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波洛沉吟道:“那天早上我们坐在这里聊天的时候,谈到那些被太阳晒黑的身子躺在下面的海滩上,就好像是砧板上的肉。那时我就提到这些身体之间没有多少差别。仔细观察的话当然还是有区别的——可如果只是匆匆一瞥呢?每个身材较好的年轻女子彼此都很相像,两条棕色的腿,两条棕色的手臂,中间是一件小小的泳装——不过是躺在阳光下的一个人体而已。一个女人如果在走路、说话、发笑、转头、抬手——那时候,不错,到那时候,就看得出来她的个性——各有自己的独特之处。可是在晒日光浴的时候,个性都没有了。
    “那天我们也谈到邪恶——兰恩牧师说过,阳光下的罪恶。兰恩先生是个很敏感的人——邪恶对他很有影响,他能察觉邪恶的存在。可是他虽然是架很好的录音机,能重复许多《圣经》上的话,却并不能真正了解邪恶在什么地方。对他来说,邪恶就集中在艾莲娜·马歇尔身上。实际上几乎每个人都同意他的看法。
    “然而在我看来,尽管我也认为有邪恶存在于世,但它并不集中在艾莲娜·马歇尔身上。当然她也逃不了干系,肯定与她有关——只不过完全是另外一码事。我认为,从始至终,她其实一直都是,而且注定就是一个牺牲品。因为她长得漂亮,因为她富有魅力,因为男人的目光都会追随她,大家就推断她是那种会扰乱生活,腐蚀灵魂的女人。可是我对她的看法截然相反。不是她老要吸引男人——而是老有男人在打她的主意。她是那种男人很容易就看上,也很容易就厌倦的女人。我听说过的有关她的事情,和我自己调查她得到的结果,都进一步证实了我的这种看法。我听说的第一件事,就是那个因为牵涉她而闹出离婚案的男人拒绝娶她为妻。正是在那件事情之后,马歇尔先生,这位有着侠义精神和骑士风度的人,挺身而出向她求婚。对于马歇尔这样腼腆内向类型的人来说,无论出于什么原因,遭到当众羞辱都是件生不如死的事——所以他才会对第一任妻子产生了爱情和怜悯,因为她为了不曾犯过的谋杀罪而遭到控诉与审判。他娶了她,发现自己对她的判断完全正确,她确实是个好人。在她去世之后,另一个美丽的女子,也许还是同一类型的人——因为琳达有一头红头发,可以推测出是由她母亲那里遗传来的——也遭到了公开羞辱。马歇尔再次出面拯救她于水火之中,但这一次他却看走了眼。艾莲娜完全不是他想得那种人。她很愚蠢,不值得他去同情和保护,他此事做得太盲目了。不过话虽如此,我想他对她还是有清醒认识的。在对她的爱意消失之后,虽然看见她就烦,却也为她感到难过。在他看来,她就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只能停留在生命的某个幼稚阶段。
    “我看到艾莲娜·马歇尔对男人的热情,便知道她正是某一类男人心目中最好的猎物。再看看帕特里克·雷德芬,他英俊的外表,轻松而充满自信的神情,那种容易打动女人的诱惑力,让我立刻识别出他就是那一类男人,那种会利用各种机会从女人身上讨生活、吃软饭的男人。我坐在海滩上冷眼旁观,显而易见,艾莲娜是帕特里克的猎物,而不是相反的情况。所以我认为邪恶其实集中在帕特里克·雷德芬身上,而不是艾莲娜·马歇尔。
    “艾莲娜最近刚得到一大笔钱,是一个对她爱慕有加,还没来得及感到厌倦的老人遗赠给她的。她是那种留不住钱财的女人,不被这个男人骗掉,也会被那个男人骗掉。布鲁斯特小姐提到过一个年轻人被艾莲娜‘毁了’,可是在艾莲娜房间里有他的一封来信,信中表示他要将她打扮得珠光宝气——这种空口白话不值一文——实际上却只是为了说明自己收到了她寄去的一张支票。他希望这张支票可以让他不致因亏空公款而被起诉,这正是年轻无赖向她诈财的好例子。我毫不怀疑帕特里克·雷德芬一定发现她很容易得手,而且可以哄着她不时给他一大笔钱‘去投资’。他可能会讲一些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的故事来欺骗她——说他能够让她发大财,当然他自己也会与她有福共享。缺乏保护的女人,独自生活的女人,都是这一类男人最容易下手的猎物——通常他能轻而易举地得逞,没什么后顾之忧。不过,如果那女人有丈夫,或是有兄弟、父亲在,那就可能发生不测之事。一旦马歇尔先生发现妻子的钱财在莫名其妙地蒸发,帕特里克·雷德芬就没几天好过了。但是,他并不担心,因为他早已打算在必要的时候下手干掉她——他之所以这么大胆,是因为已经干过一次同样的勾当,而没有被人发现——那是一个他以科里根的名字娶来的年轻女子,听了他的话,投下了巨额的人寿保险。
    “他干这些事的时候,有个年轻女人帮他出谋划策,现在她在这里以他妻子的身份出现,他也确实很依恋她。
    “这个年轻女人和他的猎物是截然相反的两种人——她冷静,镇定,不热情,不冲动,但对他忠贞不贰,还是个演技无与伦比的演员。克莉丝汀·雷德芬从到达之日起,就开始进入角色,扮演一个‘可怜的小妻子’——脆弱、无助、脑力胜于体力。想想她一而再再而三表现出的那些特点——她怕晒,她肤色白皙,她恐高——曾困在米兰大教堂外的高阶梯上下不来等等,处处都在强调自己的纤弱。几乎每个人提起她来,都说她是个‘小女人’。其实她和艾莲娜·马歇尔一样高,只不过手和脚很小。她说自己以前是学校里的老师,借此强化她给别人留下的印象,认为她属于书呆子,而不是运动型女子。
    “事实上,她的确在学校当过老师,但职务却是教体育。而且她是个精力非常充沛的年轻女子,爬起山来像只猫,跑起来也像个运动员。
    “这件罪案本身策划周密,时间也计算得极其精确。正像我以前说过的那样,这是一件技巧‘娴熟’的罪案。时间安排简直出自天才之手。首先,有几场热身戏——一场的演出地点是阳光崖,他们碰巧知道我在附近听力可及之处,便进行了一场典型的妒火中烧的妻子和丈夫之间的对话。后来,她和我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再次演出了同样的戏份。记得我那时候产生过一种感觉,隐约觉得这套把戏在什么书里看过,雾里看花似的不真实。当然啦,那是因为它本来就不真实。然后就到了罪案发生的那天。
    “那天的天气很好——这倒无关紧要。雷德芬的第一步是很早就溜出去——从里面打开阳台门锁,如果有人发现门开了,也会以为是有人出去早泳了。他在浴巾里藏了一顶绿色的中国式帽子,做得跟艾莲娜习惯戴的那顶一模一样。他穿过小岛,在岛的那边下了直梯,把帽子藏在事先约好之处,大概是几块岩石的后面,这是行动的第一部分。
    “头天晚上,他已经和艾莲娜定下了约会。他们平时对约会的事总是倍加小心,因为艾莲娜对丈夫还是略存惧意的。她同意一早就去精灵湾。没人会在早上去那边,雷德芬说好去那里和她碰头,答应找机会乘人不注意的时候溜过去。如果她听见有人从直梯上下来,或是海面上出现船只的话,她就要赶快躲到妖精洞里去。他早跟她说过那个地方的秘密,要她在里面等到外面清静无声之后再出来。这是行动的第二部分。
    “同时,克莉丝汀在她估计琳达应该去早泳时来到琳达的房间里,去改动琳达手表的时间,拨快二十分钟。这样做有点冒险,琳达可能会发现她的表不对。可是就算她发现了也没关系,克莉丝汀真正的不在场证明还是她的手太小,根本就不具备作案的体力。不过多一件不在场证明总是好的。她在琳达的房间里发现了那本谈巫术和魔法的书,打开在某一页上。她浏览了这一页的内容。当琳达回到房间里,把刚买来的蜡烛撒落到地上时,她就洞悉了琳达的心事,这给了她新的启发。原本这对犯罪搭档的计划是把主要嫌疑引到肯尼斯·马歇尔身上,所以特地偷走他一个烟斗打碎,把部分碎片放在精灵湾直梯的脚下。
    琳达回来后,克莉丝汀很轻松地和她约好一起去鸥湾。然后她回到自己房间,从锁着的箱子里取出一瓶棕色防晒油,仔细地涂在身上,再把空瓶由窗口丢了出去。凑巧的是,那瓶子差一点儿打中正在下面海水里早泳的艾米丽·布鲁斯特。第三部分顺利地准备完毕。
    “克莉丝汀穿上白色泳装,又在外面罩上一套宽大的海滩裤装,松松垮垮的衣袖和裤脚遮盖着她刚涂成棕色的手臂和双腿。十点十五分,艾莲娜离开海滩去赴约会。一两分钟之后,帕特里克·雷德芬到了海滩,做出莫名其妙、心烦意乱等等表情。克莉丝汀的任务就简单多了,她藏好自己的表,却在十一点二十五分的时候问琳达几点钟了。琳达看了看表,回答说是十一点四十五分,然后就下海游泳去了。克莉丝汀则开始收拾画具,琳达刚一转身,她就把那个女孩子下水前一定会摘下的表拿起来,拨回正确的时间。之后,她飞快地沿着小径爬到崖上,飞跑过山脊,到了那边的直梯顶上。她脱掉衣服,和画具一起藏在岩石后面,矫健地沿梯而下,发挥出自己运动方面的特长。
    “艾莲娜正在下面的海滩上纳闷,奇怪帕特里克怎么这么久还没有来。她看见或是听到有人从直梯上下来。她留心看了看,发现这个不速之客是她最不想看见的人——情人的太太!所以她赶紧跑过海滩,躲进了妖精洞。
    “克莉丝汀从隐藏之处取出绿帽,帽子后缘还特地缝了一圈红色假发。她四肢摊开躺在沙滩上,摆出晒日光浴的姿势,用帽子和假发遮住脸部和脖颈。时间计算得恰到好处,一两分钟后,载着帕特里克和艾米丽·布鲁斯特的小船就由岬角那边绕了过来。请注意,是帕特里克俯身下去检查‘尸体’的。帕特里克呆住了——震惊了——因为他所爱的女人死去而崩溃了!他特意选择布鲁斯特小姐做自己的证人。布鲁斯特小姐当时已经被吓着了。她有恐高症,所以不会攀上直梯走陆路去报警,一定会再乘船离开海湾,那么顺理成章地由帕特里克留下来看守尸体——特别是在‘那个凶手可能还没走远’的情况下。布鲁斯特小姐划着船去找警察,船刚一转过岬角,克莉丝汀就蹦了起来,用帕特里克带来的剪刀将纸帽剪碎,塞进泳衣,又以双倍敏捷的动作爬上直梯,穿上那套宽大的海滩装,跑回旅馆。她刚好还有时间快速洗个澡,把身上伪装用的棕色防晒油冲掉,换上网球装。此外,她还做了一件事,就是把那顶绿色纸帽子的碎片及假发放进琳达房间的壁炉里去烧掉,加进一页日历,好让人以为绿纸片是日历的一部分,烧掉的不是帽子,而是日历。她估摸着琳达大概已经在做魔法试验——这从壁炉里残存的蜡烛熔块和针上可以看出来。
    “随后,她赶到网球场,虽然是最后一个到的,却一点儿也不显得仓促。
    “与此同时,帕特里克向妖精洞走去。艾莲娜对外面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什么也看不见,听见的也不多——有船来了——有人声——她一直乖乖地躲在洞里。可是现在是帕特里克在叫她:‘没事了,亲爱的。’她走出洞来,而他用两手掐住了她的脖子——这个可怜又愚蠢的美人艾莲娜·马歇尔就这样送了命……”
    他语声渐歇,四周一片寂静。
    过了一会儿,罗莎蒙德·达恩利哆嗦了一下说:“哎,你让我们明白了事情的经过,但这只是个故事,你还没告诉我们,你是怎么发现事情真相的呢?”
    赫尔克里·波洛说:“我有一次和你说过,我看问题非常简单。从一开始,我就认为是最有可能犯罪的人杀了艾莲娜·马歇尔。谁是最有可能犯罪的人呢,那就帕特里克·雷德芬。他正是那种类型的男人——善于利用她那样的女人,也能够杀人。这种人会谋夺女人的积蓄,还会割断她的喉咙。那天早晨艾莲娜是去和谁会面呢?从她的表情,她的笑容,她的态度,以及她和我说的话来看,都可以证明是帕特里克·雷德芬。所以,顺理成章,自然而然,杀她的人,非帕特里克·雷德芬莫属。
    “可是,正如我之前说过的,我马上就碰到了不可逾越的障碍。帕特里克·雷德芬不可能杀她,因为在发现尸体前,他先是和我们一起在海滩上,然后又和布鲁斯特小姐一起在船上。所以我只好另辟蹊径去思考。还有好几种其他的可能性,比如她的丈夫——在达恩利小姐的帮助下——因为他们两人也在某件事上撒了谎,令人生疑。她还有可能因为无意中撞见走私贩而被灭口。还有可能被一个宗教狂所杀。另外也可能是她继女下的手。最后这一点曾经让我以为就是真相。琳达第一次接受警方盘查时的态度就表现得很可疑。后来我又和她谈过一次,让我进一步确信,琳达认为自己是有罪的。”
    “你是说,她凭想象就认为自己真的杀了艾莲娜吗?”罗莎蒙德用不可思议的语气问道。
    赫尔克里·波洛点点头。“是的,要知道——她几乎还只是个孩子。她读了那本巫术书,对书里的内容半信半疑。她讨厌艾莲娜,就试着用她的形象做了蜡人,念了咒,用针刺穿心脏,再将其烧熔——恰恰就在那天,艾莲娜死了。比琳达更年长,更有头脑的人中间,都不乏对魔法巫术深信不疑的,所以很自然,她相信了书上说的方法全是真的——她以为她的继母真的是自己用巫术杀死的。”
    罗莎蒙德叫道:“啊,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我还以为——我推测的跟这完全是两码事——我以为她知道一些可能会——”
    罗莎蒙德不说了。波洛说:“我知道你想的是什么。实际上,你的态度让琳达更加害怕,让她相信自己干的事情真的导致了艾莲娜的死,而且已经被你知道了。克莉丝汀·雷德芬也在这方面推波助澜,火上浇油,让她知道在哪里能找到安眠药,怎么用就能没有痛苦、一劳永逸地赎罪。你们知道,一旦马歇尔先生证明他确有不在场证明之后,他们就一定得再找个新的嫌疑人。克莉丝汀和她丈夫对走私贩毒的事一无所知,所以他们决定让琳达来做替罪羔羊。”
    罗莎蒙德说:“简直太可恶了!”
    波洛点了点头。“不错,你说得很对,她就是个冷血而残忍的女人。对我来说,我感到非常困扰。琳达到底只是孩子气地想试试巫术,还是真的进一步发泄了她的恨意——真的付诸实施杀了人?我想让她对我坦白,可是没有达到目的。当时我确实无法断定什么才是真相。警察局局长倾向于接受是毒品贩干的说法,可我不能就这么顺水推舟撒手不管。我把所有的事实重新仔细过滤了一遍。你知道,就像手头有一堆拼图游戏的碎片,毫不相关、貌似平淡的细枝末节,必须用这些事实碎片拼出一幅完美无缺的图形。这些碎片包括一把在海滩上找到的剪刀、一个从窗口丢下去的瓶子、有人洗过澡可是谁都不承认——这些小事本来无可非议,却偏偏谁都不承认,其中必有缘故,也就是说这些小事显然有些非同寻常之处。这些事与马歇尔先生,琳达,或是毒品贩的嫌疑都扯不上任何关系,但其中的意义是不容忽视的。于是我又回到起点——将帕特里克·雷德芬视为凶手。有没有支持这种说法的证据呢?有的。艾莲娜的账户里少了一大笔钱,是谁得到了这笔钱呢?当然是帕特里克·雷德芬。她是那种很容易被英俊男人欺骗的女人——却绝不是那种会受人勒索的女人。她太胸无城府,什么都表现在脸上,根本守不住秘密。那个说有人勒索她的故事,我从未相信是真的。但的确有人偷听到这番话——啊,是谁偷听到的呢?是帕特里克·雷德芬的妻子。那是她的独门故事——完全没有其他佐证。为什么要编造这样的故事呢?答案昭然若揭,要解释艾莲娜的钱到哪里去了!
    “帕特里克与克莉丝汀·雷德芬,这两人同流合污作案。克莉丝汀既没有足够的体力掐死艾莲娜,也没有足够的胆量来下手,不是她,行凶的是帕特里克——这怎么可能呢!在发现尸体之前,他的每一分钟都有人在旁作证。尸体——我心里突然想到人体这两个字——躺在沙滩上的人体——样子没什么区别。帕特里克·雷德芬和艾米丽·布鲁斯特来到精灵湾,看到有个人躺在那里。一个人体——假设不是艾莲娜而是别人呢?脸部已经被那顶中国式的帽子给遮住了。
    “可是事实上只有一具尸体——就是艾莲娜的,那么会不会是——一具活人的身体——有人躺在那里装死?会不会是艾莲娜本人,听从帕特里克的话在开玩笑?我摇摇头——不对,那太冒险了。一具活人的身体——谁的呢?会有谁来帮助雷德芬?对了——是他太太。可是她是个皮肤白皙弱不禁风的女人——啊,对了,可以涂上棕色防晒油。油是装在瓶子里的——瓶子——我的拼图碎片里就有一个瓶子。随后的一切就豁然开朗,呼之欲出了。事后当然要洗个澡——在她出去打网球之前,一定要把身上的棕色防晒油冲洗干净。而那把剪刀呢?嗯,是要把另外那顶同样的绿帽剪碎——那顶帽子是万万不能留下痕迹的。结果匆忙中丢失了那把剪刀,成为这对凶手的一个失误。
    “在这段时间里,艾莲娜又在哪里呢?再说到这点就一目了然了。我从妖精洞里遗留的香水气味判断,使用这种牌子的两位女士,要么是罗莎蒙德·达恩利,要么是艾莲娜·马歇尔曾经到过妖精洞。既然绝无可能是罗莎蒙德·达恩利,那只能是艾莲娜了。她躲在里面等海滩上的人离开。
    “艾米丽·布鲁斯特划船离开之后,海滩上只剩下了帕特里克一个人,正是他实施犯罪计划的大好时机。艾莲娜·马歇尔是在十一点四十五分之后被杀的,可是法医检验时只考虑了罪案可能发生的最早时间。艾莲娜在十一点四十五分时已经死了——这句话是他们告诉法医的,并不是法医告诉警方的。
    “另外还有两个问题必须有合理说法。琳达·马歇尔的证词给克莉丝汀·雷德芬提供了时间上的不在场证明。不过那个时间是基于琳达·马歇尔的手表,因此需要证明克莉丝汀先后有过两次机会来对手表动手脚。我发现要证明这一点轻而易举。那天早上她曾经独自到过琳达的房间——另外还有个间接证明。有人听到琳达说她‘这下恐怕迟到了’,可是等她赶到楼下时,大厅里的钟才十点二十五分。第二个机会更方便——只要琳达一下水游泳,她就可以把表针拨回来了。
    “还有那道直梯的问题。克莉丝汀一直说她有恐高症,不敢站在高处,这又是一个早已精心准备的谎话。
    “我的拼图接近尾声——每一片都完美到位,天衣无缝。但不幸得很,我并没有确切的证据,这些全是我用脑子推理出来的。就在此时,我想出了一个好主意。罪犯技巧娴熟,得心应手,显示出他是多么胸有成竹。我深信帕特里克·雷德芬将来还会重复犯罪。那么他过去的情况如何呢?很可能这不是他第一次行凶。他用的方式是掐死对方,这很吻合他的天性——除了有利可图之外,他还能从杀人中获得快感。如果他曾经杀过人的话,相信他一定也用的是同样的方式。我请科尔盖特警督提供女子被掐案的案例,其结果使我非常高兴。妮莉·帕森斯被掐死在杂树林里的事,也许是帕特里克·雷德芬干的,也许不是——可能只有在考虑到地区因素时还起点儿作用。但艾莉丝·科里根一案却让我如获至宝,这正是我要找的那种案例。也就是说,它用了同样的方法——在时间上玩花样。谋杀案发生的时间并不像通常那样在被人发现之前,而是在那之后。尸体据说是在四点一刻发现的,而死者丈夫一直到四点二十五分都有不在场证明。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证人说爱德华·科里根到了松岩茶屋,发现妻子还没到,就在外面踱来踱去等她。其实,他却是一路飞奔到凯撒林——你们当然记得,那里离得并不太远——将她杀了,再回到茶屋来。发现尸体去报案的女子是位受人尊敬的小姐,在一家著名的女子学校里当体育教员,显然和爱德华·科里根毫无关联。她要走很远的路去找警察。警方的法医到五点四十五分的时候才开始验尸。所以就像本案一样,警方毫无异议地接受了报案者所称的死亡时间,而没有另加追究。
    “最后,我还做了一项试验。我必须很确定雷德芬太太是不是个说谎者,所以安排大家到达特穆尔去野餐。有恐高症的人不会行若无事地走过河水上那道狭窄的独木桥。布鲁斯特小姐就是这样的人,她果然头晕目眩,差点出事。可是克莉丝汀·雷德芬却毫不在乎地跑过桥去,一点儿也没有不适。这是件小事,却是个很好的试验。如果她连这种无关紧要的事都会说谎——那别的话也可能都是谎言。与此同时,科尔盖特警督已经把照片送给萨里郡警方指认过,这是我唯一可以使出的杀手锏,肯定有用。我先哄得帕特里克·雷德芬以为自己可以高枕无忧了,然后突然回马一枪,全力对他发起猛烈攻击,终于使他失去了自制力。听到科尔盖特已经指认出他从前身份的事,终于让他完全昏了头。”
    赫尔克里·波洛摸着自己的喉咙。“我所做的那件事,”他一本正经地说:“非常非常危险——但我并不后悔。我成功了!我没有白受苦。”
    大家沉默了一阵,然后加德纳太太深深叹了口气。
    “哎呀,波洛先生,”她说,“这实在是太了不起了。听你描述到底是怎么探查出真相的,就像听犯罪学的演讲一样动人——说老实话,这就是一篇犯罪学的演讲。想想看,我的那束毛线和在海水浴场上谈到日光浴的那段话,居然也能在你的分析中起点作用,真叫我兴奋得无法用言语形容,我相信加德纳先生也有同样的感觉,是不是,奥德尔?”
    “是的,亲爱的。”加德纳先生说。
    赫尔克里·波洛说:“加德纳先生也帮了我很大的忙。我希望知道一个明智的男人对马歇尔太太有什么看法,就问了加德纳先生的意见。”
    “真的呀?”加德纳太太说,“你是怎么说的呢?奥德尔?”
    加德纳先生咳嗽一声,说:“呃,亲爱的,你知道,我根本就没怎么想过她。”
    “男人对他们的太太总是这样说。”加德纳太太说,“要是问我的意见——在我看来,波洛先生对她可以说是相当宽容,说她天生是个牺牲品什么的。当然啦,说得也对,她本来就是个没文化的女人。正好马歇尔先生现在不在这里,我可以告诉你,我一直觉得她是个令人心烦的傻女人。我以前也这样跟加德纳先生说过,是不是?奥德尔?”
    “是的,亲爱的。”加德纳先生说。
    琳达·马歇尔和赫尔克里·波洛一起坐在鸥湾。她说:“我当然很庆幸自己没有死,但你知道,波洛先生,这跟我杀了她也没有什么区别,对不对?说真的,我原本是想杀她。”
    赫尔克里·波洛加重语气说:“这完全不是一回事。想杀人和实际杀人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如果说,在你卧室里,你面对的不是那个蜡人,而是你的继母被绑在那里;你手里拿的是一把刀,而不是一根针,你肯定不会刺进她心脏里去。你心里会有个声音对你说‘不’。我也是一样。我跟某个人生气,说:‘我真想踢他一脚。’可是我并没有踢他,而是踢了桌子一脚。我说:‘这桌子就是某人,我要使劲踢他。’这样,要是我没太踢痛脚指头的话,我就会觉得心情舒畅一些,而那张桌子通常也不会给踢坏。可要是那个家伙本人在那里的话,我是不会踢他的。
    “弄个蜡人来,拿针去刺它,是很傻,是很孩子气——可是这种做法也有好处。你把心里的恨意都发泄在小蜡人身上了。用针和火毁坏的不是你的继母,而是你对她的恨意。事后,即使你还不知道她的死讯,是不是已经觉得自己神清气爽,舒服多了——轻松多了,也快乐多了呢?”
    琳达点点头,她说:“你怎么知道的?那正是我的感觉。”
    波洛说:“那就别再做这么幼稚的事情了,要调整好自己的心态,不要再恨你的下一个继母。”
    琳达吃惊地说:“你认为我会再有一个继母吗?哦,我明白了,你是说罗莎蒙德。对她我是不介意的。”她迟疑了一下,“她很通情达理。”
    波洛可不会用通情达理来形容罗莎蒙德·达恩利,不过他明白,这在琳达看来已经算是盛赞了。
    肯尼斯·马歇尔说:“罗莎蒙德,你有没有异想天开地认为是我杀了艾莲娜?”
    罗莎蒙德满脸羞惭,她说:“我想我是个该死的傻瓜。”
    “一点儿都不错。”
    “哎,可是,肯,你就像个合紧了的蛤蜊一样密不透风。我从来就不明白你对艾莲娜到底是什么感觉,搞不清楚你是能大包大揽地接受她的本来面目,或者只是极力维持体面,或是你——呃,只是盲目信任她。我想如果真是后者,一旦发现她的本来面目,你很可能大为失望并气得发疯。我听说过你的一些事,你总是很沉稳,但发作起来也令人不寒而栗。”
    “所以你认为我会用两手掐住她的喉咙,活生生把她给掐死?”
    “呃——是的,我正是那样想的。而你的不在场证明又好像不那么有说服力,于是我才突然决定插一手,编出那么傻的故事来,说看到你在房间里打字。后来我听说你说你也看到我探头进去的时候——哎呀,我就认准了是你所为了。此外,琳达的古怪行为也加强了这种看法。”
    肯尼斯·马歇尔叹口气说:“你难道不知道,我之所以说我在镜子里看到了你,是为了支持你的故事?我——我还以为你需要别人为你作证呢。”
    罗莎蒙德瞪着他。“你的意思不会是说,你以为是我杀了你太太吧?”
    肯尼斯·马歇尔有点不安地挪了一下身子,含糊地说:“哎呀,罗莎蒙德,难道你不记得你曾经为了一只狗差点杀了那男孩子的事吗?你不依不饶地抓着他的脖子不肯放。”
    “可是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是的,我知道——”
    罗莎蒙德单刀直入地问:“你认为我是出于什么不得了的动机,一定要杀掉艾莲娜?”
    他避开她的目光,又含糊地说了句什么。罗莎蒙德叫道:“肯,你这个自大狂!你以为我是替你杀了她吗?或者——以为我杀她,是因为我想得到你?”
    “根本不是这么回事,”肯尼斯·马歇尔气愤地说,“你知道你那天说过什么——你谈到琳达,还有其他一些事——而且——而且你好像很关心我的事。”
    罗莎蒙德说:“我一向关心你。”
    “我相信。你知道的,罗莎蒙德——我通常不大跟别人说什么——我不善言辞——可是我想把这件事和你说清楚。我并不在乎艾莲娜——只是一开始时对她有点关心。后来和她日复一日地共同生活,我精神上受到了莫大煎熬,事实上,简直生不如死。可是我特别为她难过,她实在是个傻瓜——对男人极为热衷——自己也无可奈何。那些男人总是把她拖下水,然后对她很坏。我只是觉得我不能做那个最后把她推入深渊的人。我既然已经娶了她,就一定要尽我所能好好照顾她。我想她心里对此一清二楚,真的对我满怀感激。她是个——实在是个很可怜的人。”
    罗莎蒙德温柔地说道:“好了,肯,我现在明白了。”
    肯尼斯·马歇尔不看她,只是很仔细地装好烟斗,含含糊糊地说:“你——你很善解人意,罗莎蒙德。”
    罗莎蒙德嘴角浮出一丝嘲讽的笑容。她说:“你是现在就要向我求婚呢,肯,还是决心再等六个月?”
    肯尼斯·马歇尔嘴里的烟斗掉了下去,摔碎在下面的岩石上。他说:“见鬼,这已经是我在这里掉的第二支烟斗了,已经没有备用的了。你怎么知道我认为该等六个月?”
    “我想是因为这段时间长短正合适。不过,拜托,我希望现在就能把事情说清楚。因为在这一段等待的时间里,说不定你又会听说哪个女人境遇堪怜,又要发挥你的豪侠骑士风度,挺身救美了。”
    他大声笑道:“这次境遇堪怜的会是你,罗莎蒙德。你要放弃你那个服饰生意,和我一起住到乡下去。”
    “难道你不知道我的生意是多么赚钱吗?难道你不知道那是我的事业——是我创造了它,经营了它,是我的得意杰作,我为此自豪!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来跟我说‘放弃了吧,亲爱的’。”
    “我正是有这么大的胆子来说这句话,就是有。”
    “而你认为我会爱你到这样的程度?”
    “如果你不这样做的话,”肯尼斯·马歇尔说:“那我就不要你了。”
    罗莎蒙德轻柔地说:“啊,亲爱的,我一直好想和你一辈子住在乡下,现在——我的梦想就要实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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