧。”我推测。
    “通常在这种情况下,无论指控什么人,她都不会指控自己的丈夫。不管怎样,她都不会相信丈夫要谋害自己。”
    “不是出现了别的女人吗?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不错,妒忌是因爱生恨的催化剂。不过如果只是怨恨她可以去找警察,用不着来找我。这又不需要保密,嚷嚷出去也没什么,不过就是个丑闻罢了。没有这么简单,让我们动用脑子里的灰色小细胞好好想想。她干吗要来找我?为了神不知鬼不觉地证实自己的疑心正确,或是不正确?嗯,这其中必有蹊跷,还有一些我们尚未知晓的因素。我们这位彭杰利夫人如果是在表演,那简直太神乎其技了。但我想不是,她是真心实意的,我敢打保票她很真诚。这让我很好奇,我要搞清楚是怎么回事。现在,黑斯廷斯,请你查查去波尔加威瑟的火车班次。”
    * * *
    我们当天下午上了火车,一点五十分从帕丁顿出发,七点刚过就到了波尔加威瑟。一路无事,我好好地睡了一觉,直到火车抵达那个偏僻小站。我们拖着行李入住当地的公爵饭店,简单吃了几口饭,就出发去拜访那个名义上的表亲。
    彭杰利家离大路并不太远,我们走过去,看见屋前有个传统的乡村花园,繁花似锦,暗香浮动,在这样充满古典美的环境里,怎么会发生谋财害命的事情呢?波洛按按门铃,又在门上敲了几下,等了一会儿,再次按按门铃。这次很快就有人来开门了,是个衣冠不整的女仆。她眼泪汪汪的,还使劲抽动着鼻子。
    “我们来见彭杰利夫人,”波洛说,“可以进去吗?”
    女仆瞪大眼睛,直截了当地说:“怎么,你们还不知道吗?她死了。就在刚才,半小时之前吧。”
    我们目瞪口呆,半天才说出话来。“怎么死的?”我总算问出一句。
    “你问他们去吧!”她飞快地回头看了一眼,“要不是需要留下来陪夫人,我今晚就收拾东西离开这里了,可我没法让她孤零零地躺在那里没人管。这里没我说话的份儿,我也不打算说什么,反正我不说大家心里也明白,全镇的人都知道怎么回事。即使拉德纳先生不写信举报,也会有别人写。医生可以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可我更相信自己的眼睛。哼,就是今天晚上,我亲眼看见主人从架子上拿下除草剂瓶子,他转身见到我在旁边看着时还吓了一跳呢,夫人的粥已经准备好了,就放在桌上。只要我还在这个屋子里,就不敢再吃什么东西,我可不想送命。”
    “给你女主人看病的医生住在哪里?”
    “你说的是亚当斯大夫吧?他住在海伊街,转过街角第二幢屋子就是。”
    波洛脸色发白,转身就走。
    “对于一个声称不打算说什么的女孩来说,她说得可够多的。”我只好不咸不淡地说点什么。
    波洛用拳头击打着自己的掌心,说:“愚昧,不可饶恕的愚昧,我就是这么愚昧,黑斯廷斯。我一直以自己脑子里的灰色小细胞为荣,沾沾自喜,觉得一切尽在掌握之中,你看看,有人为此丢了性命。她已经找上门来求救,谁知道这么快就出事了。我的老天,这太出乎我意料了,我怎么也想不到她的故事并不是无稽之谈的幻觉。这就是医生家,看看他能告诉我们一些什么。”
    亚当斯医生是小说中常会出现的那种态度友善、面色红润的乡村医生,他礼数周全地请我们进屋,但听到我们来拜访他的目的时,红润的脸登时气得发紫。“胡说八道,胡言乱语。是他们看的病还是我看的病?胃炎就是胃炎,简单明了,没什么好说的。这里的人就喜欢无事生非,散布流言蜚语。那些闲得发慌的老女人聚在一起没别的,就是交换一些道听途说的八卦,然后借题发挥。报纸上登了个下毒案,她们就恨不得自己镇上也出现一个。如果被她们看到架子上有瓶除草剂,那还不是如获至宝,更加想入非非。我了解爱德华·彭杰利,这个人连奄奄一息的垂死老狗都不忍心毒死,为什么要毒死他的妻子?简直岂有此理!”
    “大夫,你先别急,有一件事你也许还不知道。”波洛简明扼要地告诉他彭杰利夫人上门拜访的事。亚当斯医生吃惊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我的老天,”他高声说,“这可怜的女人疯了吧?她怎么不来和我说呢,她最应该告诉的是我呀。”
    “他怕你对她的担忧嗤之以鼻。”
    “怎么会呢?怎么会呢?我是很通情达理的,能听得进不同意见。”
    波洛看着他一笑。我们都看出来,医生虽然还嘴硬,但心里已经开始动摇。走到街上后,波洛哈哈一笑。
    “这位先生固执得像头牛,他说了是胃炎,就不容置疑,非胃炎莫属!尽管不承认,其实他心里已经是七上八下了。”
    “那我们现在要做什么?”
    “回饭店,在那张英国乡下的床铺上度过一个不眠之夜。床铺虽然不算舒服,可是相当便宜,所以还能凑合。”
    “那明天呢?”
    “什么也不做,我们回到镇上,静观事态发展。”
    听说没什么可做的,我很失望:“那多无聊呀,要是没有什么新进展呢?”
    “会有的,我向你保证。医生老先生坚持说是胃炎也没关系,他堵不住泱泱众口吧,镇上有几百张嘴呢。你就等着瞧,这些沸沸扬扬的议论会有影响的。”
    我们打算搭乘第二天上午十一点的火车离开小镇。去车站之前,波洛想去看看弗里达·斯坦顿小姐,死者曾向我们提起过她,就是那位丈夫的外甥女。我们很快找到她租住的屋子,有位肤色浅黑的高个年轻人正和她在一起,她略显慌乱地向我们介绍说这是雅各布·拉德纳先生。
    在传统的康沃尔郡人看来,弗里达·斯坦顿小姐算是美女了,黑发,黑睛,玫瑰色的面颊。不过那双黑眼睛流露出的眼神咄咄逼人,让人心生戒惧,不想招惹。
    波洛做了自我介绍并说明来意后,她说:“我可怜的舅妈死得真惨。我一早上都在后悔没有对她更好一些,更耐心一些。”
    “你已经承受了很多,弗里达。”拉德纳打断她。
    “是的,雅各布,可我还是对她大发雷霆了,毕竟那只是舅妈的一时糊涂,我本应一笑了之,不放在心上,不应该和她生气,拂袖而去。不过,说到舅舅要毒死她,那确实太天方夜谭了。只要舅舅给她吃东西,她就难受,这绝对出于心理幻觉。她一心认为食物有毒,当然会觉得难受。”
    “你们为什么争吵?你为什么拂袖而去?”
    斯坦顿小姐犹豫地看着拉德纳,那位年轻人立刻心领神会。
    “我得走了,弗里达,晚上见。再见,先生们。你们一会儿还要去火车站?”
    波洛回答说是的,拉德纳就走了。
    “你们订婚了,是吗?”波洛问,嘴角挂着意味深长的笑容。
    弗里达·斯坦顿脸一红,爽快地承认了。
    “和舅妈不和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她补充说。
    “她不赞成这门婚事?”
    “唉,这事一言难尽,你知道,她已经——”女孩欲言又止。
    “说吧,没关系。”波洛温和地鼓励她。
    “嗯,这事说起来很丢人,我真不想这样说她,她现在已经死了。可如果我不说,你恐怕根本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舅妈对雅各布很着迷。”
    “有这种事?”
    “是的,这不是很荒唐吗?她都五十多岁了,他还不到三十岁。但不知为何,她对他特别痴迷。我没办法,只好告诉她,他追求的对象是我。她置若罔闻,根本不信,从此对我百般挑剔,总找碴儿骂我。我忍无可忍才发了脾气。我和雅各布商量过,都觉得还是我搬出来住一段时间,等到她神志清醒明白事理了再说。唉,舅妈也是可怜,一直就执迷不悟,不能正常地想问题。”
    “确实像你说的这样。谢谢你,小姐,你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得很清楚。”
    我们出门后发现雅各布还在街上等着我们,让人颇为意外。
    “我能猜到弗里达跟你们讲了什么,”他说,“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我们都很痛心。你可以想象,我夹在中间是多么尴尬。我也不好说这事不是我造成的,与我无关。说实话,刚开始老夫人喜欢我时我还挺高兴,觉得这样她就会赞成我和弗里达的事。没想到事情弄得这么不堪,让人心烦意乱。”
    “你和斯坦顿小姐什么时候结婚?”
    “我希望尽快。波洛先生,坦率地说,我比弗里达了解的情况更多一点。她认为舅舅决不会下毒,我并不这么肯定。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就算知道什么我也决不会多嘴多舌,自找麻烦,也不想看我妻子的舅舅在法庭上被判谋杀上绞架。”
    “那你为什么跟我说?”
    “因为我听说过你的大名,知道你很有智慧,也许你会把案子搞个水落石出。听我一言,那样做有什么好处呢?事已至此,反正可怜的舅妈也不会复活了。而且她最怕闹出家庭丑闻,惹人笑话,不要让她死不瞑目吧。”
    “也许你说的有道理,你的意思是希望我不管查出什么都不要声张,是吗?”
    “我是这么想的,那当然是个很自私的想法。我正在创业,在经营服装生意,刚有点起色,也不希望自己妻子家里出现丑闻。”
    “自私之心人皆有之,拉德纳先生,只不过我们都不会承认得这么潇洒。我可以采纳你的建议,不过说句实话,要想让这件事就此偃旗息鼓不再发作恐怕很难。”
    “为什么?”
    波洛竖起一个手指让我们注意听。今天是赶集日,我们正路过一个集市,里面熙熙攘攘,人声鼎沸。
    “听见没有,众声喧哗——那就是为什么,拉德纳先生。哎呀,我们得赶紧走,要误火车了。”
    “有意思吧,黑斯廷斯?”火车徐徐驶出车站,波洛对我说。
    他从衣袋里掏出小梳子和小镜子,认真整理他的漂亮胡髭,刚才跑得太快,胡髭微微有点乱。
    “你还觉得有意思?”我不耐烦地说,“在我看来,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很无聊,很无趣,半点意思也没有,而且毫无神秘可言。”
    “你说的对,毫无神秘可言。”
    “我觉得那女孩说她舅妈被弄得神魂颠倒的话不太靠谱,那是我唯一觉得有问题的说法。我们见过那位舅妈,她是个传统的好女人,很体面的女人。”
    “没什么不靠谱的,那也是司空见惯的事。如果你仔细读报,就会看到经常有很传统很体面的五十多岁女人离开共同生活二十年的丈夫,有时候还抛家弃子,奔向某个比她年轻许多的男人怀抱。黑斯廷斯,你尊敬女性,而且会被所有美貌并朝你抛媚眼的女人倾倒,但实际上你并不了解女人。女人到了自己生命的秋天,会有一段容易感情冲动的时间,她们渴望浪漫,愿意冒险,甚至不惜发疯,怕再不抓住青春的尾巴她们就真的老了。像彭杰利夫人这样的小镇牙医的妻子,一辈子因为自己受人尊敬的身份而循规蹈矩,不越雷池一步,肯定会有失去理智的时刻。”
    “那你的意思是——”
    “一个别有用心的聪明男人利用了这样的时刻。”
    “彭杰利很聪明吗?我不这么想,”我说,“他越小心掩饰,镇上的人就越起劲议论。不过我觉得你分析得对,你看,两个唯一可能了解丑闻的人,拉德纳和那个医生,都三缄其口不愿声张。不管怎么样,谋杀者如愿以偿了,可惜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你就驰骋你丰富的想象力吧。我们还可以假装牙疼乘下一趟火车回去。”
    我关注地盯着他,“我很想知道你为什么认为这个案子有意思,你对什么感兴趣呢? ”
    “我的兴趣是被你的一句话勾起来的。你还记得吧,我们和那个女仆谈完话,你评论说,有的人声称不会多嘴多舌,其实说的比谁都多。岂不是很有意思吗?”
    “噢,”我依旧摸不着头脑,只好回到老问题上,“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去见见彭杰利?”
    “我的朋友,我最多给他三个月时间,三个月之后,只要我想见就可以见到他——在被告席上。”
    * * *
    三个月见分晓?我怀疑波洛过于自信了。时光流逝,这个康沃尔疑案没有新情况出现,我们关注的事情很多,早已把彭杰利夫人的案子置于脑后。没想到报纸上一则短讯,又让我的注意力重回此案。报上说内务大臣下令掘出彭杰利夫人的尸体。
    几天之后,各家报纸开始铺天盖地报道“康沃尔谜案”。从报纸上看,自从夫人去世,关于她死因的各种猜测就没有停歇过,特别是那位鳏夫与秘书马克斯小姐宣布订婚之后,流言蜚语更是此起彼伏,与日俱增。终于有人向内务大臣请愿掘墓验尸。果不出所料,在尸体里发现了大量的砷。彭杰利先生为此被捕,受到谋杀妻子的指控。
    波洛和我旁听了早期庭审。证据也还是以前传闻的那些。亚当斯医生承认砷中毒的症状很容易被误诊为胃炎,内务部专家出示了验尸结果,女仆杰西一上证人席就开始滔滔不绝地指控,其中大部分属于捕风捉影,被当庭否决,但显然已对嫌疑犯造成负面影响。弗里达·斯坦顿小姐的证词说舅妈每次吃过舅舅准备的食物都很难受。雅各布·拉德纳讲了彭杰利夫人被害那天,他如何偶然碰见彭杰利正将除草剂瓶子放回餐具室的架子,当时彭杰利夫人的粥碗就放在旁边的桌上。再后来,金发秘书马克斯小姐被传唤到庭,她泪流满面,濒临崩溃,承认和老板之间有暧昧,他承诺若是妻子出了什么问题就娶她。面对这汹涌而来的指控,彭杰利保留抗辩权利,于是法庭开始进入审判程序。
    雅各布·拉德纳随着我们回到下榻的饭店。
    “你看,拉德纳先生,”波洛对他说,“我早就对你说过,你无法堵住悠悠之口,既然这么多人都认为很可疑,这个案子就没法不了了之。”
    “你说得对,”拉德纳唉声叹气地说,“尽管如此,你看他还有机会逃脱罪名吗?”
    “嗯,目前他还未作抗辩,所以,如你们英国人所说,也许还有什么撒手锏藏着吧。进来和我们喝一杯吧。”
    拉德纳接受邀请随我们进了饭店酒吧。我要了两杯威士忌苏打水和一杯巧克力。那位侍者听见巧克力这个词显得很惊奇,恐怕这家店里根本没有这种甜腻腻的饮料。
    “撒手锏总是有的,”波洛继续说,“我见过不少,堪称经验丰富。在我看来,那位丈夫想要逃命只有一个机会。”
    “是什么呢?”
    “就是你在这张纸上签上自己的名字。”
    他动作夸张地从衣袋里掏出了一张字迹满满的纸。
    “这是什么?”
    “你谋杀彭杰利夫人的自白书。”
    一阵冷场之后,拉德纳笑起来,“你疯了吧?”
    “不,我没有疯。你来这个地方做点小生意,资金周转上有困难。大家都知道彭杰利先生很有钱。你认识了他的外甥女,她很喜欢你,虽然和她结婚会从她舅舅那里得到一笔钱,但满足不了你对金钱的需求。除非把她的舅舅和舅妈都除掉,由她这位唯一继承人来继承财产,钱才会到你的手里。你设计得很巧妙,做得也不露痕迹。你向那位容貌平平的中年妇女展开爱情攻势,直到她落入你的情网,对你深信不疑。之后你处心积虑地将她引入陷阱,将矛头对准她丈夫。先让她发现丈夫不忠,继而发现丈夫不轨,企图在食物中下毒。这都是你设计好的。你经常出入那所房子,有大把的机会把毒药放进她的食物,但只要她丈夫不在家,你就收手。你很了解女人,女人不会把疑心藏在自己心里,她是一定要说出来的。她和自己的外甥女说过,肯定也和别的女友说过。比较麻烦的是你怎么分别欺哄这两个女人,不要露出破绽。对你来说这并不太难。你对舅妈解释说,为了不让她丈夫起疑心,你要假装追求外甥女。对外甥女连解释都不用,她认为舅妈只是一厢情愿的单相思而已,与你无关。
    “后来彭杰利夫人想要有个了断,就背着你来找我咨询。如果我的调查结果确认她丈夫企图毒死她,她就可以理直气壮地离开他,投入你的怀抱——她以为这也是你的期待。但这完全不符合你的剧本,你可不乐意让侦探插手。正在此时你看到了可乘之机,彭杰利先生在给妻子弄饭,你趁他不注意,在碗里放入致命的剂量。后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你假装为了自己的利益要息事宁人,暗地里却煽风点火让别人闹事。可惜,聪明的年轻人,你忽略了我赫尔克里·波洛就在你身边冷眼旁观呢。”
    拉德纳脸色惨白,但他如困兽犹斗,不甘束手就擒,“就算你说得不错吧,但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我有自己的理由,先生,我并不代表法律,我代表的是彭杰利夫人,因为她的缘故,我可以放你一马。你只要在这张纸上签名,就可以获得二十四小时的时间,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二十四小时后,我会将它交给警察。”
    拉德纳有点举棋不定,“可是你并没有什么证据呀。”
    “你这么想吗?别忘了我是赫尔克里·波洛。看看窗外,先生,看见那两个人了吗?他们已经在奉命监视你。”
    拉德纳走到窗边,拉开百叶窗往外一看,咒骂着缩了回来。
    “看见了吧,先生?签吧,签了好赶紧逃命去,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我怎么知道签字后你会放我走?”
    “我赫尔克里·波洛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打算签名了,是吗?那么,黑斯廷斯,请将左手的百叶窗拉上一半,那是通知他们可以放走拉德纳先生的信号。”
    拉德纳急急忙忙地跑了,他脸色煞白,出门前还骂骂咧咧的。波洛不以为意地说:“我早就知道他是个懦夫。”
    “可是,你这样做就是在纵容罪犯。”我很气愤,“你总是自诩很理智很冷静,现在呢,就这么放跑一个危险的罪犯,也太感情用事了吧?”
    “这不是感情用事,是办案手法。”波洛说,“你还没看出来吗,我们手里根本就没有证据,如果我在法庭上这么空口白牙地对那十二位挑剔的康沃尔陪审员推理一番,那我赫尔克里·波洛岂不成了笑柄?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吓唬住他,在他惊慌失措的时候趁热打铁让他签字。外面街上那两个游手好闲的人正好派上用场。现在把百叶窗拉下来吧,黑斯廷斯,本来就用不着拉上去,我只是急中生智罢了。
    “现在,我们要按承诺办事,给他二十四小时逃命,我是这么答应的吧?让彭杰利先生多关二十四小时吧,他肯定觉得这段时间很漫长,那也是他活该。别忘了,他确实对妻子不忠。哼,在家庭关系上面,还是要讲讲伦理道德的。不过就只有二十四小时,之后呢?就看苏格兰场的了。他们是什么人?怎么可能逮不到他呢?我的朋友,你就等着看好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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