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头的那一刻,方观澄也愣住了。
    心莫名加速,可他确信,不是一见倾心的那种意义,只是有些不寻常。“问姓惊初见”,无外乎就是这种感觉。但下一句不够妥当,应改成“旧容忆名称”。他眼下想起李益的诗,却不知面前人最爱李益那句“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然后,就自然而然地笑了。
    他这一世太过明媚。或许用这个词来形容男人不太恰当,可阿阴抑制不住跳到脑海里的,就是这个词。
    语气有些轻盈,带着些刹那的恍然,“是我狭隘了,薛荔没告诉我你的性别,我下意识地以为是个男人。”
    阿阴不是年轻不经事的小姑娘,当然方观澄也不是那样的男孩。她笑的很深,像是下笔时刻意用力着墨的笔画,要刻在方观澄心头。
    “那现在见到我,有没有失望呀?”
    他眼神始终看着她,两相对视,谁也没输分毫。
    “韩小姐,坐下谈?”避而不答阿阴的问题。
    阿阴手里握着那透明的杯子,咖啡很热,跟他面对面落座。
    “方先生喝点什么?咖啡还是茶,店里都有。”
    离得近了,他更加明显地感知檀香。
    “我喝温水就好,谢谢。”
    “方先生平日里只喝温水吗?不如尝尝咖啡,我刚研究了下那个机器,看着还不错。”说着还举了举手里的杯子。
    “多谢好意,我平时只喝温水。”
    阿阴悻悻地把杯子放在桌子上,攥紧了手,指甲捏的肉都泛红。她怎会忘记,上海滩的韩先生只钟爱白水,别人送的好酒好茶全都积压起来,再被她给了崔珏,除去应酬时推卸不掉地喝些酒,心里也是百般不愿意。
    她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想说“你真是没变”,那样断然会吓跑眼前人。她心头莫名压的沉重,只觉得如今真正跟他面对面相处,还是和想象中相差甚远。
    恰好小果送上来两杯冒着热气的水,把一口未动的咖啡放回她端着的托盘上,阿阴手里捂着温水杯壁,木木地看着他。
    方观澄接着开口,“薛荔跟我通过几次电话,当然,是我比较主动。因听她所形容,我很感兴趣,但至今没见到实物,不知道韩小姐今天能否让我看看?价钱真的不是问题。”
    阿阴不嫌烫,嘬了一口水润喉,留玻璃杯周围一道浅浅的口红印,“木雕在家里,我不是专门收藏古玩的,也没有工作室或者店面。不如先给你看看照片?”
    方观澄有些微不可见的失落,但想到先看看照片也没什么,颔首同意。
    她拿了平板电脑解锁,再在图片里找了找,点开后递给他。方观澄接过去,他刚喝了几口水有些热,白色的毛衣袖子向上提了提,堆在小臂。阿阴眼神好,看得仔细他手臂青筋,手指也长而纤细,骨节分明。他生的很白,也不算特别白,是韩听竺皮肤有些黑。至于小和尚,可能也要略逊一筹。
    方观澄低头翻看几张照片,照的不模糊,可也没清晰到哪里去,一看就是草草拍的。直到滑到张对镜的自拍,他赶紧滑回去,没有露脸,但心里知道一定是眼前女人。应该是在一个装潢古典的旗袍定制店试衣服时所拍,手机同步到了平板上。抬起头想还给她,就对上了阿阴杵着下巴毫不掩饰盯着人的眼神。
    她太坦荡而直接了。
    女人本来没有表情的面容,见他发现自己的注视后,柔生生地笑了。于方观澄来说,不知怎的,他丝毫没觉得被冒犯,明明是一个三十多年与人相处边界感十足的人。莫名其妙的,他也跟着笑了。
    “韩小姐,这么盯人可不太礼貌。”他像个老师,还是最死板的那种学究,出口点拨。可阿阴总觉得那语气玩味,算不上认真。
    “好吧,方先生,对不起。”是毫无诚意的道歉,“都怪你的毛衣太白了。”
    几句话交互,两人倒像是已经熟络的朋友,哪里有初次见面该有的客套。阿阴本就没多认真的心思,方观澄仍旧试图把话题往正事上带。
    “冒昧问一句,我什么时候能亲自看看《永澄》?”
    他刚刚尽量放大看那照片,雕的还算精巧,有瑕疵,但也有一直追求的那种熟悉感,还是想亲见后再做定夺。
    阿阴却说,“方先生今年多大?”
    这就是明知故问了。
    且实在是极其的不礼貌,他要看木雕,尚且用一句“冒昧”,她直愣愣地问人年龄,却丝毫不觉冒昧。
    方先生是最大度的方先生,明明是他先问问题,阿阴不答反问,他老实作答。
    “我今年36,年纪不小了。”
    “看起来像26,你说你36,真叫人不敢信。”
    他手指放在桌子上,无声、轻微地敲了两下,笑容有些收敛。
    “韩小姐,我们先谈一谈《永澄》,这是我来这里的初衷。”
    嘁,你的初衷是永澄,可我的初衷却是你呀,阿阴心想。你看他这幅正经模样,也算得上守得住,丝毫没有被阿阴三两句话和痴迷眼神勾了魂。
    “你什么时候有空?来我家里看。”
    “……”他眉头微蹙,像是有些不赞同,“韩小姐,贸然去你家里,不太妥当。”
    阿阴眯着眼睛,无形中再靠近一点。“不会,我独居,且相信方先生为人。你什么时候有空?”
    明日周一,他要上班,便只能约在周末。
    “下周六或者周日……”
    阿阴甜甜地笑,“我都有空。”
    为了你,随时有空。
    “好吧,那提前跟你联系。”
    “好,我们加个微信?”要走现代人的交往方式。
    “嗯。”
    顺水推舟地加了微信后,他把手机放进口袋,起身要作别。阿阴心痒,怀着人世间最单纯的心思,想抱他一下。
    “方先生,我总觉得跟你很是相熟,明明是第一次见……”
    他刚拿出了车钥匙,闻言握了拳,“是吗?那真巧。我还有事,下次再见。”
    “……好。”
    真无情。看起来真的是一点也不记得,而且丝毫没有初见的好感。看着那白色身影越走越远,她心里感叹,他穿浅色竟然也这么好看。回想起来这一世,尤其是近些年,每次见到他,好像都是穿浅色,冬天也一样。
    低头看自己早晨选了许久的旗袍,通身的黑,绣花都是黑的绣线,暗怪失策。回到桌子前拿起手机,看着新添加的联系人,一句话没有,只有自己系统性发的“我通过了你的朋友验证请求,现在我们可以开始聊天了”,有些苦恼。
    现代人怎么求爱啊?这是个问题,也不知道古代那一套还奏不奏效。
    直到天色已晚,阿阴呆到最后闭店,也没收到任何消息。不禁感叹科技进步的坏处,比不得曾经的“从前慢”,写封信至少也要一两天,哪有这种随传随到而时刻挂心的烦恼。
    打车回了家,出了电梯就看到门口立着个高大的身影,也爱穿浅色,但当然不是方观澄。
    是阿阴同类,千年老鬼——障月。
    他酒气有些重,阿阴凑近拍了拍泛红的脸颊,“喂,喝多了?”
    倒也不算多,只是微醺,不然哪能安然无恙的回来?他在这边有些鬼友,不像阿阴活了一千多年只药叉一个朋友,障月算第二个。
    “没有。”
    她输了密码开门,扶着他进去。自己这几年没少得他照顾,现在看他喝多了酒,还是烧了热水给他倒一杯,再从冰箱里拿出罐蜂蜜滴进去。她曾经看过方观澄喝几次酒后头疼,就搜了下解酒的法子,倒是先便宜了障月。
    杯子递过去,人也不接,他本来靠在沙发上,阿阴站着。猛的起身抱住阿阴的腰,惊的她手里的水差点洒出去,“发什么疯?”
    一边扯他一边把杯子放在茶几上,“赶紧给我喝了,然后滚回自己的家,一身酒气臭死了。”
    他手有些不老实,阿阴忍着脾气地跟他撕扯,窸窸窣窣地跌在沙发里,男人在上方。
    她准备动用灵力,大不了破坏了家具再买,障月却沉声开口:“阿阴……我阿修罗道的恶神,为了你居然喝酒买醉,说出去真丢人……”
    阿阴翻了个白眼,“你最好给我起开,自己找个犄角旮旯蹲着去。
    最近少不了跟人打交道,东北话学的初见成效。
    她今日穿了个系扣的针织衫,男人的手碰上扣子,“为什么我不可以?”
    “我……”生生止住到嘴边的脏话,她用了灵力,趁着障月没注意把他弹到了另一边。他有些凄凉,靠在那撑着头,身上蹭了不少阿阴身上浓重的檀香。
    “你等我梳洗完就给阿药打电话,明天最早的机票,你给我回北京去。东西都不用收拾,一律顺丰到付。”
    扯了地上的包就回房间,嘴里碎絮念着为了方观澄把水吧里的那些机器研究了个遍,结果人家告诉你:只喝温水。
    今日真是事事不顺心。
    而她嘴里念着的方观澄,当夜梦魇。
    大多梦魇不过是因为恐怖画面或紧张场景,严格说起来,两者形容他现在处境都不算确切。
    他是观众,正旁观凄美诡异的画面,是阿阴今日穿的那般玄色旗袍,同色看不清绣花,坐在皑皑雪地混杂着大片鲜血,衣摆也已经浸湿的彻底。他看不清那女人的脸,只小半个侧颜,正弓着背为怀中倒地的白衫男人痛哭,那白衫被血液染的最彻底,应是源头。
    心脏附近像有一只带刺的手在抓,是呼吸沉重而缓慢的压抑之痛。那掌越发用力起来,他捂着胸口蜷缩在地上,却不见白雪,是干净的路面。
    画面里又出现了好多穿黑衣的男人,各不相同,脚步声如同唐僧念的紧箍咒,踩的他头疼。可嘴里有话要说,强忍着两处的疼,他一定要说,声音嘶哑的可怕,像一只枯竭的鬼。
    “不对,穿的不对……暗红色……不是黑色……”
    说出的话不受控制,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何这么说,眼下实在太疼,画面仍旧在那不动,是世上最逼真的电影幕布……
    猛的睁开眼,梦中惊醒后的余韵仍在,隔着被子看得到胸腔起伏,额头布满细薄的汗珠。黑暗的房间内,只有男人的喘息声,像是刚从囚笼中逃离。
    随后,床头柜上的手机无声亮起。
    “你收到了一条微信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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