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霁不太明白为什么景曦会特地强调,要他留意睿王,断不可轻视他。睿王或许不像他表面上那样老实,但他势力太弱小,不足为患。
    “睿王就像一条小的、还没断乳的小犬。”楚霁这样说,“它或许跃跃欲试地想咬人,可是它太小,牙齿也不够锋利,我不认为我们应该把精力浪费在睿王身上,吴王才是最应该重视的。”
    景曦的面色森寒如冰,楚霁一直记得她面上沉重的神情:“睿王不是狗,他是一条黑暗中伺机而动的毒蛇,一旦被他咬上一口,后患无穷,你要警惕他,他或许不能像吴王一样带来强大的威胁,但他意味着无穷无尽的麻烦。”
    楚霁结束了回忆,对面的睿王正有些惊讶地对他举杯示意,还露出了一个笑来,不像天潢贵胄,倒像一个内向的年轻人。
    两人对视,彼此看上去都十分友好,只差当场结拜。
    “咳。”坐在楚霁身旁的一个年轻人轻咳一声,引得楚霁转头看向他。意识到自己失态,那年轻人尴尬一笑,颔首道:“楚公子。”
    年轻人自报家门:“在下谢云移,现任大理寺寺丞。”
    对于京中勋贵世家,楚霁都有了解,一听对方姓名,顿时想起了对方出身来历。
    当朝丞相谢丛真之孙,谢家二房长子谢云移。
    ——也就是晋阳公主驸马谢云殊的堂哥。
    楚霁总算明白对方看自己的眼神为什么有些怪异——晋阳公主和他的风流传闻不少,甚至有传言,说晋阳公主的孩子根本就不该姓谢,谢驸马头上绿油油的。
    想必谢云移是拿他当自家堂弟的情敌了。
    楚霁客气地颔首:“谢寺丞。”
    两人之间气氛十分尴尬。
    谢云移干巴巴地张了张嘴,发现实在找不出什么话题,心情复杂地又闭了嘴。
    一时府门外嘈杂之声渐起,众人便明了,是霍侧妃的轿子到了,一时纷纷恭贺,胡乱捧场,气氛十分热闹且融洽,大赞佳偶天成。
    谁都知道,吴王妃没有嫡子,又病的起不了身,霍侧妃名为侧妃,实际上进府就能掌权,实为半个正妃。何况霍侧妃出身不差,父兄在此,乐得结个善缘。
    只是思及病恹恹起不了身的吴王妃,未免有些凄凉。
    后院里,吴王妃躺在床上,形容消瘦。
    嬷嬷低低的饮泣声传来,伴随着前院飘来的喜庆欢乐的鼓乐声,别有一番讽刺的意味。
    “嬷嬷别哭了。”吴王妃的神情平静,甚至略带一丝喜悦,“妙妙已经走了,我可以放心了。”
    嬷嬷扑到吴王妃床边,想劝她打消主意:“我的主子,奴婢求您了,别丢下小主子,别丢下老奴!”
    吴王妃轻轻摇头,眼睛亮的惊人:“妙妙有父亲母亲照拂,会过的很好,王爷待我情意深重,我也只能替他做这一件事了!”
    嬷嬷哭倒在床前,泣不成声。
    后院里愁云惨雾,前院席上热闹正酣,没有几个人还记得吴王妃,楚霁端坐席上,抿了口茶,却只听谢云移在一旁小声感叹:“吴王妃殿下也不容易,但愿这喜气冲一冲,能让王妃早日康复。”
    “……”楚霁难以言喻地看了他一眼,心想谢家的脑子是都长在谢丛真和谢云殊身上了吗?
    俗话说好的不灵坏的灵,谢云移对吴王妃真诚的祝愿注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六月二十,就在吴王携霍侧妃入宫谢恩的第二日,宫中传出消息,吴王妃重病不治,昨夜薨逝。
    第78章 流言 ·
    “火耗。”蕙仙将簿册整整齐齐放在景曦面前, “臣女浅见,要做手脚,最好从火耗上下手。”
    地方征收税赋时, 要将零散的碎银入炉重铸为大块银锭送回京中,其间损耗的部分, 称之为火耗。因着齐朝征税不但征收银钱, 也征收粮食、布匹等物, 粮食布匹运送往京城时,霉变、损毁的那一部分,也延续了火耗这个叫法。
    火耗折损的银钱粮布, 当然不可能让朝廷来出。因此各个州府征收税赋时,还要额外加征“火耗税”,至于加征多少,并无明文规定,收多少全看当地官府的良心。
    如建州当地,林知州还算有良心,火耗银子只收十分之一。即一两银子的税,实际上收一两一钱银子。但其他州县就不一定了,到上一世齐朝灭国后, 景曦在地府得知,有的地方火耗税竟然已经加征到了十之七八——也就是说百姓该交一两银子的税, 实际上要交上去一两七钱,甚至二两!
    由此可见火耗税中贪腐之风甚盛,利益巨大。
    景曦赞许地点头:“你说的不错,那依你之见, 该当如何下手?”
    蕙仙一怔。
    她灵巧聪慧,但论起害人来, 还真没什么经验,犹豫道:“应该上书告发?或者,或者在税银数额中做手脚?”
    景曦一笑,止住了蕙仙的话头。
    “官为舟,民为水,水则载舟,水则覆舟。”她曼声笑道,“从根子上下手,就要让皇上看见火耗之害,已经逼得百姓活不下去了!”
    她那双光芒闪烁的眼眸瞥向蕙仙,看见面前的小少女脸上浮现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满意地一笑。
    “知道该怎么做了吗?”景曦问。
    蕙仙迟疑片刻,用力点了点头:“臣女有了思路。”
    “很好。”景曦微笑着鼓励,“写个章程拿给本宫看看。”
    蕙仙应了一声,快步退了出来。退到门口时,正遇上谢云殊,连忙垂下头行礼道:“驸马。”
    谢云殊颔首示意她免礼,目光却根本没有落在蕙仙身上,并不显得目中无人,而是一种刻意的、面面俱到的守礼。
    “你怎么来了?”景曦讶异道。
    谢云殊翩然而入,手里还拎着一只食盒:“给公主带了些点心,公主不饿吗?”
    书房是机密重地,闲杂人等不得擅入。因此谢云殊每次前来都是自己带着大包小裹,若是换成旁人,手中提满东西未免失之洒脱,但是谢云殊就是有本事随时随地都显得出尘脱俗。
    “吃。”景曦笑道。
    有妊的女子往往更容易饿,景曦也是如此。作为贤良淑德的驸马,谢云殊直接取代了云霞,成为负责给景曦送点心的专职人员。
    谢云殊从食盒里捧出一碟金乳酥、一碟如意卷来,在景曦面前摆好。倒不是厨房只舍得给晋阳公主做两道点心,实在是景曦的胃口好的吓人,端来几碟她就能吃下几碟,偏偏又不显发胖,太医对此大为着急,直言景曦吃的东西怕是全补到胎儿身上了,若是再大吃大喝,胎儿长得过大,恐怕有难产之虞。
    太医此言一出,当时旁听的谢云殊并云秋几人立刻被吓住了。从此之后,景曦再没能见到两碟以上的点心同时出现在她面前。
    景曦执箸,夹了块金乳酥,细嚼慢咽地吃着。谢云殊托腮坐在她对面看着景曦吃,笑微微的,也不多言。
    待景曦吃了两块点心,刚要停箸,突然瞥见一旁摆着的簿册,心思一动,开口问:“你从前外出游学,去过苍州吗?”
    “两年前去过。”谢云殊笑道,“苍州富庶,虽然不比襄州鱼米之乡,也是山水秀丽、人杰地灵的好地方。”
    “去过啊!”景曦眨了眨眼,“那你给我讲一讲苍州是什么样子的吧。”
    她知道襄州裴氏子弟游学的规矩,绝不会让人坐在轿子里游山玩水,是要一步一步走过去的。景曦对苍州的了解,来源于六部报上来的数据,而谢云殊,却是实实在在走过苍州那片土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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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城 吴王府
    吴王府的喜气还没散去,立刻又挂上了白幡。霍妃坐在小院窗下,听着后院里撕心裂肺的哭声,只觉得嘴里发苦。
    “阮阮。”她对自己的贴身侍女哭诉,“原本以为嫁过来是一桩大好事,可是,可是王妃怎么突然就没了呀!之前只听说王妃病重,可她不是病了好些时候了吗,偏偏我一进府,她就仙游了!”
    若说最不希望吴王妃宁氏死的,除了吴王和大郡主,恐怕就要数这位霍侧妃了。她嫁进来就是因为吴王妃卧病,无力执掌中馈,只要她一进门,顺理成章就能掌握吴王府内大权。
    但吴王妃死了,这性质就不一样了。
    齐朝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凡是有些门第的人家,续弦少有扶正妾室的,而是会另外迎娶一位正妻。妻妾之分不可乱,扶正妾室难免要受几句闲话。
    皇家的侧妃确实贵重,但再贵重,也还是妾。吴王能将侍妾扶成侧妃,却不大可能将侧妃请封为正妃。
    何况吴王妃死了,正妃的位置正好可以拿来笼络其他勋贵世家。
    霍侧妃欲哭无泪。
    她最希望的就是吴王妃一直病恹恹的活着,那样她既能掌握大权,又不担心受人掣肘。现下吴王一旦续娶正妃,哪里还有她这个侧妃什么事?
    况且,侧妃前日嫁进来,王妃后脚就没了,外边不定会传什么闲话,说她把王妃冲克死了也未可知。
    这样的闲话虽然无稽,但万一入了吴王的耳,对霍侧妃来说将是致命打击。
    她想哭哭不出来,还得忍着委屈,和宫里派来的女官一同操持吴王妃的丧仪。
    “王爷呢?”霍妃问侍女。
    侍女嗫嚅道:“王爷还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没人敢把王爷叫出来。”
    霍妃叹了口气:“这样也好。”吴王出来了她也不敢这时候往吴王面前凑。
    吴王和宁妃乃是少年夫妻,情意甚笃。消息传到宫里,熙宁帝也不由得长长叹息——他数月前刚经受了丧子之痛,如今又听说死了儿媳,虽然对吴王妃不关怀,但熙宁帝看见吴王形容憔悴的模样,对这个儿子倒是多了几分怜惜。
    这晚熙宁帝留宿柔仪殿时,想起吴王茕茕孑立的身影,便对柔贵妃道:“衍之府里没个正妃不像话,过两日你和他母妃商量着,挑挑哪家姑娘堪为正妃,再给他选个合适的。”
    柔贵妃掌管六宫宫务,虽说不是皇后,但什么事都能插上一脚,吴王续弦也绕不开她。
    伴驾多年,柔贵妃习惯了熙宁帝想一出是一出,但听到熙宁帝这番话,她还是无语凝噎。
    熙宁帝尚且感叹自己怜子之情,柔贵妃心道吴王和王妃感情甚笃,现在有心情续弦才怪,也不知道熙宁帝是怎么想的,边感叹吴王夫妻情深,一边又急着给他续弦。
    但柔贵妃转念一想,她姐姐宣皇后当年薨逝,熙宁帝一样是哭得昏天黑地,仿佛要跟随宣皇后共赴黄泉,也不耽误他转头就把自己纳进宫做了贵妃。
    柔贵妃在心里愤愤骂了一句果然男人都靠不住!
    她表面上还是十分柔顺地应了下来。
    次日柔贵妃请了林昭仪来柔仪殿,只见林昭仪衣着素淡,神色隐含悲哀,先叹道:“昭仪节哀。”
    林昭仪用帕子沾了沾眼角,赧然道:“叫贵妃娘娘见笑了,只是我那儿媳一向温柔贤惠,我拿她当做半个女儿来看的,猝然离世,我心里实在难过。”
    柔贵妃虚伪地安慰林昭仪片刻,才将请林昭仪来的原因说明,末了又为难道:“我知道昭仪与王妃情深,但皇上的意思是,吴王身边不能没个知冷知热的贴心人,霍妃是侧室,终究比不上正经的王妃。”
    林昭仪眼中泪意一收,立刻肃然道:“我们婆媳虽然情深,但皇上的恩典更不能拂,既然皇上有命,还是得尽快替衍之选一位继妃,劳烦贵妃娘娘多多费心了!”
    柔贵妃哪里肯往自己身上揽这等吃力不讨好的活计,连忙推拒:“昭仪说笑了,你才是吴王的亲生母妃,择选吴王继妃一事,还是要你亲自办,皇上不过是顾全我统领六宫的面子,才提了一句让我一同办理,昭仪可千万别客气!”
    林昭仪假装客气了一下,知道柔贵妃脾气大又容易翻脸,生怕她真要插手儿子续弦一事,连忙应下了。
    “她倒是真不客气!”兰亭忿然,“前一个尸骨还没凉,就急着挑下一个了——妻丧,夫守一年,吴王还得替亡妻守一年孝呢,现在选出来又有什么用!”
    柔贵妃冷笑:“现在选一个定下婚事,礼部筹办,三书六礼,一年之后刚好准备好,一出孝就办喜事,不好吗?”
    她冷笑两声,又叹息道:“天底下男人怎么都是这样,当年阿姐……”
    柔贵妃及时住嘴,没有再说下去,但兰舟兰亭并一旁的元初都知道她想说什么。
    ——端穆宣皇后生前权倾朝野,死后风光大葬。葬礼刚办完,转眼熙宁帝接了她的亲妹妹柔贵妃进宫。
    “娘娘。”兰亭沉稳道,“娘娘慎言。”
    柔贵妃哼了一声:“本宫且等着!”
    这边吴王妃丧礼正办着,那边宫里林昭仪已经悄悄替儿子寻摸起下一任王妃来,动作虽小,却也不是无人知道。
    不出几日,不知为何,市井流言间突然多出了一条耸人听闻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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