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早习惯了康熙这种居高临下的说话方式, 每当听到类似话的时候,心里仍是有些不舒服。
    毕竟人人平等的概念, 在她心里是根深根深蒂固了的。她能接受和他的相处方式, 不等于她喜欢这种被人压在头上的感觉。
    佟宝珠转了话题:“皇上在这里用午膳吧,好久没和您一起用膳了。”
    “好久了吗?”康熙看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眸,用肯定的语气反驳她, “龙抬头那天不是在这里用的午膳吗?今天十九, 才十七天。”
    佟宝珠给他添了茶后,说道:“皇上心怀天下, 自然是体会不到儿女情长。臣妾一日不见皇上, 如同隔了三秋那么长。十七天, 那就是……”稍一心算就有了答案, “五十一年。皇上已经五十一年没和臣妾一起用过午膳了。”
    康熙:“……”有这种算法?虽然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对, 但被贵妃这么时时惦记着, 还是心生欢喜。他正在犹豫,怎么答应下来,才能让贵妃知道他在这里用午膳, 是对她的格外开恩。
    佟宝珠又道:“皇上, 行不行吗?臣妾这两天没胃口, 皇上在这里, 臣妾也能多吃一些。”
    康熙斜视她:“贵妃这话是什么意思?”
    佟宝珠低声道:“看见皇上心情好啊!不是有词叫‘秀色可餐’么, 看到美好的东西, 就有胃口, 吃得下东西。”
    康熙端起茶喝:“……贵妃要多多读书。免得胡乱用词,被人笑话。”放下茶盏,忍不着问道, ”贵妃觉得, 朕长的好看?”
    佟宝珠郑重地点点头。
    康熙:“和容若相比呢?”他认识的人中,自认为只有纳兰性德的长相胜于自己。
    “他呀。”佟宝珠不屑地说,“他怎么能跟皇上相比。”不能在康熙面前,谈论别的男人。立即转了话,“皇上行不行嘛,中午在这里用膳。您要是不反对,臣妾就当您是同意了。现在就吩咐下去。”
    康熙:“贵妃是说朕比容若的相貌好?”
    佟宝珠:“……”怎么男人也在意长相。这个问题很难啊!搞不好,会给她添一笔不满。说不定,这个不满,会记她一辈子。
    稍一思索,笑道:“有的人五官长的很好,但凑在一起就是不好看。这是因为只是皮相好,但骨骼没长好。所以有句话叫,美人在骨不在皮。”
    接着又说:“有的人皮相好,骨骼也好,但内在的精神气质普通。这样的人单独看起来好看,但丢到人堆里就注意不到他了。”
    脸上的笑意深了一些:“皇上属于皮相好、骨骼好、气质又好的人。丢到人堆里,一眼就能看得见,非常特别。”
    佟宝珠硬着头皮说完,自我感觉这个答案,还算凑合。没提到纳兰容若的同时,又把康熙夸赞了一番。而且夸赞的不浮夸。
    康熙面无表情地追问:“什么气质?”
    佟宝珠:“……”如果此时是在和现代的某位朋友用手机聊天,她一定是发出去一个抓狂的表情,来表达自己的心情。
    现在不行啊!
    不但表情要保持微笑不能变,还要老老实实的回答问题。
    佟宝珠郑重地说:“犀利里带着柔和,深邃而开阔,儒雅与自信并存。这种独特的气质,只有皇上有。”又加了一句,“很迷人,让人见之不忘。”
    “咳、咳……”
    康熙握起拳头,抵在鼻下干咳了两声后,道:“就会胡说八道,以后不许再说这样的话了。朕是天子,朕的龙颜,是你能随便评论的吗?”
    佟宝珠看着对面的人,先是耳尖红了,接着脸颊也跟着红了。表情极不自然不说,目光也没地方安放似的,胡乱瞟。
    她垂下眼帘,不情愿似的“噢”了一声。明明是说到心里去了,都不好意思了呢!
    殿内静悄悄的,弥漫着淡淡的尴尬和不自在。佟宝珠暗道不好。这次恭维,好像是恭维过头了啊!其实也不算是恭维,除了最后那一句“很迷人,见之不忘。”之外,基本都是实话。
    突然,她想到“见之不忘”是出自哪里了。
    出自《凤求凰》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用来形容康熙,这不是亵渎天子么?别人看见他,就对他思之如狂?街上的乞丐婆子,也对他思之如狂?大逆不道啊!
    就在佟宝珠如坐针毡之时,梁九功进来了。
    “万岁爷,刚乾清宫那边传话过来,说是纳兰大人求见。”梁九功接着说,“容若大人昏迷不醒,他府里的大夫束手无策,纳兰大人来求皇上恩准太医去给容若大人诊病。“
    康熙一惊,也顾不得羞赧不自在了,立马站起了身。急问道:“容若怎么了?”
    “说是他夫人卢氏病故了,容若大人伤心过度晕厥。”
    纳兰性德的夫人卢氏是原两广总督卢兴祖之女,和纳兰性德订的娃娃亲。在康熙六年,卢兴祖因诈贿案自杀,卢家从此败落。那时候的卢氏年仅十岁。
    当时的纳兰明珠刚升刑部尚书,正是官途顺利的时候。纳兰性德身为他的长子,婚事自然是百般重视。
    纳兰明珠虽然没有明着说要毁约,但到了儿子该成亲的年龄,迟迟不议亲,反倒是给儿子纳了两房妾室。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是采取了硬拖的方式,等着对方先提出毁约。
    纳兰性德就是在这个时候与他阿玛闹僵的。虽然最终纳兰明珠让了步,仍是把卢氏娶进了门。可卢氏进门后的日子并不好过。
    莫要说是被婆母妯娌亲戚们看不起,就连妾室都敢不把她放在眼里。
    虽然卢氏从不诉苦,但没有不透风的墙。纳兰性德对此种情况,也略有耳闻,可他一个男人对宅子里的事也不好经常插手。为此常常郁结。和康熙聊家常谈心的时候,难免.流露出一二。还曾向康熙求助过,他该怎么办,怎么才能帮他夫人解困。
    两人谈论了大半晚上,也没谈论出来个结果。
    纳兰性德是康熙唯一能称得上朋友的人,真心想帮他想出个办法来,但他说的几种办法,都被纳兰性德否定了。
    比如,敲打敲打纳兰明珠,让他管管家里的事。纳兰性德说,没用。他也曾找他阿玛谈过,他阿玛说,内宅的事还是要内宅解决,自己也管不了内宅的事。
    比如,给卢氏封诰命。纳兰性德说,不行。这只会让别人更笑话她。再说,她也接受不了施舍性质的封赏。
    虽然纳兰性德如是说,康熙仍是寻了个理由,封卢氏为三品淑人。正如纳兰性德所言,封为命妇之后,卢氏在纳兰家的地位,并未有任何改变。
    这还没找到解困的办法呢,人死了。
    康熙心里充满说不出的空落和怨怒。不想看到纳兰家的人,更不想看到纳兰明珠。重又坐回原地方,沉声吩咐梁九功:“让钱太医和魏太医过去。另外再去找找胡太医。”
    “哪个胡太医?”梁九功问。现在太医院只有一个小胡太医,还是专管女科。
    “辞官养老那个。”康熙又道,“去向王掞传朕的口谕,让他拟一份追封卢氏为一品夫人的圣旨。待会儿朕就回乾清宫。”
    “喳”
    梁九功应声退下。
    关于卢氏这件事,康熙原来一直持两种态度。
    一种是,他觉得纳兰明珠先前的做法也没错,自古婚姻讲求门当户对。两家人差不多的身份地位,同样在朝为官,这样以来,两家人也能够相互扶持,相互照应。
    再就是两个人的家境地位在差不多的高度,日常生活中的矛盾才少。
    另一种态度是,他觉得纳兰若容的坚持是对的。为人之道当以信为本,既是小时候订了亲,就应该信守承诺娶人家。何况纳兰若容和卢氏情投意合。
    这世间,是不缺女子,但缺少情投意合之人。如若这个情投意合的,又是枕边人,那将是一件再美不过的事了。
    这两种态度放在若容和卢氏身上,明显是不能共存。康熙曾思考过,有没有一个办法,把这种矛盾彻底解决掉。一时没想出来,就丢在一边了。
    毕竟需要他思考的事情多。需要他费心的事,随便提出来一件,与卢氏相比,都能把卢氏的事比得渺小,微不足道。
    可话又说回来,怎么能这样相比呢?
    容若是他的朋友。朋友的事,小事也是大事,更何况是朋友的大事。
    康熙长叹了口气。
    早知道有今日,他说什么都会把手边的事暂且放放,好好和容若商谈出来一条行得通的路来。唉,现在是说什么都晚了。
    对面的人,勾头盘坐着,两只手搭在膝盖上。整个人都散发着沉重的沮丧和忧郁。像只垂头丧气的公鸡,又像是一棵霜打的茄子。
    康熙的这种状态,让佟宝珠觉得十分的陌生。
    她竭力想了想那些宽慰人的段子,缓声道:“从前有一位书生,他有个青梅竹马的未婚妻。终于盼到可以成亲的年龄,未婚妻却与别人成亲了。
    从此书生茶饭不思,日渐消瘦。眼看着命不保矣,一个过路的僧人化缘到他家。给他看了一面镜子。镜子中,路边躺着一名没穿衣服的女尸。
    有人看一眼,面无表情地走了;有人摇摇头走了;有个书生模样的人,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给她盖上,走了;有个人挖了个坑把她埋了。
    镜子里的画面又一转。书生看到,和未婚妻成亲的人正是埋女尸的人。
    僧人说:女尸是你未婚妻的前世。前世你借给了她一件衣服,这一世她与你相恋,来还你上一世的恩情。你们的缘分已尽。她最终要报答的是,前世埋她的人……”
    康熙抬起头,满眼疑问地望着一本正经的佟宝珠。
    佟宝珠抿了抿嘴唇,“皇上也知道,佛家讲因果。凡有果必有因。或许前世里卢氏欠容若大人恩情,这一世她来报恩了。与容若大人相恋,并把容若大人的诗词推到巅峰。”
    接着又道:“就像是东坡居士,他虽然做过很多事,有很多的成就,但他最大的成就是诗词,最好的一首是《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冷。每次读都忍不住潸然泪下。”
    反问:“如果不是他亡妻,他怎么能做出如此凄美的诗词?”
    康熙:“他最好的诗词是《赤壁怀古》。
    佟宝珠揉了一下鼻子,不慌不忙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文学本来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东西。臣妾认为他最好的是《江城子》”
    转话道:“兴许容若大人因为伤心欲绝,作出惊天地泣鬼神的诗词了。几百年以后,提起纳兰明珠,别人会说,那是纳兰性德的爹。”
    怕他听不明白,又说:“或许后世很多人只知纳兰性德,而不知纳兰明珠。”
    康熙沉着脸冷哼了一声。
    “别人也会因为纳兰性德的关系,了解到他的夫人卢氏。”佟宝珠笑道,“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依旧活着。一直活在别人记忆中,那也是一种活法。而且是永垂不朽的活法。”
    康熙:“那也得容若能做出惊天地泣鬼神的诗。”
    佟宝珠瞪着眼睛道:“对呀!所以,他为了卢氏,也要振作起来。好好写诗。这样才不辜负卢氏对他期望和付出。”
    康熙没再接话,站起身走了:“摆驾,回乾清宫。”
    纳兰性德放在前朝来说,只是六十多名御前一等待卫中其中的一名。夫人的病故,也算不得多大的事。与后宫也没什么关系。嫔妃们日常闲话里,没人提到他和他夫人。
    佟宝珠再次有纳兰性德的消息,已经是三个月之后的事了。康熙拿了一首诗给她,问她写的怎么样。
    佟宝珠一看,这不是纳兰性德的《浣溪沙·谁念西风独自凉》么,当年她和同学们还背过的。不过,她装着不知。而是大赞了一番如何好,并着重指出“当时只道是寻常”,这句出彩。并肯定地说:“此句,绝对能传诵千年。”追问康熙这首诗是哪里来的。
    康熙不悦道:“朕看着一般。”当时也没告诉她是谁写的。
    这是后话。
    这日傍晚,大丫吴格格被人带到了承乾宫。将近两年没见,她的变化很大,身形比先前丰腴,性格也比先前开朗。
    整个人看上去光彩照人。
    看来,日子过的不错。
    佟宝珠暗叹,这要是让皇上或是太皇太后看到,不得一肚子火啊!把恭亲王拖累得不思进取,她的日子倒是滋润。
    佟宝珠道:“本宫听说你的厨艺不错,你去小厨房给本宫做四样点心,让本宫尝尝你的手艺。”先磋磨她两天,让她领略世道险恶,再给她谈心。
    晚上睡到床上,佟宝珠想了很久的心事。她觉得自己快要被这个世界同化了。按她原来的心理想法,她肯定是站在吴格格这边。可现在不这样想了。不但不这样想了,还十分后悔自己以前的行为。
    前几年,不该暗中帮助三个丫头,以至于让她们几乎没吃到苦头。即使帮助,也应该仅限于吃饱穿暖。
    太皇太后对她们不管不问是对的。
    从吴三桂造反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三个丫头不再是千金贵体。注定了将来要受制于人,没有任性的资格。让她们吃些苦头,她们就能对权势敬畏,懂进退。
    常宁再闹腾,终究是康熙的弟弟,早晚会恢复亲王爵位。他的闹腾,最终只有一种后果,那就是吴格格死于非命。
    她对康熙说替他出气,主要目的是,不想让康熙动手处理常宁宠妾的事。别看他平时性格还算温和,惹他不快的事,就不会有好结果。
    前不久,两位新入宫的小主闹矛盾。她还没调查清楚怎么回事,判决谁是谁非呢。康熙就发了话,各打三十大板,逐了出宫。
    三十大板啊!就是她暗中交待轻点打,也是去掉了半条命。估计后半辈子,只能瘫在床上了。如花似玉的姑娘哦,从上千名秀女里挑出来的。家里人还指望着她们能给家族带来荣耀。就这么狠狠地栽倒在泥潭里。
    同他搂着翻滚过的人,他都能这么狠心。一个跟他没什么关系的罪臣之女。惹他生气,早晚得小命不保。
    次日,佟宝珠听说恭贝勒常宁求见。她当着吴格格的面,言语淡淡道:“让他去东二街给本宫买天香楼的小笼包,要热气腾腾的。”
    吴格格红着脸道:“娘娘您有什么不满,尽管责怪妾。何必要为难五王爷,办他的难看。”
    佟宝珠眨眨眼,又吩咐:“再要一份狮子胡同的甜粽糕。等他买回来之后,东西收下来,让人走。本宫今天心情不好,等哪天心情好了再考虑是不是见他。”
    歪头看向小脸涨红的吴格格,“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是他找上门来的,又不是本宫叫他来。他要是觉得难看,可以不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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