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天涯一听这话,敢情他和以前的楚天涯并不相识,于是道:“阁下如何称呼?”
    瘦骨男子呵呵一笑收了折扇,拱手道:“区区姓白,贱名诩,小字敬谦,出身大名府家中排行第四。”
    “原来是白四哥。”楚天涯拱手回了一礼,便静候他的下文。
    大宋朝的男子相互之间习惯以“哥”相称,就连家中一母同胞的兄弟,兄长叫弟弟也不是叫“二弟”,而是叫“二哥”。
    “今日小生特意叨扰太保,一是慕名而来,二是略有些许繁务,敢情太保施以援手帮衬一二。”白诩说罢,便拿出了两锭黄澄澄的金子,摆放在了酒桌中央。
    楚天涯看了一眼,心想这白诩出手倒是极为阔绰大方。这两锭黄金,估计抵得上一户中产家庭半年的生活费了。
    “白四哥出手如此大方,不知要我帮你做点什么?”楚天涯也没有去拿那金子,只是笑了一笑,说道,“我只是个牢城差拨,办不来什么大事。”
    “太保过谦了。谁都知道在龙城这块地头上,没有什么事情是‘龙城太保’办不成的。”白诩仿佛是胸有成竹的微然一笑,轻轻摇动着折扇说道,“不敢相瞒太保,小生有一位远方的亲眷,日前醉酒失了本性,在太原府闹事,一时被公差误捉,陷在了营牢之中。小生不敢相求太保过甚,只求太保能略加照顾一二,休要让他在牢里吃了太多苦头便好。”
    楚天涯挑了挑嘴角淡淡一笑,心想这大概就是楚天涯平常惯有的“生财之道”了。这举手之劳便能收入一笔巨款,难怪他平常吃喝嫖赌都不缺钱。只不过,这白诩出手太过大方,想必他那位“远房亲眷”,犯下的可不是小事!
    于是楚天涯问道:“白四哥,你那亲眷姓什名谁,因犯何事拘在了营牢之中?”
    白诩的眉宇微自一沉,向前探了探身子,一边顺手将金子推到了楚天涯近前,一边压低声音耳语道:“他姓薛,名玉!”
    “薛玉?太行巨寇,醉刀王薛玉?”楚天涯略微一惊,方才江老三来报说有新来的人犯,不就是他么?
    看来还真是个“肥主”,上午进牢,下午就有人花巨资来打通关节了!
    “太保不必紧张。”白诩的神情却是平静,说道,“小生只是央请太保在牢中略加照顾,别无他想。万不敢连累到太保任何。”
    楚天涯听了呵呵的笑,这分明就是欲盖弥彰嘛!
    那薛玉人称“太行巨寇”,想必是朝廷重犯。眼下这白诩又行为诡密有备而来,多半不是什么“远方亲眷”,指不定他自己也是太行巨寇的一员。
    看来这几两黄金,并不好赚,弄不好便要摊上个“贼寇同伙”的罪名,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而且,楚天涯也没打算再赚这种钱。
    “太保何故发笑?”白诩不由得面露惑色,以为楚天涯嫌钱少,又拿出一锭金子放在了一起,“太保有话,不妨直言如何?”
    正在这时,外面有菜饭博士唱着诺近到雅阁。楚天涯便道:“你先把金子收起来。”
    白诩顿时面露诧异之色,但也没有多言,便将三颗金锭都收好了。菜饭博士问了安进了阁来,先是奉上了几盏银杏雪梨和伥惶饴糖之类的菓子点心,也取来了几盏青花酒壶,让二人挑酒。
    楚天涯不太懂这个中行情于是推脱,就让白诩挑了两瓶地道的龙城汾酒。大宋朝的酒可不便宜,这两壶“地道的龙城汾酒”,已经够得上一户人家半月的伙食了。
    不久,又有几名茶饭博士络绎穿插的进了雅阁,前后呈上十几份菜肴,诸如“金丝肚羹”与“决明兜子”这一类名菜,林林总总。最后博士还说,这还只是第一席,敝店的“百味羹馔”那是名符其实。若有半点不合胃口或是酒馔冷了,马上换新的,直到上齐一百道菜不重样。
    楚天涯不禁暗暗咋舌,酒是名酒,菜是好菜。这满桌子的酒菜就已经够十来个壮汉吃的了,还要不时更换……大宋果然富有,子民们也享受得奢侈啊!
    而且这大宋朝的菜肴,不仅是绿色纯天然,味道也的确是相当不错。不过,常言道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开始楚天涯只当白诩是“自己”的朋友,才与他一同来了酒楼。现在知道他另有所图,出于职业的习惯也就多了个心眼,一来防他菜里下药,二来不让自己醉酒误事,因此把这顿饭都吃得谨慎起来。
    白诩见楚天涯筷盏不勤,知道他怀有戒心了,于是笑道:“其实太保不必过于心疑,我并无半分歹意。”
    楚天涯微微的笑了一笑,“众所皆知薛玉是太行巨寇,干系重大,我不得不谨慎行事。只不过我今天还没有回牢城,不知道他这次落网是所为何事。”
    白诩倒是镇定,摇着扇子不急不徐的道:“的确,太原人大多都知道,太行山七星峰上聚集了一伙锄强扶弱、抗击边寇的真好汉。醉刀王薛玉,正是坐了第三把交椅的头领。日前,他下山到太原府来办些私事,不料喝醉了酒与几个主动寻衅的泼皮发生了冲突。衙差赶到时居然有人认出了他来,趁他大醉又手无寸铁,一拥而上将他绑缚了。”
    楚天涯干了这么多年的刑侦,心思一向细密敏锐,听他话中有意避实就虚,显然是在掩盖什么。于是问道:“既然是聚啸山林的好汉,想必是一直在被官府追捕。他这次却冒了风险潜伏到太原城中来——你就说吧,他来干什么的?”
    楚天涯一语切中要害,白诩顿时脸色微变,嘴里也吱唔起来,“这……小生,不得而知啊!”
    “是不知道,还是不想说呢?”楚天涯冷冷的一笑,说道,“既然都信不过我,还找我帮什么忙?你都不跟我说实话,我到时帮了你却白搭进一条性命,又岂是值得?”
    说罢,楚天涯起身便准备走。
    正在这时,原本关上的门突然被打开,从外面风一样的蹿进了个人来。速度之快,让楚天涯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只感觉有人影杀气扑面而来,凭着本能的反应他错身一闪,一道凛冽的寒光堪堪的擦着他的脖颈抹过!
    第3章 大事临头
    “小妹住手!”白诩急忙大喊,并匆忙上前关门。
    楚天涯这时才看清,屋中已经站了一个做男装打扮的女子,正目露嗔光手握雪匕的据道而立,挡住了楚天涯的退路。
    “你们,都是薛玉的同伙吧?”楚天涯稍退了两步站稳了脚下,眼观四路,找准了将要躲闪的空间和可以持握的椅凳,准备与之博斗。
    就刚刚这一瞬间,可以显见这个白衣女子便是这个时代的“武林高手”,身手之敏捷出刀之快狠,足以让楚天涯这个练过军警博击术、自我感觉身手不弱的现代警察,叹为观止。
    再看了这女子一眼,才发觉她身形高挑曲线婀娜,虽是穿着一身和白诩差不多的金白色仕子男装,却也掩饰不了她绝好的身材,真正是增一分见肥少一分显瘦。脸上虽是未施半点粉黛,却妙在肤白若雪,明眸晧齿柳眉杏唇,眉宇之间英气纵横又带几许冷意杀气,别有一番夺人心魄的异样魅力。
    “再看,我剜了你眼睛!”女子只被楚天涯上下打量了这一眼,当场美眸一眯杀气迸闪,身形再错就要挥刀上前!
    危急时刻,楚天涯后踏一步握紧了一把圆凳正待招架,白诩急忙抽身挡在那女子身前,“小妹不可造次,休要再冲撞了楚大官人!”
    “不过是个臭名昭著的皂吏,什么大官人!猪犬也不如,杀了他便是为民除害!”白衣女子咬牙厉斥。
    楚天涯听在耳里,怒在心中,虽是握起了圆凳却也没有急于发作,只在心中飞快的在寻思脱身之计。
    白诩拦住了白衣女子,似在耳语什么。
    楚天涯审时度势,感觉眼前这两个人肯定是早就商量好了的,一个唱红脸一个唱黑脸,一个收买一个挟迫,软硬兼施双管齐下,只要逼我就范——下这么大的功夫,显然不止是让我在牢里照顾薛玉了!
    想通此层,楚天涯反倒更加镇定了——‘既然对方有求于我,我还怕什么?’
    于是他干脆放下了圆凳走到菜桌边坐下,不急不忙的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淡淡道:“你们两个就不用在我面前演戏了。如此大费周章,无非是想让我帮你们救出薛玉,对不对?”
    白诩和那女子虽是没有大惊失色,却是对视了一眼然后略微怔了一怔。
    楚天涯眼角一瞟将这一细节收悉于胸,心道:果然,我猜对了!
    于是他接着道:“看来是棕大生意。你们,不打算坐下来跟我好好谈谈吗?”
    “小妹,你把着门口不要让任何人进来。”白诩吩咐下去。
    那白衣女子冷冷的瞟了楚天涯一眼,甚是不屑的闷哼了一声,抬脚将短匕插入银丝云靴之中,然后一晃身藏到了门口的客松屏风后面。
    白诩坐回到楚天涯对面,拱手而拜道,“舍妹莽撞失礼,小生在此代为赔罪了,万请太保海涵!”
    “说正事。”楚天涯不动声色,用他以往习惯了审问犯人的眼神盯着白诩,淡然道,“首先,告诉我你们的真实身份。”
    白诩表面倒是平静,不自觉的一下迎上楚天涯的眼神,心中却暗作惊诧:奇怪,我怎么感觉像是被他一眼看穿,没能藏住任何秘密了?……以往人人皆知,龙城太保楚天涯只是个胸无点墨、贪财好色的草包流氓,除了耍泼使狠并无并点心机,要不我又怎会找上了他,再与五妹设下这黑白之局,迫他就范?可是眼前此人的沉着冷静和气度心机,皆非等闲!——莫非,传闻有假?!
    楚天涯见白诩自顾沉思却不吭声,心中不由得冷笑——我可是见惯了你这样的人,也习惯了这样的场面!
    他用指节在桌上敲了一敲,“你不说,我也大致猜到了你们的来历。既然你不肯开口,那好,我来问,你来答。”
    白诩回过神来,收起折扇好整以暇的微然一笑,“好。太保尽管问,但我未必答。”
    “为什么偏就找上了我?”楚天涯便问道,“我只是个小小的差拨,从上到下,有知府县令大小官员,就算去找我的顶头上司牢城管营,也比找我强上百倍。”
    白诩顿时就呵呵的笑了起来,“太保,是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少兜圈子,有话直说。”楚天涯的脸色阴沉了一些。
    站在屏风后的白衣女子这时闪了出来,满是不屑的看着楚天涯,冷言冷语道:“你最好识时务,现在是你在我们的掌握之中,不是我们被你逼审!”
    白诩摆了一下扇子示意女子收声,淡然的笑了一笑,说道:“假话就是,知府管营那些人官架子太大,不好打交道。太保却是个识得江湖义气的英雄好汉,因此才找你帮忙。”
    “的确假。”楚天涯自己听了都想笑。
    白衣女子则是嗤之以鼻冷笑连连,再又退到了门旁的屏风后面,把风去了。
    “想必,真话也就不用我说了。”白诩笑吟吟的道,“总之,太保,扶危救困我等侠义之辈义不容辞的善举。太行七星山上下来的人,没有一个不是真豪杰、大英雄,岂能让他们坏在了那些贪官污吏的手上?”
    “好像,我就是你口中的‘污吏’之一。”楚天涯冷笑。
    “没错!——四哥休跟他绕圈子了!”屏风后的女子沉声道,“正因为你太原城里最贪财也最泼皮的皂吏,我们才找上你!”
    “住口!”白诩突然将扇子在手中一拍,厉声道,“我不准许,你休再开言!”
    楚天涯略微吃了一惊,白诩这瘦骨嶙峋弱不禁风的文生,发起怒来还真是有几分气势。
    而且,屏风后也的确是鸦雀无声了。
    这时,白诩就像川剧变脸一样马上又和颜悦色了,对楚天涯拱手赔了一礼,说道:“因为往事种种,小妹才对大宋的官吏深恶痛绝,并不是刻意针对太保。还请太保海涵。”
    “好说。既然是谈生意,本人也不会为了一点小节而误了正事。”楚天涯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句,尔后道:“请说正题。”
    白诩微然一笑,继续道:“其实,大宋官场上的那些弯弯绕绕,太保肯定比我懂得多。一眨眼的时间、一句话的功夫就能办下的事情,他们不拖延上十天半月、再推诿十几个人手经办,是不会罢休的。常言道蛇打七寸单刀直入,差拨是离人犯最近也最直接的管事,所以我们才找上你。无非是救人如救火,我们担心夜长梦多。”
    “算你自圆其说。”楚天涯并不以为意,继续道,“我记得你刚才说,太行七星山上的好汉是锄强扶弱、抗击边寇的。那么我要问,他们都锄了哪些强扶了哪些弱,又抗击了何方的边寇?”
    楚天涯心里想得清楚,差拨这份吸血鬼似的职业,是不想再干下去了。如果醉刀王薛玉真是“林冲、卢俊义”那一类蒙冤的英雄豪杰,临走时做个顺水人情帮他一把也算值得。反之,如果只是打家劫舍的山贼强盗,才懒得理会。
    “太保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白诩的神情变得严肃了许多,正色说道,“河东河北,谁人不知太行七星山上,秉承忠义匡国护民?近年来,只有被七星豪杰惩治的贪官污吏和恶霸歹人,可有听说他们在欺压了哪一位良善人家?前者黄河泛滥,七星山散尽钱粮救助灾民;三个月前,榆次县惨遭瘟疫,正是山中良医配置灵药,救人无数。试问,这算是锄强扶弱了吗?——至于抗击边寇,太原府中男女老幼尽皆知晓,近几年来太行义军一直都在助战大宋,志在收复燕云十六州!……只是可惜啊,可惜!”
    说到这里,白诩甚是遗憾的摇头叹息。
    楚天涯的心中,却是猛一醒神,想到了许多重要的事情,此时先行按捺住了,问道:“可惜什么?”
    “可惜我大宋朝廷奸臣当道,朝廷用人不当啊!”白诩摇着头,叹息道,“至宋金联合灭辽开始,原本是胜券在握形势大好。辽国在宋金两国大军的夹攻之下,垫如垒卵。可是我大宋派往河北督战的主帅,却是六贼之一的大宦官童贯——此人除了好大喜功贪赃枉法,再也别无所长。太行义军为顾全大局归于他旗下,本待高歌猛进攻城掠地,却被童贯勒令不得上前。不仅如此,童贯还将太行义军称为‘反贼流寇’,不断对其打压排挤。后来,童贯以众欺寡但仍是连遭败绩,却将责任推到了太行义军的身上,并反弋一击对太行义军进行讨伐。无奈之下,太行义军只好无功而返退守山寨。”
    听到这里,楚天涯的眉头深深皱起,不自禁的脱口而出——“果然”!
    “什么果然?”白诩问。
    楚天涯摇了摇头没有搭言,心中却在暗道:这几天来我恍恍惚惚的只顾着思乡念亲,却忽略了一件大事!眼下正是大宋宣和七年秋,辽国应该早在半年前就被金国所灭了!然后再用不了多久,金国就要挥兵南下,直取中原灭亡北宋王朝,并制造中国历史上最为著名、也最为惨痛的——靖康之变!
    楚天涯虽是个警察,但生于书香门第的教师家庭,父亲正是教历史的老师。从小在父亲的影响熏陶之下,他就喜欢听《说岳全传》、《水浒传》这一类的故事和评书。后来学生时代出于对这段历史的兴趣,看了不少这方面的书籍电视,并与父亲无数次的探讨过这个时代的许多历史问题。
    因此,对眼前大宋的这段历史,楚天涯虽然算不上是了然如胸,但至少是知道许多重大事件、并了解一些重要人物的!
    “我问你,辽国天祚帝,如今何在?”楚天涯为了应证自己心中所想,问道。
    “早在半年多前,天祚帝为收复失地,师出夹山被金人击溃,做了俘虏。历时百年的大辽国,也宣告灭亡了。”白诩又悠然的摇起了扇子,“此等大事妇孺皆知,太保又何必问?”
    “真的快来了……”楚天涯不禁闭上了眼睛,深深的呼吸。
    “太保说什么?”白诩对楚天涯这些表现,十分好奇。
    楚天涯突然双眼一睁站起身来,双手在桌上一拍,“找个地方,细作长谈!”
    白诩颇感意外的怔了一怔,然后十分平静的微然一笑,“去哪里?”
    “我家!”
    白衣女子从屏风后站了出来,满怀敌意与警惕的看着楚天涯,虽未言语,却是堵在了门口。
    “是怕我趁机开溜,还是怕我通风报信叫人来抓你们?”楚天涯摇头冷笑,“既然怕死,又何必涉险来救人?既然信不过我,又何必跟我多说废话?——动手吧,现在杀了我最是安全!”
    屋中顿时陷入了一片沉默,气氛压抑且肃杀。白衣女子的手中,不知何时又多了一把雪亮的短匕。
    片刻后,白诩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将扇子在手中一拍,“我们跟你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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