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晚膳时辰一过,薛海娘稍稍拾掇些贴身衣物与素来惯戴的簪子首饰,便随着薛巧玲遣来的婢子一同去了梨娇堂。
    初来乍到时,薛海娘便是有所耳闻,柳淑妃天姿国色、蕙质兰心,南久禧未登九五时便与萧贵妃齐名宠冠王府,如今虽未与萧贵妃平起平坐,可南久禧格外恩宠,其朝阳宫在不违背祖制下,雕栏玉砌、水榭歌亭,极致奢靡丝毫不亚于未央宫。
    如此盛宠骄纵之下,朝阳宫本就是见风使舵者殷勤献媚之地,而今宠冠六宫、身怀龙嗣的薛御女也居于朝阳宫内的梨娇堂,使得朝阳宫愈发门庭若市,内务府侍人、诸宫嫔妃、乃至与朝阳宫鲜有交集的宫人络绎不绝。
    思绪恍惚间,她已是随着粉杉婢子来至梨娇堂东厢主殿。
    雕观世音送子铜鼎香炉上缭绕着袅袅香雾,屋阁弥漫着令心情舒畅、却又不至于熏人的沉香。薛巧玲微倚在贵妃长塌,青丝半挽及腰,玉容未施粉黛,双颊莹白无瑕透着康健红润,身披绯色软烟罗、薄如蚕丝的绸缎难掩其圆润莹白小腹,葱指纤纤轻抚。
    薛巧玲本与纤细孱弱并未沾边,如今一怀龙嗣,几番进补且极少走动下,身子愈发圆润了一圈。
    “奴婢薛氏海娘见过薛御女,恭祝御女万福金安,长乐无极。”薛海娘盈盈叩拜,声线温雅,不卑不亢。
    “长姐怎的这般与我生分?宝瑰,今儿怎的这般糊涂,还不快将我长姐扶起好生伺候着。”薛巧玲轻蹙柳叶黛眉,视线觑向那被唤作宝瑰的粉杉婢子轻喝道。
    宝瑰忙上前将薛海娘搀起,同时又暗下示意殿内侍人将檀木方椅备好,铺上金丝线软褥,伺候着薛海娘落座。
    “你我从前虽是至亲姐妹,可如今却身份有别,宫中向来尊卑有别,奴婢自是不敢逾越。”薛海娘敛眸垂首,丝毫不理会薛巧玲何等殷勤何等故作亲昵。
    薛巧玲似是参透她言下之意,蕴着浅笑的狐眸明灭可见幽暗眸光,她随意寻了个由头将殿内上下侍人支走。
    “姐姐可曾羡慕过我?”待四下寂静无声,方才响起她清若银铃的音色。
    薛海娘微怔,默然沉吟一二方才笑道:“你如今宠冠六宫,皇上又将你奉若至宝,这怕是世间女子梦寐以求之事。”
    薛巧玲慵懒起身,缓缓踱步至薛海娘身侧,眉眼如画却透着些许冷意,“世间女子皆梦寐以求,可你薛海娘呢,又如何待之?”
    薛海娘仰头视线与其相对,莞尔一笑,“奴婢亦是俗人。”
    薛巧玲笑了笑,她向来便晓得薛海娘为人谨慎、心思缜密,却不料她屏退众人之下,她仍是这般小心提防,可真真不愧是与她一脉相承的长姐。
    “长姐怕是不知,我年幼之时很是羡慕长姐,因你生母是爹爹原配,因你生来便是万众瞩目的嫡出小姐,因不论何时何地外人谈起薛家第一个想起的总是你。不知从何时起,我便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地告诫自己,绝不活在你影下。”言语间她早已是将视线移至他处,妖媚横生的狐眸却隐隐可见彷徨闪现。
    薛海娘略微讶异,这却是她未曾想过之事——
    可若是一字一句细细琢来,薛巧玲倒也是言之在理,可若因而怨恨那么却也实在无辜至极。
    她娘亲虽是父亲原配,可父亲自纳入薛巧玲生母为侍妾后便多番冷落,以至于她虽是尊贵的嫡出小姐,亦是不同于薛巧玲自幼便有父亲伴其牙牙学语,因外人不论何时何地谈起薛府时总是论起她,是而父亲生怕薛巧玲受屈,素来便允薛巧玲与她同等待遇。
    “我如今真真是欢喜,因我得到了我自幼梦寐以求的一切,不再活在你薛海娘的影下,幼时的执念无形间将我推至如今这如履薄冰之地,我虽是了却心愿,可我也晓得宫闱乃兵不血刃之地,如今我宠冠六宫,可若是一着不慎脚下便是深渊。”她蓦地侧目深深凝着海娘,眼底眸色瞧不真切。
    至此,若薛海娘仍是半点也不知薛巧玲为何费尽周折将她请来梨娇堂,她自然更不相信此乃薛巧玲对她的‘信任’与寄托。
    薛巧玲毕竟不同于愚钝之辈,她今下虽恃宠而骄,却也晓得天子之宠,浮云翩跹,实在握不真切。
    薛海娘故作未曾参透她的弦外之音,敛眸婉约一笑,“巧玲圣眷正浓,而今又怀着龙嗣,如今儿这番不吉利言辞,日后还是莫要再说了。”
    薛巧玲怒上眉梢,粉拳已是下意识紧握,旋即转身冷凝着闲适含笑的人儿,用着近乎咄人口吻,“长姐素来坦诚,怎的今儿你我姐妹二人叙旧,长姐反倒是遮遮掩掩?莫非是仍惦念着你我年少无知时的无心玩闹?”
    玩闹?
    薛海娘眼底泛起一丝冷意,原来于她而言,一年前将她推入湖中险些淹死,府邸时与林氏多番欺辱暗害,竟纯是年少无知时的玩闹!
    星零片段虽早已拼凑不齐,可那犀利而尖锐的痛无时无刻不侵蚀着她的神经,宛若响亮而屈辱的掌掴,击碎她自以为是的骄傲。
    “小主言重了,奴婢着实不知小主言下何意?”薛海娘福身施了一礼。
    薛巧玲深深地瞧了她良久,才道:“好,你既是要我与你敞开天窗说亮话,那我便说,长姐且记着,你我一脉相承,虽非一母同胞,却是一族之人,少时无知我事事与长姐相争实是我恨极我庶出身份,而今你我皆是入宫侍奉,便该齐心协力,光耀门楣,为父亲、为薛家争光才是。”她搬出当日临入宫前,轿辇上祖母握着她的手,语重心长的一番叮嘱。
    她一番言辞好似极为真切,与她视线相对,眸光所捕捉之地,仅有真切与义愤,不曾察觉有一丝伪善与异样。
    看来真真是她错估了薛巧玲与生俱来的心比天高,错估了她势要将一切踩在莲足之下的勃勃野心。薛海娘暗中轻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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