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艳玲的手一抖,握在手里的锅铲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晏峤将邢白鹿放在床上。
    秋姨紧跟着过去还在哭,大约是到了家里,她也没什么顾忌,越哭越大声,后来就干脆坐在邢白鹿床边捂着脸嚎啕大哭起来。
    邢白鹿拉了拉她:秋姨,别哭了。
    秋姨仍是哭:这几天我都在想,我要是跟着你去宁海照顾你,你是不是就不会生病了?早知道我应该和先生一样坚持不让你离开家的!
    邢白鹿莞尔:不是因为这个。
    你就是没人照顾,又不会照顾自己!秋姨哭得更自责,不然还能因为什么?
    晏峤发现秋姨说的时候还有意无意地瞥了自己一眼,目光分明是埋怨的。他有些尴尬,假装若无其事从邢白鹿的书包里把那些保健品一瓶瓶拿出来放在床头。
    现在吃吗?晏峤小声问。
    邢白鹿点点头。
    秋姨忙问:吃什么?吃药吗?那我去倒水来。
    秋姨很快就倒了杯温水上来,见晏峤在倒保健品出来。
    当然,那些有毒胶囊都已经被挑出来了。
    秋姨问:这不是先生买的保健品吗?医生说你吃着药也能吃这个?
    邢白鹿道:没事,不冲突。
    他伸手接了晏峤递给他的胶囊,去接秋姨手里的水杯时,他下意识问:你怎么知道这是我爸爸买的?
    秋姨道:我怎么不知道,先生和玲姐房里不都有这种看起来瓶子差不多的保健品吗?
    这种同个品牌的保健品,外观的确都长得差不多。
    邢白鹿手里的一粒胶囊掉在了被子上。
    秋姨帮忙捡起来,看了眼道:玲姐好像有一瓶保健品和你的是一样的。
    邢白鹿不动声色问:你怎么知道?莫非你还打开看过吗?
    秋姨有些窘迫道:你可别乱说,要是被玲姐听到了,还以为我偷吃她的保健品呢!
    邢白鹿将胶囊往嘴里塞,好奇问:那你怎么知道的?
    秋姨道:就那次我去她房里找她,看她把保健品打翻了,我记得也是这样的胶囊。
    邢白鹿悄然与晏峤对视一眼,又问:你怎么知道是我姑妈打翻了?
    可不是打翻的吗?要不然怎么就在桌上铺了一桌子?秋姨道,我进门就看到了,问了玲姐,她说不小心翻了,还让我别管,我想她这不是在洗手间吗?就帮她全部装回瓶子里了。
    邢白鹿脱口问:你帮她装的?
    是啊。
    晏峤问:你怎么装的?
    这下,秋姨愣了愣,半晌才道:当然是用手捧着装了回去啊。她见面前两人的脸色有些奇怪,紧张问,怎么了?小鹿不舒服吗?
    秋姨忙站起来:你看我,你刚回来,我怎么拉着你说这么多话?快躺下休息,我这就出去,不打扰你休息!
    哎,秋邢白鹿没来得及把人叫住,秋姨就急着出去,一面说要给他准备好吃的去。
    晏峤干脆起身将房门反锁了,转身看向邢白鹿。
    邢白鹿松了口气,这就是为什么胶囊上全是秋姨的指纹了。
    想必郑艳玲做毒胶囊时,应该是戴着手套的,这样的话,就算查也查不出什么,真的是神不知鬼不觉。
    晏峤坐下问:这些保健品需要收起来吗?
    邢白鹿道:就放着吧。
    晏峤拉住他的手,轻声道:我打听过了,江怀夏的确出狱了。因为表现良好减刑,他提前五个月出狱的,就在一周前。
    正说着,外面传来门锁被转动的声音。
    接着邢远霖道:小鹿,是爸爸。
    晏峤过去开了门,把刚才的事和邢远霖说了一遍。
    邢远霖上前道:你姑妈听说了你的病情后,她显得很震惊。
    晏峤的脸色顿时不好了。
    他还没开口,邢白鹿径直问:您觉得不是她吗?
    这回,邢远霖道:以后爸爸除了你,谁都不会再信了。
    晏峤道:江怀夏一周前出狱了。
    邢远霖抿唇点头:我知道了,她和我说了,说是怕我不高兴,才没提。他又看着邢白鹿道,她说等你身体好些,她就搬出去住了。
    晏峤气得不行:目的达到了,她这是想跑了?
    邢白鹿的嗓音微压:晏峤。
    晏峤缄了口,还是一脸生气。
    邢白鹿靠在软枕上,床头柜上还挂着当年郑艳玲给他求的逢考必过符,他看得有些发愣。
    三人在房内待了会儿,外面传来郑艳玲的声音。
    她端了吃的进来,饿了吧,先吃东西。
    邢白鹿便让邢远霖将床桌搬上去。
    晏峤看着郑艳玲端着吃的,整个人如临大敌地站直了身躯,结果他就这么看着邢白鹿接过郑艳玲递过去的勺子,直接舀了一勺汤就喝。
    小鹿!
    晏峤疾步过去,便见邢白鹿抬头道:姑妈在这里,你就和爸爸先下楼吃饭吧,没事的。
    其实晏峤也知道,郑艳玲和江怀夏只要不是傻子,都不会在饭菜里下毒,毕竟现在他们母子并不知道他们已经知道邢白鹿并非真的得了心肌炎的事。
    可即便是这样,晏峤见邢白鹿吃郑艳玲端来的东西,还是心有余悸。
    秋姨也上来来喊邢远霖和晏峤下楼吃饭,邢白鹿又催促一遍,晏峤终于还是跟着邢远霖下去了。
    邢白鹿又喝了两口汤,浅声道:姑妈,今天的汤有些淡。
    郑艳玲忍着哽咽道:医生说你需要吃得清淡一些,姑妈就没放太多盐,就算不好吃也得吃些,吃了饭才能好起来。
    邢白鹿看她快哭了样子,认真道:您费心了。
    这算什么。她差点哭了。
    邢白鹿低头吃了一通,突然道:听我爸爸说,您要搬出去了?
    郑艳玲愣了下,小声说:小夏出来了,我知道你们都不想看到他。但、但他到底是我的儿子,我得和他住在一起,不然他就只有一个人了。
    邢白鹿握着筷子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些。
    江怀夏入狱后的那个新年,邢白鹿凌晨在楼下遇到郑艳玲,她哭着抱着他说对不起的样子,邢白鹿还记忆犹新。
    那晚上,她也说同样的话,江怀夏到底是她的儿子。
    邢白鹿还以为她是在为儿子犯下的错道歉,现在看来,她当时其实是在说,她也不想做对不起他的事,但江怀夏毕竟是她儿子,所以,她还是要对不起邢白鹿。
    原来是这样啊。
    邢白鹿的胸口闷得有些难受。
    这些年,他若是感冒发烧,但凡有一点不舒服,郑艳玲都是无微不至地照顾他。
    像个妈妈一样。
    她是觉得抱歉吗?
    可是,这些年邢白鹿确实把她当亲人一样对待的,但凡秋姨有的,她也会有一份,因为觉得她也是个可怜人,江怀夏的错不是她的错。
    但是邢白鹿忘了,她是江怀夏的妈妈呀,并不是他的妈妈。
    不吃了。他放下了筷子。
    郑艳玲看他脸色不好,急着问:是不舒服吗?
    邢白鹿别过脸,按着胸口咳嗽两声,他本能伸手往床头柜上摸了摸,结果直接把那瓶胶囊推到了。
    瓶盖没盖好,半瓶胶囊都翻在了床头柜上。
    他这才看了眼,呼吸略微短促道:我忘了我的药在晏峤身上。
    你别急,我马上去叫他上来!郑艳玲起身跑出去。
    很快,晏峤先冲进来,他将邢白鹿半扶起来:难受?
    嗯
    先不吃药。晏峤像抱孩子的姿势将人抱在怀里。
    邢远霖和秋姨跟着跑进来,秋姨吓得又要哭。
    晏峤道:叔叔,没事,我能处理,你们都先出去,别围着他。
    邢远霖忙点头,催着秋姨出去。
    晏峤见郑艳玲要走,便说:郑阿姨,麻烦先把床头柜收拾下。
    郑艳玲此刻大约也被吓到了,想都没想便开始收拾。
    晏峤轻柔着邢白鹿的胸口,一面轻哄着:没事的小鹿,深呼吸,别紧张。马主任说了,最好不要总吃药,怕以后会有耐药性。我在呢,你别怕。
    郑艳玲将胶囊装进瓶子里,目光却是看着邢白鹿。
    他真的瘦了不少,抓着晏峤衣服的手指越发骨节分明,手背上布满了针孔,因为每天打点滴,他的手背正片都是青的。
    郑艳玲有些不忍心看,匆匆盖上瓶盖就收拾了碗筷出去。
    房门被拉上,晏峤的脸色顿时沉了:她现在装得这副心疼的样子给谁看!
    邢白鹿拉住晏峤的手撑坐起来。
    晏峤看他低头吐了口气,下意识蹙眉去拉他的手。
    邢白鹿的手有些凉。
    他拧着眉心略笑了笑:有一点点难受,毕竟我真的给过她真心,甚至拿出了我最大的诚意来接纳她进入这个家里,这些年,她真的对我挺好的。
    小鹿晏峤俯身抱紧了他。
    邢白鹿自嘲道:我还想过,要是我爸爸以后都不结婚,她甚至可以像我妈妈一样,成为邢家的女主人。我也不是怪她,毕竟她只是做了一个妈妈该做的事,我就是就是觉得有点委屈。
    晏峤听得难受:是她不值得。
    嗯江怀夏知道了我现在的情况,应该很高兴吧?
    晏峤咬牙道:他也高兴不了多久了。
    邢白鹿回家住了三天,身体一点也没好转,中间还去过一趟医院。
    但郑艳玲还是决定搬出去了,听说江怀夏病了。
    秋姨帮她收拾东西时很舍不得,不过她也没说什么,江怀夏就算再坏,也是郑艳玲的儿子。
    邢远霖帮她叫了车,又将她的行李搬上车去。
    东西一下子也搬不完。邢远霖的眼睛有些红,等空了你再慢慢来搬吧。
    郑艳玲哽咽道:知道了,你不用担心我,好好照顾自己和小鹿。
    姑妈。邢白鹿望着她道,您要是什么时候想回来,就回来,这里还是您的家。
    这话直接听得郑艳玲哭了出来,她疾步上前抱住了邢白鹿:姑妈对不起你,说好要和你妈妈一样照顾你的,结果现在却要走了,对不起,小鹿。
    没事的,姑妈。邢白鹿抱了抱她,没事的。
    郑艳玲最终还是抹着眼泪上了出租车。
    秋姨看着出租车离去,忍不住问邢远霖:玲姐有说住哪吗?
    邢远霖摇头。
    秋姨叹息道:她为什么要搬出去呢?那个江怀夏那么坏,就让他随便一个人生活好了啊!
    晏峤跟着邢白鹿往回走,忍不住问他:你说让她想回来就再回来的话,是真心的吗?
    邢白鹿的唇色有些白,他嗤声笑了下:当然不是,我又没得圣母病。你不知道,我其实也坏得很。
    他扶着楼梯扶手停下了步子,晏峤正好过去,他便顺势往后退了一步靠在了晏峤身上。
    晏峤听他的呼吸有些急,忙弯腰将人抱起来:小鹿,靠着我。
    邢白鹿听话靠在他怀里,勉强道:对不起,我一时间没控制好情绪。
    没关系,没关系。晏峤抱着人上楼,又小声问他,不吃药可以吗?
    嗯
    晏峤加快步子上楼。
    有些人可以若无其事地来,若无其事地走,但他的小鹿实在太善良了,总要念着别人的好。
    邢远霖推门进来时,晏峤刚好替邢白鹿盖上被子。
    他轻声问:小鹿怎么了?
    晏峤沉了脸道:有些不舒服,让他睡一觉。
    两人走到了外面。
    邢远霖沉默半晌,才问:事情办好了吗?
    嗯。晏峤道,监听软件前天就装了,您要听吗?
    邢远霖道:不听了,你听吧。
    这两天邢远霖看得出,不管郑艳玲是以什么心情给邢白鹿下毒的,她现在后悔了。所以邢远霖不想听,他不想再心软了!
    晏峤不一样,晏峤听到什么都不会心软的。
    邢白鹿已经睡沉了,这几天还要在郑艳玲面前演戏周旋,他大概也是累了。
    晏峤没叫醒他,将手提拿出来,戴上耳机打开了监听软件。
    程序是常川写的,来时他就在自己和邢白鹿的手机上做过测试,效果十分显著。他们当时离开宁海时,常川又连夜写了组程序,监听的同时顺便还能下载录音,直接上传到云端保存。
    从前听邢白鹿提他这位学长就崇拜得很,晏峤是直到这次才发现,这位常特助是真的深藏不露。
    耳机里是长时间的沉默,隐约能听到收音机的声音,应该还在出租车上。
    晏峤将时间调回去,听到最初郑艳玲上车时说了句师傅,去金江苑。
    晏峤拿出地图查了查,发现这个小区离月亮湾不到三公里,哦,就在咖啡厅附近,还真是两边都便利。
    晏峤闭眼在床上靠了会儿。
    不知道过了多久,晏峤已经有些迷迷糊糊,他听到耳机里有人叫了声妈。
    晏峤倏地睁眼,手提屏幕上的音波开始波动,他没听错的话,那声音是江怀夏。
    江怀夏又道:把行李给我。
    听声音,哪里像个生病的人?其实他们早就知道,这不过是郑艳玲想要搬出去的一个借口罢了,只是大家都还在陪她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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