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  送行   “旧情难忘……”
    烛灯在风雨里哆嗦,极快就熄灭了一半,居云岫的脸庞也跟着遁入暗影。
    光一黯,战长林携来的气息就更强烈了,是阴冷的雨水气、泥土气,长途跋涉后的戾气、寒气。
    居云岫的脸色更沉了。
    雨声滂沱,灯火昏暗,彼此都看不清对方的脸,战长林只听见居云岫近乎恼怒地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窗户大开,银亮雨丝还迸溅在屋里,战长林看居云岫不动,只能走过去关窗,声音透着疲惫:“不是说了,换药。”
    居云岫一言不发,周身寒气凛然,战长林关完窗,对上她冷厉的眼神,笑了一笑:“干什么这样看我?”
    居云岫闪开目光。
    战长林道:“这两日去化缘,迷了路,又碰上大雨,淋了大半天,伤口只怕是烂了……”
    一边说,一边就要脱衣服,居云岫厉声道:“滚出去。”
    战长林奔波了两日两夜,心里也恼,闻言冷哂:“斗胆一问,我哪里招惹郡主了?”
    居云岫不应,灯影里,脸色发青,战长林眼睛一眯,突然道:“你在气什么?”
    居云岫避开他靠近的注视,战长林道:“难不成是看我这可怜样,气我糟蹋自己,不爱惜自己?”
    暗影里,他目光锐直地逼视过来,大手撑在案几上:“长乐郡主,你在心疼我啊。”
    居云岫闭上了眼睛。
    战长林笑,直起身道:“那我去沐浴,等我拾掇妥当了,看起来不那么可怜了,再来找郡主换药。”
    “咯吱”一声,战长林阖门离去,居云岫睁开双眼,松开手,掌上已嵌着深深的指甲印。
    战长林冒着雨回到自己住的那间厢房,进门后,也不点灯,借着淡淡夜光走到桌前喝水,一提水壶,发现是空的。
    心底的无名火突然就有点压不住了,两日两夜未合眼的极度疲倦也迅速席卷全身,战长林强忍着,揉了揉眉心后,走到里屋提了木桶,出门时,捎上空水壶。
    忙活完,已是半个时辰后。
    肩后的伤的确有点恶化了,雨是从他返回蒲州地界时开始下的,蒲州这地方一下雨就跟着刮风,风又尖又冷,连着雨打在身上,杀伤力简直能跟北边的枪林弹雨一较高下。
    想到北边,战长林的脸庞又阴下来,眼底涌起一抹戾气。
    两日前,他收到那人写来的密信,信中并未言及具体情况,只是勒令他立刻返回。对于那人下达的命令,他向来言听计从,这次也没例外,尽管心里窝着火。
    那边的情形并不像外界传的那样好,诸多情况不容乐观,他能逗留在这里的时间显然不多了。
    拾掇完,战长林收敛神思,穿上衣服去找居云岫,一开门,夜雨斜飞,一人站在门外,身形颀长,气质冷肃。
    是扶风。
    战长林扒在门上的手放下,眸底深黑。
    扶风道:“郡主命我来给阁下换药。”
    战长林冷冷地看着他,道:“她原本也能不管我,看来‘一日夫妻百日恩’,这话没有错。”
    扶风皱眉。
    战长林戏谑一笑,转身走回屋中,烛灯在窗前的案几上,他重新点亮,拉了根靠椅过来,面对着窗外夜雨坐下,眼眸里倒映着晦暗雨影。
    “婚期是哪一日?”他突然问。
    扶风关了门,提着药箱来到他身后,闻言神色微变。
    战长林背对着他,衣服已脱,宽肩窄腰袒露在烛光里,背肌紧实,肌理分明,伤口上的布条已拆,痂结着,垢着些脓血。
    他问得自如,像个远道而来的客人,半点忌讳的意思也没有,扶风眼神复杂,回道:“四月初七。”
    战长林看着窗纸上飞溅的雨。
    今日是三月十六,还有二十日。
    “婚事是何时定下的?”他又问。
    扶风从药箱里拿出伤药,道:“今年年初。”
    年初谈定婚事,那想来去年年底就开始联络了,然而他居然到了今年三月才知道消息。
    战长林目光冰冷地定在窗柩上,扶风能感受到他周身散发开来的戾气,静了会儿后,他主动道:“阁下还有什么想问的?”
    战长林道:“晋王当年布下陷阱,弑兄登基,背后走狗之首便是赵霁,这样一个狡诈奸猾、心肠恶黑的人,你家郡主究竟是怎么看上的?”
    扶风道:“阁下慎言。”
    战长林冷道:“慎言哪一个?狗皇帝,还是赵霁?”
    他突然嚣张至此,言辞间不但没有一点敬畏,反倒透着一股冷森森的杀意,扶风换药的动作微滞,抿紧唇,无以对答。
    战长林道:“晋王登基三年,赵霁自诩从龙有功,在朝堂上平步青云,建新党,杀旧臣,极尽所能党同伐异,如今位极人臣,的确风光无限,但他干过的那些腌臜事,你家郡主就真的一无所闻?又或者,真的一点都不介意?”
    扶风沉默。
    赵霁世家出身,惊才绝艳,在步入朝堂前,的确是人如其名,光风霁月。然而朝堂终究不会是翩翩才子吟风弄月的净土,入仕后的赵霁充分展现着一个权臣的天赋,心机深沉,手段狠辣,每动杀念,必把政敌连根拔起,人前却又光明磊落,无论手上沾着多少鲜血,官服都永远鲜亮整洁。
    在那些暗无天日的地方,他残害过多少人命,碾碎过多少家庭,居云岫知不知道?
    答案当然是知道,但这个答案,并不足以撼动居云岫要嫁入赵家的决心。
    遑论如今箭已离弦,覆水难收,这一条路,居云岫既已踏上,就绝不可能半途回头。
    “阁下说这一番话,是想阻止郡主再嫁吗?”扶风道,“可我记得那日在树林里,阁下亲口说过‘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的。”
    战长林望着窗上的雨影,唇紧收成一线。
    扶风故意道:“还是说,阁下根本就是旧情难忘,所以接二连三蓄意阻拦?”
    扶风有心刺激,如果在平常,战长林至多洋洋一笑,然而今夜,“旧情难忘”这四个字突然像一把利刀,狠狠地插进了战长林心里,那种痛,怎么挨都挨不住。
    他仰起脸,瞪直眼看向房梁一角,半晌,才从唇角扯出一个嘲讽的笑。
    “旧情难忘……”他笑完,又换了那副散漫脸孔,慢悠悠道,“我在你们眼里不过是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畜生而已,不配谈‘旧情’二字吧?”
    扶风脸色突然静默。
    战长林道:“可惜这世上的畜生不止我一个,她要改嫁,有的是良配可选,何必重蹈覆辙?”
    扶风双目深垂,目光藏在暗影里,良久才道:“谁是良配,郡主自知。”
    战长林笑而不语。
    扶风后退一步,道:“药已换好,在下告辞了。”
    收拾药箱的窸窣声和脚步声在耳后响起,随后是关门声,战长林双臂搭在椅背上,定睛看着窗外晦雨,闭上眼,疲惫地埋低头。
    大雨在半夜收歇,次日辰时,太阳破开云层,晒着地上清浅的雨水。乔簌簌挎着行李,牵着一只小黑狗来到战长林屋前,准备最后看一看他回来没有,一见门是关严的,眼睛一亮,上前喊道:“长林大哥!”
    这回喊完,屋里仍是半点动静也无,乔簌簌忍不住抬手叩门,没敲几下,门突然从内“唰”一声打开。
    战长林阴沉沉地道:“喊冤?”
    乔簌簌抬头看到他的脸,倒抽口气,牵着狗微微后退:“你……”
    战长林知道自己脸色差,他本就熬了两天两夜,眼睑处一圈青痕,昨晚上又做了一夜的噩梦,这会儿状态应该不比鬼好上多少。
    撑着门,战长林耷眼道:“什么事?”
    乔簌簌平复心神,道:“也没什么,就是我要走了,过来跟你打声招呼。”
    战长林俊眉微挑:“走?”
    乔簌簌点头,想到回家就能等到大哥的消息,笑起来道:“我找到了太岁阁的人,把我大哥的画像给了他们,他们承诺三个月内,必定查到我大哥的下落,届时会把消息送到我家,所以我现在不用再到处奔走,只管回家等候佳音便好啦。”
    战长林前一刻还混浊的眼睛蓦地迸出一点寒芒:“太岁阁?”
    乔簌簌道:“是啊,如今江湖上最大的情报组织,你整日在外化缘,也算半个走江湖的,不会连太岁阁都没听过吧?”
    说到这里,突然又有点嗔怪,怪他不跟自己提太岁阁。
    战长林眼底冷意不减,道:“太岁阁的人,为何会答应帮你找你大哥?”
    乔簌簌不懂他为何这副神色,蹙眉道:“再大的帮派也要做生意,我既然出得起钱,他们为何不帮我找?”
    战长林道:“你出得起?”
    乔簌簌被他审视的目光看得局促,心知瞒不过,只好把居云岫派扶风来帮她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
    战长林目光愈发冷峻。
    乔簌簌不满道:“你这是什么眼神啊?”
    战长林按下心头疑惑,道:“屁大点的小姑娘也敢跟这些老油条做交易,怕你被骗罢了。”
    乔簌簌心道你才屁大一点,看他几次三番泼来冷水,忍不住道:“太岁阁辅佐武安侯造反,立下大功无数,阁主如今已位居三军副帅,既能号令帮众,网罗天下秘辛,又能横戈跃马,替武安侯破城杀敌,这样的人,应该不至于纵容属下骗我这个‘屁大一点’的小姑娘吧?”
    战长林道:“知道的倒很清楚,太岁阁做生意的时候,是把他们阁主的履历写在招牌上了吗?”
    乔簌簌无语,懒得再跟他细说,把牵狗的绳子递给他,道:“狗归原主。”
    小黑狗站在乔簌簌脚边,仰起头“汪汪”两声,尾巴摇晃。
    战长林颇不情愿地把绳子接了。
    乔簌簌神清气爽,道:“我去给郡主送行了。”
    战长林盯着她背影,反应过来,脸色一变。
    驿馆大门口外,一队人马整装待发。
    居云岫肩披黄帔子,身着一袭银泥彩绘罗裙,牵着恪儿登上马车。乔簌簌走到车窗前,把昨夜精心准备的礼物奉上,道:“这是我昨夜给郡主和小郎君做的香囊,里面有仓术、□□、白芷和菖蒲,佩戴在身上,可以安神驱邪的。”
    阳光照在乔簌簌掌心,两个紧挨在一块的桃形香囊胀鼓鼓的,针脚还有点笨拙,但配着那两朵大大的绣花,看在眼里,就怪可爱的。
    居云岫微笑,把香囊收下来,其中一个黄色的交到恪儿手里,对他道:“谢过小乔姑姑。”
    恪儿握紧香囊,脆生生道:“谢谢小乔姑姑。”
    乔簌簌笑弯眼。
    扶风从前边来,看到乔簌簌站在车窗边,便没上去,站在旁边等她们叙话,忽听得“汪汪”两声狗吠。
    众人转头。
    金柱大门处,战长林身着僧袍,头戴斗笠,背挎一个包袱,手牵一只黑狗,也一副整装待发的模样,从驿馆里走了出来。
    乔簌簌眼里露出看戏的促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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