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海娘轻抬眼睑,眸华流转间好似凝结冰柱,叫那直直望入她瞳仁深处的花卉不禁肌理一寒,一时噤声。
    但她的话,也让薛海娘下意识抬手轻拂前额,触手寒凉,却如花卉所言,额前竟是渗出了些许汗水。只不过却是冷汗!
    萧贵妃美眸微寒,唇际笑靥未减,她朝花卉知会一声,“本宫瞧着司侍却是不同于寻常女子般体寒,你且去将炭火熄了。”她已是特意为薛海娘设下台阶。
    花卉颔首称是,行至薛海娘处时半蹲下身子却是冷汗浸浸。
    “谢娘娘照拂——”薛海娘低垂螓首,长而卷翘的双睫如扇般掩下,是以萧贵妃未能窥见她幽灰色的瞳仁酝酿着如何一片惊涛骇浪。
    她自幼便与寻常高门贵女迥然不同。
    所谓大家闺秀、端庄得体,最是注重涵养与气度,富贾世家尚且如此,更枉论彼时早已功成名遂的薛景铮。
    然,她自幼性子刚烈犹胜不少男儿,一股不服输的劲儿与今下教条格格不入。薛景铮并非不曾想过将她狠狠掰过来,可碍着许氏阻挠,且她少时实是桀骜难驯……
    逐渐地,也不知从何时起,记忆中严父般的人已是模糊,他时常瞧着她叹息,失望且无可奈何。
    再之后呢——
    实是少年时的记忆过于模糊,以至于她都记不清父亲从何时起对她漠不关心,熟视无睹,许是娘亲寒门的身份实是叫父亲嫌恶、又许是牙牙学语的薛巧玲实在是过于讨他喜欢,以至于才造成了这般结果?
    薛府十年如一日,父亲的漠视、下人的冷眼,入宫后如履薄冰的处境,皆是一点一点磨去了她的棱角。再加之后来晓得南久禧喜欢知书达理的女子后,她更是不惜一一效仿,她曾不屑一顾的所谓大家闺秀的涵养与气度。
    岁月虽是令她敛去张狂的性子,可她刚烈的本性却是难改。
    原以为前世十余年的磨砺,已是彻底磨平了她的棱角,洗蜕她的桀骜与刚烈。她尚且可以隐忍为婢任人差遣,可到头来一旦触及到与南久禧相关之事,仍是叫她心绪难平。
    “若仅仅是吩咐花卉熄了炭火,又怎谈得上照拂?”萧贵妃似笑非笑的倪着那低垂螓首的人儿,清婉亲和的声线却夹杂着不容置喙的笃定。
    薛海娘蓦地抬眸与她四目相对,凤眸清亮澄澈,声音不大却极为清晰,“奴婢已然是娘娘宫里的人,日后定是随时都得盼着娘娘照拂才是。”
    薛海娘并未挑明,可她相信萧贵妃定是晓得她弦外之音。
    闻及此言,萧贵妃一挥手将花卉支开。
    瞧见这一幕,薛海娘愈发确信方才她心中所想,不禁唇际微动,却稍纵即逝。
    萧贵妃简言意骇地将她所谋划之事‘悉数’告知。
    她猜度薛海娘便是昔日南久禧有过一面之缘的女子,既是能得南久禧魂牵梦萦至今,以萧贵妃今下处境定是要将其拉拢至麾下。
    她会为南久禧献上一出精妙绝伦的曲目,由何人编排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届时她会特意将南久禧引荐编排曲目之人,而后便将昔日南久禧与薛海娘一面之缘的场景彻底重演一番。
    听罢,薛海娘不禁再次叹服萧贵妃的城府,这萧贵妃怕是顾及到若曲目由她编排,届时本该由萧贵妃主导的剧情到头来却成了她在主导。
    掌六宫生杀权,居高位者多疑,这一点倒是并未叫薛海娘太过意外。
    可如此一来,她便真真是成了萧贵妃素手下操纵的傀儡,除任由那无形的丝线束缚手脚任其左右,必定再无反抗之力。
    她尚未忘却仍被禁足于宫所的梁白柔,见萧贵妃对她卸了些许防备之后,唇际扬起一道足以以假乱真的笑弧,似含奉承之意,“奴婢有一不情之请,不知娘娘肯否应允。”
    “你既已是本宫之人,本宫自是不会薄待于你,你且道来。”
    “梁美人被囚重华殿奴婢实是忧心,宫中之人素来拜高踩低,昔日梁美人何等风采,而今沦落至此暗地里也不知糟了多少苛待,望娘娘应允让奴婢入重华殿见梁美人一面。”
    起初她原是求得顾三暗中调配,届时她假扮侍卫入内探视,然而回轩阁时却糟了那南叔珂恐吓,一时间她实是不敢轻举妄动,是以便传信知会顾三取消此次行动。
    而今,萧贵妃借她邀宠、扳倒贤妃,她正好趁机邀功,趁着如今对萧贵妃而言尚有几分利用价值的前提下,好与梁白柔见上一面。
    昔日荣华不再,侍人又素来虚与委蛇,那原就纤弱的人儿,而今也不知沦为何种境地……
    萧贵妃并未即刻予她答复。
    周遭氛围霎时静了下来,仅剩下那端坐于上位之人,指尖饶有旋律地轻叩着案几,一道道清脆的声响压迫得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禁足宫所的嫔妃原是只有得了皇上与太后之令方能入室探望……”她顿了顿,似笑非笑地又道:“本宫倒是能吩咐花卉届时去将侍卫支开,届时你有一炷香功夫。”
    薛海娘忙拜谢道,“奴婢多谢娘娘。”面上是不加以掩饰的欢愉,然那笑靥未持续多久便又敛了下去,薛海娘轻咬着唇,好似内心作着极大斗争般,踌躇半晌,方才道:“奴婢有一惑不知当讲不当讲。”
    “本宫洗耳恭听。”萧贵妃微阖着眸,倚躺在榻上好似整暇地睨了她一眼。
    薛海娘好似不曾瞧见那艳若桃李的娇颜上露出的些许不耐般,侃侃道来:“但凡君王诞辰皆是普天同庆、大赦天下,奴婢斗胆揣测不知届时皇上是否会瞧在梁美人悉心侍奉的份儿上,恕她一回……”
    萧贵妃似是佯怒,“圣上的心意岂是你一届区区微贱之人足以揣摩。”
    薛海娘忙起身请罪,“奴婢妄言。”
    萧贵妃唇际含笑,秋水般的眸晦暗难测,“本宫倒是听过一句俗言,前半句本宫却是记不清了,可后半句本宫记着好似叫做听天命……”
    薛海娘原是低垂的眸蓦地抬起,潋滟凤眸灿若星子。
    尽人事,听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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