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王府时,是次日下午,他风尘仆仆下马来,一径往香雪苑走,途中碰到他的侍女惊得瞪大眼睛。
    “公子怎么就回来了?大军不是要过两日才能到吗?”
    他笑,意气风发,脚步更快,却被侍女追上来告知:“公子是要找郡主吗?赵公子今日来约郡主去醉仙斋宴饮,刚刚已把人接走了。”
    他一脚踩在回廊台阶上,仿佛踩入了严冬的冰湖里。
    “谁?”他回头,晴日里,脸像一块凝冻的冰。
    侍女直哆嗦:“赵、赵公子……赵霁。”
    战长林寒着一张脸,走出王府,重新上马,一甩马鞭,朝城西的醉仙斋驰去。
    赵霁与居云岫的马车被他在半道里截下,他从马上下来,先晾着赵霁,直奔居云岫车前。
    居云岫坐在车内,描着淡妆,穿一袭齐胸的黛蓝色云锦襦裙,转头看过来时,螺髻上的衔花双鱼银步摇一晃。
    那是他没见过的一支新首饰。
    战长林大手抓在窗沿上,绷着蜿蜒青筋。
    四目相对,暗流汹涌,最后,还是居云岫先道:“回来了?”
    平淡,冷静,完全没有他预想里的欣喜和热烈。
    战长林牙关紧咬,开口时,声音都是哑的:“去哪里?”
    居云岫并不掩饰,道:“醉仙斋,宴饮。”
    战长林道:“跟赵霁?”
    居云岫道:“对,跟赵霁。”
    战长林气极而笑。
    车窗几乎要给他抓烂,居云岫瞄了一眼,眉微蹙,命令他:“松手。”
    战长林笑着点头,目光冷森森的,想:我有三个多月没理她,她可以报复我一回,我不能生气,不能生气。
    想罢,战长林松开手,走到赵霁的车前。
    赵霁的车窗已打开,似在恭候他,赵家的扈从也按住了刀,恭候他,战长林很能吸取前车之鉴,走上前,一改上回的雷霆做派,春风拂面地道:“我家岫岫不吃刺多的鱼,不喝有葱的羹,不饮辛辣的酒,另外,味重的八角、花椒、茴香通通也是不吃的,开席前,记得给后厨说清楚,你难得请她吃一次饭,别因为这点小事败了兴致。”
    赵霁眼神冷然,不语。
    战长林微笑,见好即收。
    酉时二刻,两辆华贵的双辕马车停在醉仙斋前,战长林也下了马。
    目送二人入内后,战长林环目四看,走到醉仙斋对面的一家胡饼铺前,买了两个饼,就势在摊铺边的树荫里坐下来,等楼上那二人结束约会。
    巧的是,赵霁订的雅间就在临街的二楼,筵席摆在窗前,战长林只要抬头,就能看到居云岫的侧脸。
    居云岫也只需要一转头,就能看到战长林坐在街边啃饼,一边啃,一边直勾勾地盯上来,眼神幽怨。
    赵霁自然也看到了,倒不介意,从容吩咐扈从传膳。
    不多时,玉馔珍馐入席,鲜嫩松软的芙蓉羹、外焦里嫩的油炸石首、鲜美入味的间笋蒸鹅、以及玲珑剔透的水晶包儿……
    居云岫看着这些熟悉的菜品,心念一动,望向窗外。
    赵霁并不了解她的胃口,然而今日所点的,全是她以往来醉仙斋里爱吃的。
    深谙这点的,应该是战长林。
    赵霁给居云岫倒酒,道:“郡主酒量如何?”
    居云岫收回目光,道:“应该不逊于你。”
    赵霁笑,举杯道:“那今夜,便不醉不归吧。”
    居云岫挑眸看他一眼,便欲举杯,忽听得窗户底下一声音色熟悉的吆喝:“胡饼,胡饼,新鲜出炉、焦香酥脆的胡饼——”
    居云岫转头。
    暮光里,战长林站在卖胡饼的摊铺前,环着胸,热心地帮摊主吆喝,居云岫盯着他那双亮眼,眸光微变。
    赵霁也朝底下看了一眼,自知是些吸引居云岫的小伎俩,不以为意,看回居云岫,道:“郡主,请吧。”
    居云岫敛目,拿起案上酒盏,方一就唇,又听得战长林在底下道:“管你是蒸饼、泡饼、烧饼、汤饼,还是素饼、肉饼、油饼、麻饼,都不如我这咯嘣脆的胡饼……”
    “我胡饼香又脆,我胡饼大又圆,我胡饼现做现卖,可咸可甜……”
    “胡饼,胡饼……”
    “……”
    战长林在摊铺前卖力喊着,不及入夜,一行人从醉仙斋里出来,战长林有意不看,专心吆喝,直至对方来到自己跟前。
    战长林抬头,冲来人爽朗一笑,道:“吃完了?”
    居云岫袖手而立,盯着他,道:“苍龙军没给你发军饷吗?”
    战长林道:“发啊,都攒起来了,等着娶媳妇时用。”
    居云岫:“……”
    卖胡饼的摊主今日得战长林这样俊朗的郎君襄助,生意大好,眼看又来一位贵人,且还像是相熟的,忙问道:“贵人可要来一块胡饼吗?”
    战长林不等居云岫答,道:“当然要,我亲自卖的胡饼,她怎么可能不要?”
    说罢,拿了两枚铜钱递过去,摊主执意不肯收,笑呵呵地把一块最大最圆的胡饼包了送来,战长林也不客套,收回钱,接了饼。
    二楼雅间的窗户上仍映着一道人影,战长林瞄一眼后,把胡饼喂到居云岫嘴边。
    居云岫看着他,不动。
    战长林便拿饼在她嘴唇上蹭了一下。
    暮色里,美人樱唇润软,一蹭,就沾了颗芝麻。
    战长林眼神一深,笑起来,忽然就觉得,自己又赢了。
    第12章 .  求娶   “一辈子就求娶一次。”
    建武二十八年,秋,战长林决定于七夕当夜求娶居云岫。
    不知道是谁传开来的小道消息,说赵霁至今滞留京城,便是打算在七夕那夜约长乐郡主外出观灯,战长林听到后,气得呕心,骂:“这人是牛皮糖成精了吗?”
    竟能黏糊至此!
    战平谷道:“怕什么,跟你比,也只是个精罢了。”
    战长林给他一个眼刀,步伐变快,径直往香雪苑行去。
    天依然很热,树木繁茂的王府里尽是聒噪的蝉声,战长林垮着脸来到居云岫闺房前,被守在门外的侍女拦住,说是居云岫还在午睡,叫他在外稍等一会儿。
    战长林伸手指住蝉声大作的树丛,道:“叫得跟喊冤一样,听不到?”
    侍女一愣,想起居云岫向来浅眠,忙跑去耳房拿了工具捕蝉,战长林顺势闪入屋内,老马识途地往里间走。
    居云岫闺房里熏着乌沉香,安神用的,战长林蹑手蹑脚来到榻前,就着蜀褥坐下,胳膊搭在榻上,歪头细看居云岫睡容。
    居云岫有一双极其标志的丹凤眼,入睡时,眼型像极凤凰振开的羽翼,睫毛又浓黑、纤长,风起时,微微簌动,每一根都在往人心尖上扇。
    战长林屏住呼吸,想伸手拨弄一下,指头刚凑上去,倏地又往下,来到了她唇瓣上。
    居云岫的唇不是时下流行的薄唇,而是双玫瑰花一样的丰唇,涂唇脂时,不涂满,中央嫣红,外面留白,据说叫蝴蝶妆。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看到她涂这个唇妆,战长林就有一种想覆指上去,把那唇脂一点点揉乱的冲动。
    许是感受到了这一股怪异的冲动,居云岫眼皮一动,在战长林落指之际,睁开了眼睛。
    四目相对,空气一凝。
    战长林不动声色把手抽回,居云岫垂眸,看到他手从自己胸前抽走,脸一红。
    “别瞎想,还没看到那儿。”战长林抢先解释,居云岫脸更红了。
    窗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是有人在捕蝉,居云岫逐渐恢复神智,板着脸坐起来,看着榻前席地而坐的人,训道:“不是说过,日后不能随便入我闺房?”
    战长林道:“有正事找你。”
    居云岫眼神狐疑,等他下文。
    战长林看着她,道:“有人说,七夕那日,赵霁要约你?”
    居云岫道:“没听说。”
    战长林道:“那他要真约了,你可会去?”
    居云岫道:“看心情。”
    “……”战长林脸色阴鸷。
    居云岫看着他丧脸的模样,唇角微动,先前那点气算是彻底散了。
    战长林心里的阴霾却不散,压着气道:“七夕那日我有事找你,现在我先跟你约了,凡事都要讲先来后到,除我外,七夕那日你不能再跟任何人出去。”
    居云岫道:“你霸道。”
    战长林哼道:“就对你霸道。”
    璨月从外进来,正碰上战长林风风火火地出去,一边走,一边揩着唇,璨月不敢细看,慌张地行礼后,步入里间。
    居云岫正坐在镜台前擦唇脂。
    璨月上前帮忙,道:“翠玉本来在屋外守着的,结果被长林公子叫去捕蝉了,还望郡主莫怪。”
    居云岫本来就不怪,那人要想进来,谁能拦得住?
    “随他吧。”居云岫放下唇脂,道,“日后赵府送来的信,不要再收了。”
    璨月一怔,道:“那周家的柬帖……”
    周家是赵霁母亲周氏的娘家,府上的四姑娘跟居云岫常有来往。
    居云岫靠近铜镜,用手指抹匀唇上口脂,不知想到什么,凤眸里有笑影掠过。
    “七夕以后,再说吧。”
    战长林离开香雪苑,吩咐小厮召集战青峦等人前来他房中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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