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开门相比,关得那叫一个无情。
    扶风摸摸差点被门板撞上的鼻尖,无声一叹,转身离开。
    夜阑更深,璨月捻灭铜雀连枝烛台上的第三盏烛灯时,屋外突然传来敲门声。
    她蹙了蹙眉,转身走出落地罩,看到门上投映的人影后,一震。
    屋里灯已灭大半,居云岫在床榻前宽衣解带,听到门口传来的低低交谈声,眼神微变。
    璨月还在坚持,似在极力劝阻那人入内,然而劝阻得十分艰难。
    居云岫垂眸,捡起脱在床上的云纹绉纱袍重新穿上,走出内室,对拦门边的璨月道:“让他进来。”
    不等璨月反应,那人已身形一闪,跨入屋中,并反手关上了门。
    璨月一个踉跄,站稳后,人已被挤到了屋外。
    里外两间屋舍就燃着三盏烛灯,还都是燃在里间,居云岫披着乌发站在槅扇前,背对着光,纱袍勾勒着身形,里衣微松,胸前雪峰半耸。
    战长林没能移开眼。
    “做什么?”居云岫打断他的遐思,声音凉薄。
    战长林回神,道:“来要点东西。”
    居云岫看着他,等他下文。
    战长林撇开眼,目光在外间游移,道:“伤口有点疼,想重新包扎一下,但是没有干净的布条了。”
    锁定案几上的药箱后,战长林道:“郡主这里应该有吧?”
    居云岫眼眸动了动,知道他的意图,沉吟少顷后,走到案几前。
    她没开口撵人,他要,她就给。
    这是比语言更有力的逐客令。
    战长林明白,心里便不觉多了些郁气,跟上来,从后按住居云岫打开的药箱。
    月光从槛窗外流泻进来,泻在案上,泻在他二人身上,居云岫道:“不是要东西?”
    窗外是那棵盛开的桃树,重重花影压着窗柩,战长林的身影则从后压着她:“我要什么,你都给吗?”
    屋里一刹间静了。
    战长林问完,多少有点后悔,但又期盼她的反应和回答,眼垂着,一动不动地凝视她。
    居云岫仰脸对他一笑:“你要什么?”
    这一笑,妩媚且高贵,眼波就浟湙在他眼下,唇就上扬在他唇边。
    战长林喉结一滚,不愿亵渎,又极想亵渎,薄唇紧抿成一线。
    “伤在后肩,我看不到,帮我上药吧。”战长林松开手,把掌心里的淡绿瓷瓶放在药箱上,径自走入内室。
    居云岫道:“出来。”
    战长林大喇喇道:“外面没灯。”
    至此,居云岫眉间终于微微一颦,意识到事态或许还是超出了自己的控制。
    战长林一边走,一边就脱了衣服,内室并不大,就靠墙摆放着一张赤漆梨花木胡床,帐幔已打开,床褥有压过的痕迹,胡床南边挨窗,窗角立着铜雀连枝烛台、一套梨花木雕花镜台。
    房中还有她沐浴后的香气,甚至是,她身上的淡淡馨香。
    战长林眼神更深,喉结又滚了一下,走到镜台前,用脚把绣墩拨到床边,坐下。
    居云岫站在槅扇外,没进来,两个人就这样僵持着。
    半晌后,外边亮起了一点火光,是居云岫打开火折子,点燃了案几上的烛灯。
    “出来。”这是最后通牒。
    战长林眼底黑沉沉的,不甘心写在脸上,有意又拖延片刻,才懒洋洋起身。
    居云岫听到脚步声,转头,看到他赤裸的胸膛,又避开眼。
    外间到底只燃着一盏烛灯,光线比里面暗得多,战长林走到案几前的方榻坐下,肩后伤口在昏黄烛光里愈显狰狞,肉翻着,血垢着,看着就触目惊心。
    居云岫沉默了一会儿,才打开药箱,给他处理伤口。
    夜风吹拂窗外花枝,斑驳剪影簌簌而动,屋里针落可闻。战长林突然没话找话:“小家伙不跟你睡?”
    居云岫道:“你没资格跟我提他。”
    战长林脸庞笼在暗影里,自嘲一笑:“恨我?”
    这话反问得太没有自知,居云岫眼底无波,平静道:“恨过。”
    恨过?
    战长林眸底笑意更冷,语气也更添两分嘲弄:“那看来我在你这儿,是连恨都没有了。”
    居云岫不反驳。
    战长林道:“什么时候开始不恨的?”
    居云岫道:“两年前。”
    战长林道:“郡主倒是慈悲。”
    一年。
    他在那种情形下给她扔休书,弃她,负她,伤害她,她居然只恨了一年而已。
    该庆幸否?
    战长林眼底晦暗,唇抿直,不再说话,整个人莫名透着一股苍白,像在雪里站了数日,皮肤已被霜雪凝封。
    屋内彻底安静下来,没多久,肩后伤口包扎完毕,战长林默默穿上衣服,临走前,背对着居云岫道:“三年前是我对不住你,走到那一步,非我所愿,你恨我或不恨我,我都接受,就是要另嫁他人,我也没有二话,但如果那人姓赵……”
    他站在屋中央,顿了顿后,看向居云岫:“还请三思而后行。”
    黑夜里,他目光真诚而锐利,但是居云岫没有看他,兀自收拾着药箱,态度冷漠,恍如不闻。
    战长林抿紧唇,敛眸道:“明日换药时我再来。”
    居云岫道:“两日换一次便可。”
    战长林道:“那我后日来。”
    居云岫“砰”一声关上药箱:“程大夫会来找你。”
    战长林手已搭在门扉上,闻言,又转头来一笑:“冤有头债有主。”
    屋门一开,夜风涌入,璨月退至台阶下,匆匆垂低头。
    战长林知道她在偷听,没呵斥,默然拾级而下。
    璨月心中惴惴,抬头时,脚步声远,那人背影已彻底被寒夜湮没。
    战长林回到屋中,没点灯,径直走到窗边,拿起案上的一碗冷水,正要饮,目光倏地凝在案几边角。
    一封没有署名的信放在窗下。
    战长林眼神骤变,无声放下水碗。
    窗上暗影在夜风里动了动,战长林取来那封信,转开一看,信背面,盖着方形的泥封。
    泥封上的图纹是一条威武的青龙。
    战长林环目检查过四周情况,确认无人后,拆开信函,看完信,唇角收紧。
    灯盏上火光高窜,战长林点燃手里的信,扔进烛台里。
    火焰极快吞噬信笺,一行行雄健有力的墨迹化为灰烬,待得战长林再定睛看时,已只剩最后两字——
    “速归。”
    次日,天光大亮,乔簌簌给屋外的小黑狗喂完早饭后,回屋拿上自己的佩剑,风风火火地跑到了战长林屋前。
    “长林大哥!”
    驿丞看战长林是个出家人,又与居云岫同行,特意安排他独住,这小院里就他一人,乔簌簌便也不怕打扰他人,一入院后,张口就喊。
    然而喊半天,屋里半点动静也无。
    找人要趁早,乔簌簌昨夜激动得快失眠,就想着今日天一亮后,就来请战长林陪她一块去打探大哥的下落,眼下喊半天没回应,自然再等不住,两步一并跳上台阶,抬手敲门。
    “长——”
    手在门上一敲,“吱”一声,门就开了。
    乔簌簌愣住。
    屋里静悄悄的,顺着门缝看进去,晨光铺在地上,微尘在空里浮游。
    乔簌簌心里突然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推开门走进去,展眼一看,屋里已空无一人。
    驿馆后院有个清幽的小花园,园里堆砌着假山,栽着古松,风吹时,松涛泠泠。
    居云岫坐在六角亭里,披在臂弯上的春水绿罗帔子在风里飘动,扶风从外赶来,行礼后,道:“启禀郡主,刚刚城外传来军报,昨日夜里,武安侯入长安了。”
    璨月正在给居云岫倒茶,闻言一怔:“这么快?”
    二月底时,武安侯要南侵的事尚且还只是个传闻,眼下不过才半个多月,这传闻竟然就成了真。
    哦不,不仅是传闻成真,那些藏在传闻背后的猜测,也都随之验证了。
    长安城,果然是守不住的。
    璨月庆幸居云岫再婚的决策下得及时,道:“幸亏我们离开得早,要不然,给那凶神恶煞的武安侯逮住,后果真不堪设想。”
    扶风欲言又止,道:“武安侯虽然恶名在外,但自打起兵以来,倒还不曾鱼肉百姓,这回攻下长安,也一再申明法令,严禁士卒烧杀抢掠,上回在冀州,有个都尉破城后不遵军令,伙同属下酗酒奸淫,次日就被武安侯问斩了。”
    璨月意外。
    琦夜在亭外陪恪儿玩耍,闻言道:“都说这武安侯残忍不仁,性情暴虐,没想到造起反来倒还关心民瘼了,难道是两年前遭那一难后,知晓了恶有恶报,于是痛改前非了?”
    两年前,武安侯在一场大火里险些丧命,被救后,虽然逃离了鬼门关,身上乃至脸上却留下了严重的烧痕。
    世人皆以为凭他暴戾的性情,醒来后定会变本加厉,没成想睁开眼后的武安侯只是把自己关了整整三个月。
    三个月后,戴着面具的武安侯重新回归众人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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