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退!”
    众人坚定的声音在石滩上回响。
    丁未翔缓缓提起刀鞘握于手中,只淡淡点了点头。
    “出发。”
    短短不到十里的碎石滩,天成最为精锐的小队却行了足足一个时辰。
    终于,石滩到了尽头。可那股拖拽兵器下沉的力却没有消失。
    众人艰难爬上陡坡顶端,发现已置身一片平坦的高地之上。
    四周黑黢黢的一片,只能看到高地正中立着一座古塔。待走近些方才看清,那塔看起来同钟离的那座离恨塔有七八分的相似。不同之处在于,这座塔明显年代更加久远,外形却更加简陋,除却夯土与石块堆砌的塔身,便只有塔顶的一根灰突突的石柱能够看出一点塔的模样。
    塔前十步远的地方,立着入谷后的第三块石碑,碑上书二字“退凡”。
    肖南回与丁未翔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退凡,凡者退散。
    唯神与信众方可通行。
    此界过后,便是祭坛。立这最后一块碑的人并不打算让人跨过这道界限,更不打算让人踏足祭祀之所。
    可她不能退让。
    不仅是她,其他人也不打算退让。
    丁未翔抽出刀来,一记利落的劈斩,那已近腐朽的石碑瞬间碎裂瓦解。
    这是决心,也是宣告。宣告他们摒弃了神对凡者最后的警示。
    “宗颢没来?真是可惜。”
    一道声音蓦然在高地上响起,丁未翔原地未动,只转了转眼瞳。
    数十道黑影从四面八方缓缓靠近,先前说话的女子渐渐显露出来,未加修饰的面容上是一道刺目的伤疤。
    丁未翔望着肖黛,余光却在暗自计算周围埋伏对手的数量。
    “他在斗辰岭时便来问候过了,你不知道吗?”
    肖黛冷哼一声。
    “不愧是安道院出身、天家的走狗,便是到了此时都还能大言不惭地说出这种话。”
    丁未翔没再说话,一旁的肖南回却有些怔然。
    她望着女子在晚风中萧索的身影,恍然间又想起那些无数个午后,在秋千上荡来荡去的温柔长发。
    她张了张嘴,声音有些涩然。
    “黛姨,让开罢。”
    肖黛没有看她,声音毫无起伏。
    “为何要让开?我许下了承诺,不能放任何一个人进去。”
    肖南回还未来得及再说些什么,一个身影突然跌跌撞撞冲出来、扑倒在地上,不知是因为醉意还是彷徨。
    “阿杼,是兄长对不住你。你随我回家去吧,随我回去后你想怎样便怎样好不好?我同他们都说好了,他们不会为难你的......”
    女子有些呆滞的目光缓缓落在那汉子脸上,声音中没有痛、只有疲惫。
    “你来得太迟了。我们已经没有家了,又能回到哪里去呢?”
    罗合扯掉头上那不合适的弁帽、将整张脸露出来,有些不听使唤的舌头努力诉说着自己的期盼。
    “你还有我。我攒了不少银子,我带你回钟离去,我们重新栽些梨树来可好......”
    “你莫要被他们骗了。”肖黛的双眼缓缓眯起,声音也渐渐冰冷,“都说鬼神难测,实则人才是谎话连篇、最不可信的存在。夙氏为保天下和子嗣,选择将知晓预言的人一并抹去。他不仅骗了白家,还骗了仆呼那,让所有人以为肖家才是预言中的人。可天道好轮回,他的血脉终究还是逃不过属于他的命运。”
    肖南回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上前。
    “他在哪?”
    肖黛无声笑了笑,轻轻抬起双臂。
    “不如,你自己找找看呢?”
    那话音未落,尖锐的破空声已从四面八方袭来。
    这声音她可再熟悉不过,丁未翔也也早已做好准备。
    短暂的停滞过后,是整齐划一的利刃出鞘声,百名勇士按照先前排布的阵法散开来,与肖黛和躲在暗处的仆呼那展开厮杀。
    天地间混沌一片,所有人都杀红了眼。只道每个瞬间都有血光闪过、魂魄归天,不是你死便是我活,挥舞的刀剑永不停歇,直到另一方倒下。
    肖南回挥舞这解甲,从五步杀到十步、又从十步倒回五步。人血沾湿了剑柄滑腻不堪,险些令她抓握不住,她却来不及擦拭,只能等风将其吹干。
    可旧血未凝,新血又来。
    恍惚间,漫天银光变得缓慢而凝滞,飞溅的血滴在半空悬浮,就停在她的眼前。
    方才呼啸而过的每一个瞬间,她都离死亡如此接近。
    如果......如果她二十余载的人生,就要在今夜结束了呢?她是否已做好准备,同自己来这人世一遭的一切告别呢?
    “肖南回,右边!”
    熟悉的声音响起,她本能一闪,一道银光从右侧斜斜掠来,将将擦着她的脑袋飞过。
    她运气凝神,手中解甲找准时机猛地挥出,锵地一声断了那条飞线,随即借力而上,将那纵线之人踹翻、一剑封喉。
    先前出声的白色身影连滚带爬地凑到她身边,死死抓住她的衣摆。
    “谢天谢地我的姑奶奶,你可得睁大了你那双招子,就算你昨夜没睡好也别在这会子打瞌睡!”
    肖南回大力推开郝白,气急败坏道。
    “谁教你来这的?!还穿的这样显眼,莫要缠着我!”
    杀机从头顶飞过,郝白猥琐一缩脑袋,干脆趴在了地上,手臂一伸又从石头后拉出一个人来。
    一空抱着个羊皮匣子,同郝白一个姿势趴在地上。
    “小僧和郝施主不同,来这里是因为家师无皿法师便葬在你身后的那座窣堵婆中......”
    无皿?
    沈家洞窟中的壁画、钟离家的预言、还有瞿家那古老的传说同时在她脑海中闪过,令她转瞬间意识到了一个事实。
    这一切都不是巧合,无皿法师圆寂后选择埋骨此处,正是因为这步虚谷中早有乾坤。而一空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恐怕也是早就知道些什么。
    不远处一名暗卫被那飞线割断手臂,她还未来得及上前搭救,那惨叫的人影便被随即而来的风刃撕成了碎片。
    一股怒气压抑不住地涌了上来,她转头怒视一空。
    “你早就知道仆呼那最终会来这里,却什么也不肯说?!你到底是哪边的人?是信佛的还是信那些个妖魔鬼怪?!”
    年轻僧人的眼睛依旧坦荡,声音也依旧不急不缓。
    “小僧绝非有意隐瞒,只是碍于家师嘱托,不到临头不敢轻易取信于人。更何况小僧不似诸位勇士身手矫健,一个不甚便要提前去见佛祖了,是以虽早早便到了此处,不等到各位那是万万不敢现身的。郝施主可为我作证,先前为了帮你们,我那大殿上的木鱼至今还瘪着一块......”
    肖南回气极反笑。
    “他自顾尚且不暇,还为你作证?”
    不远处,肖黛的身影在那古塔前摇摇欲坠,似乎到了某种极限。想到先前那安律的下场,她不由得心底一紧,但还是示意不远处的丁未翔速战速决。
    丁未翔会意,带着余下的几名暗卫撕开一道缺口直奔肖黛而去。肖南回一剑砍翻一名仆呼那,狼狈躲避四处飞线,余光只见年轻僧人抱着那匣子一路匍匐前进,当真是什么风度形象都不要了。
    她算是知道那永业寺穷山恶水的,是如何在阙城那样那几座大寺中苟活下来的了。如此精明而不要脸的住持,真不知当初无皿是如何收他为徒的。
    古塔前,黑色血液从肖黛的口鼻中流出,她抬手擦去,十指上青筋毕现,仍做拼死一搏。
    周遭的风刃已不如先前那样密集,丁未翔提刀杀到,寻准空隙挥刀而出。
    刀锋化作流光在肖黛的瞳孔中放大逼近。安道院最快的刀客使出了窦氏刀法中杀气最重的一招来对付她,她的嘴角勾起一丝温和的笑。
    人世浮沉数十载,解脱不过一须臾。
    下一瞬,斜里冲出一道人影猛地抱住了她。
    随后她看到那张有些浮肿、熟悉又陌生的脸在她眼前缓缓闭上了眼。
    “阿杼,是兄长不好。你不要气我了,好不好......”
    他安静下来的样子,还依稀还有些许当初的模样。只是他终究没办法再像从前一样,拉着她的手穿过山野间的田埂,笑着捡一朵梨花插在她耳畔、只为哄骗她那几文酒钱。
    丁未翔的刀飞快抽出,罗合的身形轰然倒地。
    “收手吧。”
    低垂着脑袋的肖黛发出一阵似哭似笑的声音,随后仰起头来。两道殷红顺着她的眼角滑落,不知是血还是泪。
    “兄长,阿杼这便来寻你回家了。”
    女子扬天厉声大笑,一股巨大力量伴随无数风刃喷涌而出,只将离得最近的几名暗卫瞬间腰斩成两段。
    十步开外,肖南回只来得及扑倒在一旁洼地中。强风中,她艰难挣开一只眼,只看见那石塔旁还立着的最后一道身影。
    一空终于爬到了那石塔旁。他的袈裟已破烂,脸上也血污不堪,那双清澈的眼睛却显得异常平静和坚定。
    他从那羊皮匣子中取出一样东西,踩着那石塔一步步向塔尖爬去。
    “请师父助小僧一臂之力,完成这最后的课业。”
    乌黑的降魔杵与那石刹相接,发出一声清脆的咔嗒声。
    像是天地间最后的声响,充满杀气的风声瞬间止息。
    随即,大雾从四面八方涌来,几乎是顷刻之间便将肖南回包裹了起来,她眼睁睁看着郝白的脸消失在自己五步开外的地方,好似被什么东西抹去一般,再也寻不到丝毫踪迹。
    与此同时,所有人的呼吸脚步声也消失了。她的喘息打在那雾气上又返回来,像是被困在一处看不见墙壁的屋子中。
    她抬头向天上望去,只觉夜空也泛了白,低头看向脚边,便连地面也无从分辨。她从未见过这样诡谲的天气,似是日月同辉、昼夜不分,又四处茫茫、不见天地。
    四周明明安静地只能听到她自己的呼吸与心跳,但她分明能感觉到有什么正在无声地靠近。
    那已被粉碎的石碑上的字梦魇般在她脑海中徘徊。
    退凡,到底如何退法?
    努力平复胸口的剧烈跳动,肖南回用袖子抹去解甲上的血污,闭目凝神而立、耳听八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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