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性白领一个月工资,安然要说不高兴都是假的,她可高兴了,这笔钱是额外收入她并不打算花在家里,她必须给自己置办一身行头。
    这几年虽然陆陆续续都有买新衣服,但跟上辈子吃穿无一不讲究的安然女士比起来,那可差远了。
    心里美滋滋的计划着怎么花钱,罗书记又说了,既然厂房盖得差不多了,该考虑招工问题了,厂址占地一万平,工人计划是五百人,这五百只是生产线上的工人,还不包括后勤、厂办、配电室供水线等辅助部门,至少550人的招工,是块大饼。
    很大的饼,足以让书城所有待业人口沸腾的大饼。
    这么说吧,城里的待业青年有多少呢?十个人里头有三个都是等工作的,里头有应届初高中毕业生,有以前就一直没分到工作的城镇户口,占大头的还是回城知青。
    这些知青们要户口没户口,要房子没房子,要工作没工作,怎么办?那就闹呗。
    会哭的孩子有糖吃,可他们并不是要吃糖,只是想吃一口饱饭而已,他们也是为国家建设贡献了青春和血泪的人啊,他们也曾年轻过,也曾热血过,凭什么不给工作?
    这事说到哪儿都是天大的道理,所以政府门口每天都有知青要工作,各个区劳动局门口都是等招工的人。
    可以想见,这个消息一旦放出去,就是一滴水下了油锅,整个书城市会沸腾成啥样,到时候得多少知青来排队要工作啊,全市几十万知青,工作岗位却只有550个,你说怎么分?
    光想想那画面就头疼。
    罗书记冷冷的看着大家:“这事省劳动厅的意思是让咱们想个方案出来,要注意影响,考虑舆情,大家回去想想,三天后给我个方案。”
    无论说什么事,他永远是这副神情,冷冷的,很不好相与的模样。
    安然已经没一开始那么怵他了,甚至觉着这样的领导也挺好,这样的人很理智,很冷静,不需要花费时间来维系关系,因为他从不会徇私,事情该怎么干就怎么干,在商言商,在工作言工作,反而很好沟通。
    反倒是那些表面看着笑嘻嘻,官腔打得贼溜,但没啥实质性要求和内容的领导才是致命,精神内耗太大了。
    招工,招哪些人?有户口限制吗?有学历限制吗?性别呢?招来以后怎么住哪儿?吃啥?
    这些都是大问题,安然觉着,罗书记估计也是郁闷劳动厅把这么大一个烫手山芋丢过来,这事做得好是理所应当,做不好却是会影响社会稳定的,到时候出了什么岔子,上头一追究肯定得东风纺织厂顶着。
    这锅,不背也得背。
    所以罗书记才跟别人欠了他五百万似的苦大仇深,现在让大家想办法的潜台词就是,怎么才能把锅控制在最小内,尽量把影响降低。这事是真不好办啊,安然一面想着,一面推着自行车往外走,还得操心晚上吃点啥,难得这三天不用守工地了,安然得好好慰劳自己的胃。
    骑车来到自由市场,逛了一圈,发现猪鸭鸡牛都有,虽然质量有参差,但选择的广泛度上来说真的比以前丰富多了。她看了一圈,不是很想吃这些红肉,做起来太麻烦了,她晚上还得抽空看会儿书,收集资料写方案呢,不想浪费时间。
    正巧,还真让她找到一个不是卖红肉的。
    一只湿漉漉的箩筐里,装着满满一篓子鱼,有大有小,大的有筷子长,看起来不是很肥,是瘦瘦的草鱼,小的只有手指长,还是小鱼儿呢,不过一离水就死了,全都白挺挺躺在箩筐里。
    “同志要买鱼吗?要的话你两块钱全拿去。”卖鱼的是个中年妇女,裤腿卷到膝盖上,鞋子上也有很多淤泥,“我中午才抓的,但没放桶里,就全死光了。”
    安然看了看,鱼眼睛还比较饱满,还没完全凹陷下去,鱼鳃也比较红,说明确实是没死多久,还勉强算新鲜,安然也就连筐子一起买走了。
    但鱼要怎么吃呢?小鱼油炸成小鱼干儿也特别香,但大鱼的话,酸菜没了,酸木瓜片也没了,想到家里因为仗着做过“手术”而无所不用其极的折腾她的某人,那就给他补补吧,别把身子掏空了。
    安然边走边笑,这宋致远真是,那天还费了她老大劲连哄带骗的说服,现在呢,香得很!跟那啥手术颇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早知道这么香他早几年就去做了,怎么硬是拖到现在才彻底解决,真是委屈自己这么多年了。
    安然为了弥补他的“损失”,只能尽量在吃这一口上满足他咯。
    ***
    “妈妈买了啥?鱼!”小野激动坏了,真对得起她的小名,生了一个猫鼻子。
    “嗯,快写作业,今晚吃糖醋鱼。”
    “那小鱼儿呢?”小丫头立马说,“妈妈咱们吃小鱼干吧,你的小野爱吃小鱼干哦。”
    安然点她鼻子,“吃,但不是今晚,咱们今晚先吃糖醋鱼。”
    她做糖醋鱼的技术已经炉火纯青,闭着眼睛都不会翻车,这倒是不急,主要是得先把小鱼干处理干净,用盐巴腌上,不然天气热怕会臭。小鱼的清理比大鱼麻烦,尤其鱼头,她嫌麻烦直接用刀一整个切掉,只剩鱼身子,刮掉鱼鳞,掏干净鱼肚子,控干水分就差不多了。
    正准备把鱼段下锅炸,黑花忽然汪汪叫起来,叫了两声就”呜呜“着趴下,安然估计是熟人,“谁呀小野?”
    “妹子,是我。”一把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呀,秋霞姐,你们回来了?”
    “嗯,回来了,可累死我了,腿都给我坐肿了。”
    安然手上正在处理鱼段,“我手不得闲,姐你自己倒水喝啊,沈大哥呢?”
    “这不也上来了,饿死了这一路上,不敢歇,不敢进国营食堂,就全靠冷馒头度日,这回我可得来你家好好的吃一顿。”
    安然一听这口气,那就是事情很顺利,一直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下了。“好嘞,咱们今晚吃鱼,你们还想吃啥,我去买。”
    “别花那个钱,能给我吃顿荠菜饺子吗?”沈秋霞也不客气,示意丈夫把门关起来,小声道:“茶叶全卖光了,你猜咱们卖多少钱一斤?”
    “四块?”这可是翻倍,安然其实有点担心他们卖不到。
    “四块是他们副食品商店里的价格,那还号称高档茶叶呢,我们尝过,跟咱们的没法比,我直接叫价五块,他们还抢着买呢!”
    安然大惊,“这么贵?”但随即也能理解,毕竟刚刚改革开放,人民的物质生活需求像决堤洪水,本地商品市场压根供不上突然释放的需求,他们拿着好货去,肯定是不愁卖的。
    “一百斤茶叶基本没折损,卖了五百块,那几个东北人还挺讲信用,直接买了。”沈秋霞顿了顿,“其他几样特产卖得都不错,尤其那个贝母,咱们几乎是翻了三倍的价格还有人抢着买……”
    老沈脱下汗衫,从腰间解下一圈缠绕在腰上的布袋子,又从裤子里掏出一个类似差不多的东西,他比安然还不好意思,直接躲包文篮房间里拿出来的。
    十分钟后,安然家桌子上堆了一堆小山样的票子,饶是见过不少大场面的安然也咽了口口水,一次性这么多现金,安然已经好多好多年没见过了啊!
    “这里整整一千块,是你的本,妹子快收起来。”沈秋霞又咕噜咕噜灌了半杯温开水,咂吧咂吧嘴,“这两个月大部分时间在车上,路上没厕所,车又多,只能从早憋到晚,住招待所的时候解决一下,或者趁着没人……”
    “嗯哼。”老沈咳了一声,“这次一共赚了三千二百多块,我们全换成东北特产带回来,反正拉空车也要跑,都是烧一样的油。”
    安然竖起大拇指,这两口子可真是做生意的料啊,这脑袋,一般人吧能带去就行了,他们居然知道举一反三,把那边的东西带回来,怪不得人上辈子能发大财呢,这样的人不发财简直天理难容啊!
    说着,沈秋霞就拿出一堆“样品”:老韧的,长满长须的,还有许多珍珠点的东北野山参;酱红色的哈城红肠;又大又爆满的野生榛子。
    看见安然的眼神,沈秋霞就放心了,“这次带回来的全是好货,稀罕货,这样的咱们装满了一车,今儿晚上先尝尝这点,等会儿天黑我再下去拿。”
    榛子在石兰省是非常稀罕的坚果,安然记得她在副食品商店找过好几次,都没有卖的。
    人参那在后世是人尽皆知的东三省特产,尤其人参,据说在东北就跟大萝卜一样常见,可在石兰省那也是要进高档药店才能买到的。
    红肠安然可是很喜欢吃的,蒸一盘再包一锅饺子,这顿饭可就完美了。不过,更完美的是,沈秋霞又从旅行包里掏出几块人工养殖的貂皮,毛色雪白,花纹也是十分漂亮的,要不是现在是大夏天,安然真想穿上试试,这御寒可是一件神器呢。
    “你们也真是太……太能干,太聪明了!”安然抱着沈秋霞,半天只说出这么一句。
    “还行吧?没让妹子亏本吧?”沈秋霞也挺高兴,财大气粗地说,“带回来这些东西无论卖多卖少都是咱们的净赚,我暂时先不回去,老沈先回去看看孩子,出门两个月了,也怪想的,我就先留在省城,能出手出手一些,卖不完的再带回阳城去,到时候还得小安教教我,书城的自由市场都有哪些。”
    “成!”安然拍板,这满满一车东西,还真就跟白捡的一样,赚多赚少总之不会亏了三千二百块,相当于这一趟至少就是挣了这么多,她和宋致远辛辛苦苦攒了六年,也才攒下七千块,这做生意可真是暴利啊。
    难怪谁都想当资本家,有了资本,干啥不挣钱,干哪一行不是风口呢?安然叹口气,自己跟宋致远这辈子如果一直待体制内,那是注定与大富大贵无缘了。
    接下来几天,安然就带着沈秋霞往各大自由市场跑,她自己要上班,只能沈秋霞一个人去卖,零零碎碎能卖不少,运气好有时遇到个大主顾,一口气买几十斤,那钱就跟不是钱似的,哗啦啦的就进了腰包。
    安然每天晚上看她数钱都有种魔幻现实主义的感觉,她怀疑自己真的跟沈秋霞是生活在一个世界吗?怎么人家挣钱这么容易,自己挣钱却跟吃屎一样难呢?然而,世界的参差无时无刻不存在。
    不仅是做生意挣钱,还有找工作。像杨靖家两口子一样,通过考试改变命运的只是佼佼者,更多的则是依然找不到工作,被迫上工地和水泥,搬砖块,或者挑灯夜战,不断投稿,只为了换点稿费,维持下个月的生计。虽然沈秋霞挣的钱她也能分到不少,可安然并不是很开心。
    她理想的社会,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但必须保证所有人都能有工作,所有人都能有饭吃,她真的很想做点什么帮一帮大家伙,但一直苦于找不到机会,她现在的能耐能做的太少了。
    三天时间一晃就到,安然怀着沉重的心情写好了方案,安静地坐在临时办公室里,罗书记坐在主位上,也不问大家写好没,直接指着离他最近的位置:“从你,开始说吧,长话短说。”
    王先进咽了口唾沫,他今儿坐这么近,就是想跟书记来点“亲密接触”,能近距离接受他的教诲呢,谁知道第一个就拿他开刀。
    “别愣着,说话。”
    众人一愣,怎么罗刹书记心情不好?
    王先进咽了口唾沫,“我……我没想好……”
    罗书记瞪他一眼,“下一个。”
    下一个是那瘦瘦小小的年轻人钱文韬。只见他成竹在胸的打开早已准备好的笔记本,噼里啪啦就是一顿念,安然一开始还认真听,到后来直接神游天外,完全不知道他念的啥,这也太太太套话了。
    她偷偷看了秦京河和孔南风一眼,见他们也是一样的迷茫和无奈,这都是啥哟,打官腔倒是很在行,听说这小子以前就是在宣传口工作的,口才十分了得,应变能力十分强。
    罗书记听着听着,翘起二郎腿,直接打断他的长篇大论:“长话短说,你的建议是什么。”
    会议室里的空气仿佛都降了温度。
    “我的建议是把指标分给各个区劳动局,让劳动局负责招工,咱们没必要背这个锅。”
    罗书记“嗯”一声,不置可否,转而让其他几个人说,有了前车之鉴,大家都收起事先准备好的稿子,直接一两句话完事儿。
    有的说让街道办按户口招工,可安然心里想的是,这样的话就很容易出现石万磊当年的状况,芝麻绿豆官一手遮天,按照谁跟他亲,谁给他送的礼多来选人,到时候选来纺织厂的能是什么好人吗?
    也有的说就按照学历招,只要高中生,因为文化水平越高,从事专业的技术水平就越高。可安然觉着学历并不能说明啥,没工作的不仅高中生,初中毕业就去支援边疆的人也很多,那他们的工作怎么解决?
    安然今天因为来得晚了点,坐在离书记最远的位置,终于大家都说完了,罗书记顿了顿,似乎是不太想让她说,但又不好明着排斥,“你有什么要说的吗?小安同志,没有的话咱们就先休息一会儿,半小时后回来继续讨论。”
    说着,人就准备站起来走了。
    他一动,其他人也跟着准备离开。
    罗书记对自己有点看法,安然早就发现了,她可是千年成精的狐狸,这种微妙的不爽,或者不屑,看不上眼,安然能感觉到,虽然自己的名字他是采用了,但他并未对自己改观。
    她一开始也委屈,觉着自己堂堂第一名,他用得着这么看自己不顺眼吗?自己又没吃他家大米。这种就像是进了一个新班级的学生,明明是以最高分进来的,可莫名其妙的班主任就是看自己不顺眼,那种不顺眼也不是堂而皇之的辱骂,而是若有似无的排挤,譬如安排工作的时候特意强调男女一样,就像她的性别就是天生哪里不对一样。
    刚开始安然也不爽,可经过长时间的观察她发现,这罗书记可能真的就是在男性为主的职场呆惯了,先入为主的认为女性干不成事。其实也不能怪他会这么想,据安然了解,他以前待过的单位都是机关,前头十年的萎靡不振,助长了一些官太太的威风,里头的妇女同志大多数都是有家有口的,没啥上进心,整天就是孩子丈夫和灶台,上班迟到会儿,下班早走会儿,动不动请个假……这算这个年代很多机关单位的通病。
    因为工作纪律不严,或者说特殊年代纪律落不到实处,但凡有一个这样的,其他人都会有样学样,久而久之就学成了风气。要在五十年后,那是绝对不可能的,纪律在那儿摆着。
    当然,也不排除,即使是那样的特殊年代,也有兢兢业业恪尽职守的职场女性,只不过这样的女性一般不会跟造反派扯上关系,一般也到不了实权岗位。
    安然从来不是坐以待毙的人,发现罗书记对自己有意见后,她就第一时间拜访了高书记,旁敲侧击几句,大概知道是这么回事,也就看开了,这不怪他,只能说职场女性的声誉被某些人败坏了而已。
    她能做的,就是让他看见自己的能力,进而证明不是每一个女人都是心里只想着男人孩子和灶台,还可以有远方,有家国和天下。
    只见安然站起来,朗声道:“我有一点浅见,麻烦罗书记和几位同志稍等片刻。”
    罗书记老脸一梗,只能坐下,翘起二郎腿,一副“有话快说”的架势。
    安然环视一周,她的眼神有种超越年龄的上位者的犀利,令其他人都不得不停住往外走的脚步,纷纷对视一眼,又返回坐下。
    很好。
    “我的建议是采取公开招聘、考试录取的形式,在最大程度上保持社会公义。参加考试的对象不拘泥于户口、学历、年龄和性别,只要是想参加的都本着公平公正自愿的原则,通过卷面成绩择优录取。如果录取名额最后一名考试成绩一模一样的话,就优先考虑家庭困难情况,如果苦难情况一致的话,就考虑学历,再来考虑性别,我说女性优先,在座的诸位都没意见吧?”
    安然仿佛一个天生的领导者,就这么毫不避讳的看着所有男人。
    罗书记脸上有点烫,调开了视线。
    钱文韬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只有王先进,撇了撇嘴,说:“这总得有个理由吧,凭啥女同志优先。”
    “就凭这是纺织厂,东风纺织厂将来的业务多是精细活,这是女性更擅长的领域,王同志没意见吧?”
    她之所以这么说,是有梗的。
    刚开始来上班的时候,大家伙看安然一个女同志,都是优先把轻活留给她,譬如同样是送材料,杨靖去的是偏远的难找的部门,而安然就只需要去本栋楼上的,也就是工业厅的部门。因为她人确实漂亮,说话也漂亮,一来二去就跟厅里领导混了个熟脸,食堂打饭的时候遇到领导都会主动跟她打招呼。
    其实这也证明不了啥,顶多就是脸熟而已。可王先进就是觉着,这安然凭着自己的外貌和经常送材料让自己露脸,他觉着自己没争取到这个机会就是吃亏了,所以立马转头就把安然堵在办公室,说以后送材料的事就让他去跑腿吧,女同志做办公室的事更细致,更得心应手不是?
    安然当时也没跟他掰扯,就同意了,不是不知道他的小算盘,只是觉着好笑,他可真太看得起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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