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越来越峻急,日头一点点坠下,树林深处的一间营帐里, 居云岫临案坐着,旁边是侍女装束的心月、璨月。
    从入山算起,她们已在这里等候半日了。
    帐外终于传来一些动静。
    “这是太子殿下的营帐, 你们神策军来做什么?”
    “赵大人听闻太子殿下把郡主送来了,特命我等前来迎接,还请放行。”
    “什么郡主?不知道,这是我们太子殿下的私人住所,没有什么郡主,还请你们速速离去!”
    “这位兄弟是真不放行了?”
    “说了,这里没有什么郡主,你是听不懂人话……”
    烦躁的诘问声戛然而止,打斗声在一瞬间响起,又仿佛在一瞬间结束,伴随几下人倒地的沉闷声响,毡帐被人掀开。
    “郡主!”
    乔簌簌一身神策军军装打扮,率先进来,杏眸澄亮。
    居云岫显然没想到她竟然也混在太岁阁的那三百人里,眉头微蹙,乔簌簌忙立正,解释道:“此次任务已有大哥首肯,卑职一切行动听从大哥安排,绝不自作主张,郡主放心!”
    正说着,乔瀛便进来了,后面紧跟着的是扶风。
    居云岫抿唇,不再多说什么,只问乔瀛外面的情况。
    乔瀛道:“居桁在翠云峰下射杀居昊,后派御林军捕杀赵霁,反被赵霁砍下人头。现在,赵霁把晋王一行围在翠云峰下,两方人马正在对峙。”
    居昊、居桁先后殒命,再加昔日扶自己上位的功臣反戈相击,晋王现在的表情一定极其精彩。
    这一盘棋,也下得差不多了。
    居云岫收敛神思,道:“走吧。”
    翠云峰下,暮风奔腾在茂林里,对峙着的两方人马被一条河流拦截在林前,气氛剑拔弩张。
    王琰呆呆地瞪着身前的人头,想躲又不敢躲,想抱也不敢抱,嘴唇哆嗦地唤着“殿下”,老泪纵横一脸。
    皇帝艰难地把目光从居桁人头上收回,迎着余晖向前看时,眼前突然发黑。
    “陛下!”
    玄影卫忙来扶住他。
    居昊被杀的悲痛还堵在胸口,居桁的人头像一支猝不及防的冷箭,射掉了皇帝的魂魄,他大脑里一片空白,一刹间,竟不知该如何反应。
    是悲,是恨?
    是快,是痛?
    昊儿是居桁所杀,如此孽障,他必要亲手刃之,以解大恨。
    可是为何当赵霁替他把人头扔来的时候,他心里半点快意也没有?
    对了,居桁,是他眼下唯一一个皇儿了。
    他已经失去了居胤,失去了居昊,现在,仅有的一个居桁也没有了。
    他,没有儿子了。
    皇帝心底升起巨大的悲恸,那悲恸似从冰窖里燃起来的火,那火极快焚化他的茫然、悲恨、痛楚,在他眼睛里凝结成阴翳的怨恨。
    “赵霁,你这是自寻死路。”
    赵霁身上溅着血污,那是刚才厮杀后留下的痕迹,同居昊分别不久,他们这一行便遭到了伏杀,先是玄影卫,后是御林军,一场比一场阴险、凶恶,如果不是他事先有所防备,及时在树林里部署了兵力,眼下只怕已魂魄归西。
    “这条路,难道不是陛下给臣寻的么?”
    思及被伏杀——尤其是被玄影卫暗下杀手的情形,赵霁对眼前的君王不再报有任何幻想。
    “臣今日本来不想反的,是陛下逼着臣走到了这一步。陛下的皇位是由臣夺下的,如今再由臣夺回来,也没有什么不合情理的。”
    皇帝眼底怒焰滔天,切齿道:“来人,给朕杀了这个叛臣贼子!”
    一声令下,周围玄影卫应声出动,神策军蜂拥而出,两军交锋,杀声顿时震动林间。
    王琰从地上爬回皇帝身边,一边躲着,一边观察战况。玄影卫虽然英勇无双,然因他们此行匆匆,并没有带足人马,所以目前只有一百多来兵力,而赵霁那边所率的神策军少说也在五百以上。
    王琰不由惶恐:“陛下,敌众我寡,恐怕要速速调兵前来营救才行!”
    一名指挥使拔剑护卫在他二人身前,眉头也皱着,但语气尚且镇定:“太子殿下先前下令御林军捕杀赵霁,如今赵霁还在,御林军应该会尽快赶过来。”
    王琰悬心:“可邙山这样大,这树林又如此之深,他们如何知道赵霁这奸臣藏在这儿?”
    指挥使眉头皱得更深:“猎场里各处都有禁军巡防,这里杀声震天的,外面不可能不知道,王大人不必恐慌。”
    可话虽如此,他们却在一步步往后退,王琰那一颗心简直要彻底从喉咙里蹿出来。
    便在这时,又一批血战的玄影卫倒下,指挥使护着皇帝、王琰再退一步,王琰扭头,惊恐道:“慢着!不能再退!再退就到河里了!”
    另外二人也跟着一惊,指挥使察看身后情况后,再环顾四周,心知最后一批玄影卫已不能再支撑多久,正困惑援军为何还不到时,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赵霁目前只带了五百多名神策军前来围攻,难不成剩下的那些人,已被他派去对抗各个据点的御林军了?!
    指挥使一凛。
    王琰看到他的脸色也开始发白了,哪里还忍受得住,喝道:“李指挥使,都这个时候了,援兵为何还不到?!再这样拖下去,陛下有个三长两短,你可担待得起?!”
    指挥使一头冷汗,心想如果陛下真有三长两短,他这条命又哪里还保得住?
    心念急转后,指挥使不再寄希望于所谓援兵,叫来副将,部署完后,令皇帝上马,跨过河流向翠云峰另一侧逃离。
    王琰跟着爬到一匹马上。
    指挥使对皇帝道:“陛下,玄影卫寡难敌众,为今之计,只能先走为上了!”
    皇帝骑在马背上,盯着对面的赵霁,满眼是怨怒和不甘心,然而受情势所迫,他只能听从指挥使的安排,掉头向河流对岸逃去。
    孰料这一掉头,原本绿影蓊蓊、更无一人的河对岸突然闪现寒芒,一支支利箭密如数罟,朝着这边飞速网来。
    指挥使大惊:“护驾!”
    最后一批玄影卫奔至皇帝前方,或以利剑,或以身躯挡下这一大张遮天蔽日的箭网,指挥使因率先冲至前方,身先士卒,在箭网收歇前被射落下马,栽倒进血迹污浊的河水里。
    王琰大叫。
    及至此刻,皇帝眼底终于涌出惊慌。
    天地骤静,皇帝回头,满林横尸遍野,原本的一百来号玄影卫已只剩寥寥数人,而赵霁的神策军还有百人之多。
    再一想河对岸埋伏着的□□手,一种从未感受过的恐惧突然袭至皇帝心口。
    “陛下不是要杀臣吗?这是要到哪里去?”
    赵霁眼神很冷静,也很残酷,嚣张。皇帝压抑着心头的震怒、惊恐,握着缰绳的手开始不自觉地颤抖。
    赵霁道:“昔日襄助,是我有眼无珠,误认真龙。晋王,鱼目终难混珠,你注定坐不稳这一张龙椅,认命吧。”
    话声甫毕,赵霁抬手,然而河对岸的□□手们再无反应。
    众人一怔。
    赵霁眉峰拢紧,眼底倏地闪过一道冷光。
    哗然脚步声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或在后背,或在两侧,或是从对面河岸的灌木丛里钻出,顷刻间,众人被一大批身着甲胄、手持利刃的“神策军”团团围住。
    赵霁脑中“轰”一声响。
    “昔日推心置腹的圣主贤臣,今日竟在这邙山里大动干戈,自相鱼肉,看来这世上是真的寻不到第二对商汤伊尹了。”
    枯叶声响,居云岫从右侧树林里走出来,秋风吹着她披在肩上的折枝花缬纹素纱帔子,髻上流苏曳曳,漾开的华光在残阳里一闪,似刀剑擦开的火光。
    众人万万没想到会在此处看到此人,一时目瞪舌挢。
    皇帝愕然:“长乐?!”
    居云岫坦然行至河岸前,身后跟着贴身护卫的扶风、璨月,以及一位身着宝花缬纹深绛色交领襦裙、头戴帷帽的女郎。
    帷帽白纱极薄,赵霁只一眼,便看到了心月那双哀戚的眼睛。
    胸口猛然一震,赵霁脸色骤变,神思一动后,心知再次落入了居云岫的圈套,手背绷出青筋。
    仔细一想,从居昊循着那支穿云箭发射的方向赶来,却反被居桁射杀开始,居云岫的这一场计中计便已经上演了!
    亏他还以为在背后作祟的是居桁或皇帝!
    赵霁悔恨,咬牙道:“长乐,你这是做什么?我不是叫你等我号令,拿着虎符去宫城调兵么?”
    居云岫驻足皇帝身前,道:“赵大人这是什么话?我是宗室郡主,是居氏后人,怎可能会替你这叛贼调兵谋反?”
    王琰听到这句,狂跳的心终于有了一刻喘息的机会,激动道:“陛下,太好了,我们有救了!”
    皇帝怔然不语,赵霁在对面发出一声冷笑。
    这一声冷笑令王琰既不痛快,又悬起心来,再次观察四周禁军后,疑惑道:“郡主,你带来的这些兵,怎么都是神策军啊?”
    居云岫淡淡道:“王大人误会了,这些不是神策军。”
    “不是神策军?那,那他们……”
    “他们是我肃王府的苍龙军。”
    皇帝瞳孔一缩。
    “苍龙……苍龙军?!”王琰一震,目光里又一次充满惊恐,“苍龙军二十万人不是已经……”
    “苍龙战无不胜,名震四海,整整二十万人出征讨贼,怎会一夜间覆亡雪岭?”居云岫仍然是那一副极淡的口吻,“陛下,您说是吧?”
    皇帝攥在缰绳上的手重新开始发抖,瞪向居云岫,眼神既震惊,又恐惧,又还有一种道不明的紧张、惶惑。
    “你……来得正好,苍龙军是大齐最忠心耿耿的军队,你快叫他们杀了赵霁,救朕离开此地。”半晌后,皇帝艰难开口,先顾性命,暂把苍龙军缘何“死而复生”的疑惑按在一边。
    居云岫望着漫空残阳,没有做声。
    王琰等不住,催促道:“对啊,苍龙军最是忠心不二,既然他们还活着,那郡主赶快下令救驾吧!”
    满林寂静,居云岫的目光凝在血一样的夕阳里,心里感到莫大的讽刺和悲哀。
    “乔瀛。”
    居云岫呼唤乔瀛姓名,树林一侧,一名身高八尺,脸有刀疤的男子上前一步,跟在他身后的,还有无数名体无完肤、受尽创伤的将士。
    “陛下要你们相救,你们救吗?”
    四周没有一声回应,乔瀛不语,他身后的人不语,所有的苍龙军义愤填膺地盯着马上那身着黄袍的圣人,没有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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