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言喜乐,但曲调中莫名笼着一层压抑不散的沉闷和滞涩。
    曲中明明一切皆好,可听闻之人只觉心中沉甸甸的,连呼吸都被堵塞了。
    他莫名生出种疑问来
    这盛世喜乐,究竟是以什么交换来的?
    这个疑惑当真是没头没脑、又没道理极了。
    柴诸觉得自己可能是家里的生意谈多了,把脑子都谈坏了。
    这不是什么和人谈生意,又有什么交换不交换的?
    渺渺琴音归于静寂,但似还有余音绕梁,半晌都无人言语。
    许久,端坐于琴前的林珑将压在弦上的指收回,交叠拢于身前。
    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
    明明是描绘大好春光的词句,但是此刻由女声这么淡淡念来,却平添几分怅惘沉重,好似这春日的到来终究是迟了一般。
    是啊
    太迟了,迟到他都未能看上一眼这大地复春之景。
    那年的冬日冷到滴水成冰,可春来回暖、一切都恢复勃勃生机。
    只是那人终究长眠于寂寂无声的大雪之中、无缘得见一眼。
    柴诸并不知晓女子垂下的羽睫中掩盖的思绪。
    他只是在心中跟着重念了这一遍一句诗。
    此情此景再有先前那乐声渲染,他好像也体会到一种原本诗中未有的沉郁来。
    迟春阁
    原来这才是它名字的渊源。
    *
    我听见了。
    最终是这四个字打破了满是沉寂。
    少年清朗的声音响起,原本敛眸垂首的女子像是被什么惊动,一下子抬起头来。
    楚路却笑,林姨的琴艺果然如传闻一样,琴音入耳宛若灵窍洞开,随之周游四方九州之地
    柴诸愣了足足有三息,才意识到,这小子是顶着这么一张真诚脸在拍马屁。
    想到对方刚进迟春阁的时候,那游刃有余避过姑娘们的姿态。
    柴诸:!!!
    这也太会了吧?!他有理有据地怀疑,对方一开始那连迟春阁的名字都没听说的表现是在诳他。
    但不管怎么说,不能输!
    柴诸立刻抢过话头,真情实感地赞扬道:不愧是林阁主,这琴声有如春日踏野好似山涧清流让人
    柴诸正情真意切的发表着他千字小长文的听后感,但是作为另一个当事人的林珑却心不在焉。
    她抑制不住地回想着方才听见的那四个字
    【我听见了】
    似乎这踏遍山河、打磨经年的琴音终于落入她原本想要奏予的人耳中。
    那人亦含笑给出了回应。
    我听见了
    听见了这山河日好、太平安宁。
    我听见了
    听见了你想奏给我的盛世和乐。
    明明映入眼中的是少年稚嫩的面庞,可她那一瞬间却生出了莫名的笃定感:她想要传递的、想要诉说的,终究好好传达给了想要送给的那个人。
    这想法没道理的很,意识却先一步给出了反馈。
    经年累月一层层压在心上的重量突然卸去了大半,沉沉绷紧的精神好似一下子松缓了下去。
    自那个冬日便好似停滞的时间终于缓缓推动。
    林珑看着身周的绿意盎然、感受着落在身上的阳光,像是迟钝的观感终于醒来,她恍惚春天了啊
    不再是僵硬地试图抓住一切、勉强地将所有喜乐揉杂倒琴音里去。
    耳边的虫鸣鸟叫都如此清越动听,无需一遍遍地推敲音律、便已然汇成一曲再悦耳不过的小调。
    林珑看着眼前的少年,却忍不住想。
    或许
    真的如同绮袖所说的,大人正在天上注视着这世间的一切。
    第45章 权佞15
    虽然有两位国色天香的大美人儿再三殷切挽留, 但楚路等人在昶裕城也只停留了三日。
    临别之际,林珑又赠了他们一曲。
    不是那个带着莫名压抑的盛世之曲,只是一首简简单单的欢快小调, 让人一听就想起明媚春光,忍不住会心一笑。
    说实话, 虽然比起第一首曲子中的恢宏壮大, 这小调更像是信手一弹、灵光乍现的随意之作, 但柴诸还是更喜欢后者。
    他于乐理之道并无很深的造诣毕竟这东西不像是画作字迹,倘若他能辨出个好坏来, 立刻能将一张废稿变作千金之帛,也因此他对学习这方面的东西一直兴趣寥寥。当然,绝不是他天赋不够的原因。
    他做出这个喜好判断的原因很简单, 这调子更让他高兴。
    果然,他是个俗人。
    比起那些繁复庞杂、后有隐情的沉重故事, 他还是更喜欢这种简单的快乐。
    就比方说,他们离开迟春阁前, 如大家的邀请:下次如大家编排好新舞,会提前送请柬予他(们)。
    这待遇简直是前无古人了。
    然而, 柴诸一向信奉等价交换,特别的待遇背后一定也存着一个解不开的大麻烦, 就比方说某个霍姓少年的身份问题。
    你现在是我表姑家儿子的叔叔的堂亲,那是柴家一个旁支,也算是我的远房表弟, 柴言。
    柴家的一个店铺里,柴诸拿着一个身份过所, 紧张地给楚路交代着这个新身份。
    知道霍言这个身份背后的惊天秘密, 柴诸再怎么如何也不敢像之前那样大大咧咧地将人带在身边, 一会儿会有人来给你变装你
    他还没说完,就见楚路拿起旁边的工具,在脸上涂涂抹抹几下,柴诸正要叫住这人,让他别乱动,却见人已经转过身来,也不见什么大的改动,脸还是那张脸、但是好像又有什么不一样,反正要是在街上偶尔碰见,柴诸是不敢认这个人是霍言的。
    柴诸你你你了半天,还是深吸口气,当机立断拉开帘子出去交代,让那个请来给楚路改装的人不必来。
    柴家家业铺得那么大,认识的各种能人异士不少,柴诸这次请来的自然是其中信得过的。
    不过,秘密之所以是秘密,必定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既然霍言也能自己动手,少一个人知道也更安全些。
    只是
    柴诸诡异的眼神儿落在楚路身上,以一种让人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喃喃,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吗?
    柴诸觉得,这会儿就算有人跟他说霍言能生孩子,他估摸着犹豫一下也会相信。
    不管什么事,发生在这人身上,好像都是有可能的。
    说起来,霍言似乎一直没有提他的母亲是谁,该不会
    嘶
    当年的霍相竟是恐怖如斯吗?!
    在柴诸的想法完全飘到鬼神灵异方面之前,楚路似有所察、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
    柴诸像是干坏事被抓住了,立刻正襟危坐、赶紧住脑。
    说实话,在霍言跟前有时候他还真没有什么安全感,好像一切想法都可能被扒干净晾在外面。按理说,这种人能叫人忍不住敬而远之,偏偏霍言有心和人打好关系时,又能轻而易举地让人放下戒心。
    仔细想想,这事其实还是挺恐怖的,但柴诸还是决定相信自己的直觉
    这是个好人。
    或者,最起码、这人对他没什么恶意。
    他们现在互相知道身份的他们,勉勉强强算是朋友吧。
    *
    接下来一路上,柴诸一副神经紧绷看谁都像来抓他们的紧张过头表现,和当事人悠哉闲散的状态呈鲜明对比,一时都让人分不出谁才是有麻烦的那个。
    实际上要不是条件不允许,柴诸甚至想叫楚路寸步不离地呆在马车上,而且对楚路去京城的这个最终目的地,也表示了强烈的质疑。
    楚路其实挺疑惑的,他觉得自己已经跟柴诸解释得挺清楚了,他并不是什么朝廷钦犯,怎么这小子还是这么紧张兮兮的。
    再又一次打算进城逛逛,却遭到柴诸强烈反对之后,他适时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柴诸一脸你自己心里到底有没有点逼数的表情看着他。
    没有通缉,就能成为你顶着一张和霍相那么像的脸招摇过市的理由吗?!
    虽然柴诸也没见过霍相,但是从如夫人和林阁主的态度就能看出来,这小子绝对是跟他爹像极了。
    你到底知不知道
    柴诸磨着牙小声道,这世上有多少人恨不得把霍丞相抽筋扒皮、拉出来再鞭一遍尸。
    楚路挑眉。
    他对这个倒是不意外,这才是奸臣大反派的正常结局。
    他稍微抵了下下颌,若有所思地看向柴诸:比起这个,有问题的是这小子的态度吧。
    当年的事,柴襄锦大概知道一点内情。
    毕竟给北府军送粮的时候,他虽然为了秘密行事、联系了好几个商号,并没有全部交托给柴家,只是换粮的时候,却怎么也绕不开柴家的粮铺。虽说力求隐蔽,但毕竟动作那么大,柴襄锦要是真的一点都没看出来,那她那当家也不必做了。
    但楚路却不怎么担心,毕竟柴襄锦是个聪明人,越是聪明人越是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而且只要好好闭了嘴,柴家就能平白得北府军那么大一个人情,就算为了柴家,柴襄锦也知道该干什么。
    重情者动之以情,逐利者许之以利,忠直者晓之以家国大义
    这世上实在有太多的方法,让人对秘密保持沉默。
    只要他给的筹码对了、价位够高,所有人都可以成为哑巴。
    也因此,楚路不觉得柴襄锦会把事情告诉柴诸,纵然这是她的继承人。
    或者,正因为这是她选定的继承人。
    *
    柴诸被楚路看得心底发毛,他不由自主地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做得太过了。
    要是仔细想想,明明对方什么也没干,他却这么把人关在马车这么大点地方,这也跟被抓起来坐牢也没两样了说不定牢房还比这宽敞些。
    也就是马车上的绫罗锦缎、金银玉石、连带着那张摆满了各色小点心的紫檀木矮桌不是活物,要不然听见主人这么把他们这么跟监牢作比,大概得跳起来给他几巴掌解气。
    柴诸兀自低头反省,却突然听见上首传来一声轻飘飘的疑问,你呢?
    柴诸一时没反应过来,一脸懵地啊?了一声。
    楚路也没有不耐烦。
    不说他本人,就是霍路这个人设的性格,在他所有的任务对象里,耐心都是数一数二的。
    他耐着性子重复了一遍柴诸刚才的话,世人恨不得把霍丞相抽筋扒皮、拉出来再鞭一遍尸你呢?
    对这种一切心思都写在脸上的少年人,比起慢吞吞的试探来,还是直接问效率高些。
    柴诸:
    他刚才说话的时候没有多想,这会儿被楚路这么一重复,背后冷汗刷啦一下子就都冒出来了。
    如果可能、大概、他没记错的话
    被他这么形容的、是眼前这人的亲爹。
    柴诸对爹是没什么概念
    连这次去京城,他都是抱着听说那人快死了、于道义上他确实该去见一面的想法。说实话,对于这个便宜爹,要真遇见了有人骂那他人渣,他说不定还会跟着附和几句。
    但是,柴诸心里也明白,自己这不是什么正常情况。
    如果是其他长辈,比方说有人在他跟前这么说他姨母。
    柴诸只要想想,就恨不得生撕了那人的嘴。
    然而
    他现在是被撕嘴的那个。
    身体反应比脑子都快,等他回过神儿来,他已经缩在马车上离楚路最远的角落里。
    旁边小矮桌上的点心被他这动作撞得七零八落,小腿一抽一抽得疼,肯定是动作太急磕青了。
    柴诸:
    说起来,这明明是他的马车。眼前这小白脸吃他的穿他的喝他的,他为什么这么怂?
    就算真的要躲
    不是、是避开他,也得让对方下马车不是?!
    柴诸一咬牙、一挺胸,你!
    听、听我解释!
    第46章 权佞16
    楚路也没料到自己就问了这一句柴诸会有那么大反应, 甚至还不知道脑补了些什么、一脸惊恐。
    再回忆起迟春阁那天晚上,楚路越来越觉得跟不上年轻人过于活泼的思维方式了
    或许也不一定。
    依照霍路这个角色在剧情中的等级,身上也或许自带了什么反派幕后之人类似的、不知该说buff还是debuff的效果。
    之前山寨里那次也是, 莫名就被其他人隔开了。
    可明明上次来这个世界走剧情的时候、也没有遇到这种事啊?
    这些思绪一掠而过,脑中已经瞬间闪过了十几个测试或者利用这个效果的方案, 楚路这会儿也分不太清楚,这到底是霍路这个身体的被动技能,还是他习惯性地在套着这个壳子的时候想太多。
    反正都是对人设有利的方面,楚路也没多做纠结。
    不过, 他刚动了个念头想让系统帮忙备注记录一下,就在对方【老子在假期!】的嚎叫声中,无奈放弃。
    好吧
    假期。
    *
    楚路视线重新落回到缩手缩脚的柴诸身上。
    柴诸紧张地吞咽了一口唾沫, 我、我我没这么觉得。
    似乎是柴诸的错觉, 他仿佛觉得自己这话出口后,对方脸上的笑淡了些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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