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壶肚很快便被倒空,白胡子老书生正要起身去拎那架在角落的铜壶,突然斜里伸出一只手,啪地一下将那壶按回了炭火上。
    “这都快两个时辰了,几位是续还是不续啊?不续的话门口左转有个凉亭,爱呆多久呆多久。”
    说话的是个络腮胡子连鬓角的中年汉子,腰带用的是粗麻绳、簪头发的是半根破茶瓢,一张嘴一阵酒气扑面而来,直教那几个茶客连连后退。
    青衫茶客布巾掩面、眉头紧皱。
    “茶还未喝完,续什么?”
    “一壶三文钱,你们都喝了几壶了?”
    读书人最恨别人用这囊中羞涩的窘迫来侮辱人,以往若是在别处也就罢了,今日却是在“自家地界”上,尤其有种侮辱感。
    差桌旁其余的几个布衣老书生脸色瞬间赤白交加起来,一个个撸起袖子、露出干瘦的胳膊,叉着腰理论起来。
    “说好的三文钱、一壶茶,茶还未喝完,怎地就要赶人?”
    “就是!况且我们都是常客了,少说三五年前便在此处喝茶,何时遇过你这样蛮不讲理、恶语赶客的店家?”
    那醉醺醺的汉子冷笑三声,三声过后又是一声酒嗝。
    “常客?花钱才是客,几位屁股底下坐的是我店里的椅子,壶里泡的是我店里烧的水,可曾给过半个铜板?”
    络腮胡汉子撩开跑堂布,露出腰间的一只竹筒来,那竹筒已经包浆发黄,筒口刻着一只豆眼老鼋,筒底拴着根红绳,瞧着已经有些发黑了。
    “先前我这个店主不在、没人看顾也就算了,如今我回来了,各位自带茶叶也就算了,这烧水用的炭钱总得给吧?”
    众书生本来是抱着舌战三百回合地气势站起来的,但也自知拿人手短、瞬间气势便矮了几分,坐回了差桌旁。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突然一道声音响起。
    “不就是炭钱?这个够不够。”
    啪,一颗珠子滚落在那被茶水打湿的破木桌子上。
    那可当真不是一颗普通的珠子,圆溜溜的找不出半点瑕疵,光泽时隐时现,纹路如梦似幻。这怕不是寻常江河里能产出来的珠子,搞不好是那南海挖出来的宝贝,虽说也并没有人见过那南海宝珠,但总之整个霍州的珠铺都找不出来第二颗这样的珠子。
    真正美丽的事物总能在一瞬间一统所有人的审美,如今那桌子旁围着的一圈人包括那络腮胡的汉子,视线便都粘在那珠子上挪不开眼。
    放珠子的手一压桌板,那珠子便咕噜噜地向着一头滚去,所有人的眼珠子也都跟着那珠子滚向了另一头。
    络腮胡汉子顺着那珠子一路看去,只见一只虎口带茧的手一翻便扣住了那颗珠子,手的主人却是个长发高束的女子。
    肖南回挑眉看着眼前的人。
    酒气熏天的人不少,可为何在一个茶室都能有这么大的酒气?
    “一壶茶而已,倒也不至于如此伤了和气。只是不曾听闻这冷斋何时有主?你们说是也不是啊?”
    众书生直觉来了个撑腰的,方才矮了半头的气势又蹭蹭蹭地长了回来,附和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是啊,就是!莫要欺负我们读书人......”
    “我们在这里已经好多年了,谁知你是哪里冒出来的野草?”
    “说不准是同前几日西市的那群无赖一个来处,嗓门粗些就当自己是老大了......”
    哐当一声响,打断了众书生的愤恨之词。
    那络腮胡汉子将腰间的东西解了下来、立在桌上,嘴里不屑地哼道。
    “这是什么?”
    众人大眼瞪完小眼,又瞪那乌突突的竹筒子。
    肖南回也在不动声色地打量。
    其中一个老书生清了清嗓、大着胆子道。
    “这......这不是煮饭的竹筒吗?欺负我们连这都没见识过?”
    “你们只知此处是茶馆,却连这筒子是做什么的都不知道,更不会知道此处为何得名冷斋。”
    络腮胡汉子毫不掩饰眼底的鄙夷之意,说起话来竟少了几分醉意、多了一点轻狂。
    “冷斋前店后舍,当年之所以能成为霍州最有名的茶馆,是得益于后舍中的一口冷泉。此泉甚怪,于岩石中开成,泉眼不及碗口粗细,却深不见底。是以第一任斋主便做了这筒子作为打泉水的工具,历代斋主代代相传至今。谁若不信,自行去后院一看便知。”
    此话一出,整个茶馆都安静下来。
    没有人起身,更没有人去那后院看看。仿佛这样便不用面对自己理亏的事实。
    半晌,肖南回手指一抬,那珠子便咕噜噜地又滚到了桌子中央。
    那汉子不客气地伸出手便要取珠,却被女子拦住。
    “不过一颗珠子,留给他们便是。”肖南回压低了嗓子,“店家是个妙人,何必同他们一般见识?我这还有不少宝珠美玉,想不想看看?”
    那汉子一愣,酒气熏染的两块颧骨又透出些难耐的兴奋,自相矛盾挣扎了一番,别扭道。
    “这是作甚?”
    肖南回一脸真诚。
    “自然是瞧上此处风水宝地,有心谈些生意上的事情。不过若是兄台并无此意......”
    对方再难招架,卸下矜持。
    “怎会?快快带路。”
    肖南回废话不多说,转身向店外走去。
    身后,那几名书生可算找到了台阶下,都默契地不提起方才失了颜面的事,纷纷研究起眼前的珠子来。
    “翠中透金,亮如星子,坚硬如铁,究竟是何宝物?”
    青衫茶客贴面细瞧,两只眼珠子都快居中挤在了一起。
    “我怎么瞅着这珠子像是檐上的铁马芯子呢?”
    铁马算是檐角的风铃铛,风铃铛常见,可风铃铛里的芯子没几个人见过。风吹雨打数十年的风铃铛芯子更没人见过。
    那可是粘在屋檐上的玩意,谁会没事闲的爬到屋顶上去掰这颗珠子呢?
    众书生连连摇头。
    “怎会怎会?定是你老眼昏花,看错了看错了......”
    “就是就是,依我看,就是南海宝珠......”
    便是铁马芯子,那也是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踩破多少瓦片才摘下来的。
    要怪就怪那沈家吃绝的本事太狠,竟只肯留下些生瓜白菜,而那赌坊的刀疤王更是个怕老婆的,身上连半块银子都没有。
    一庭之隔的肖南回掏了掏耳朵,装作什么也没听见的样子,带着那汉子直奔对街巷子里的马车。
    马车一看便是富贵人家的马车,讲究的很、气派的很。
    络腮胡汉子摩拳擦掌,在对方的示意下,迫不及待地伸手掀开那车帘子。
    然而车帘子后却没有宝珠也没有美玉,只有一名面若冠玉、沉沉睡去的男子,男子手腕上坠着一串佛珠,那汉子一见那串佛珠,前一瞬还快要飞入鬓角的嘴突然便耷拉下来,整个人撂下帘子撒腿便要跑。
    那双许久不跑堂的蹬了几步,他才发现自己的衣领被人揪住,整个人动弹不得。
    “茶钱也收了,东西也看了。罗先生是不是也该表示表示了?”
    女子的声音阴恻恻的,有种说不出来的凉意。
    罗合自知跑不掉,脸上却仍是惊疑不定,许久才吭哧出两个半字。
    “死、死了?”
    肖南回有些控住不住地翻了个白眼。
    “死了我还找你作甚?”
    “那是......喝多了?”
    她实在听不下去,更不想在这个话题上浪费时间,直接上手在对方身上摸索起来。
    “你身上可有解药?”
    “解药?要解药做什么?”
    肖南回愣住了,她以为自己讲的是地道的赤州官话,为何眼前的人就是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每每回话都像是在鸡同鸭讲。
    她深吸一口气,心底默念之后还要靠他带路、磨还没卸驴不能杀,简短道。
    “他中毒了,若是没有解药,恐怕......”
    不行,恐怕之后的事情万万不能发生。
    肖南回不知眼前的人是否真的不知,还是在同她装傻充楞。然而还没等她想出对策,下一瞬,那罗合一把拉过夙未的两只手,像是街头测字看手相的神棍一般翻来翻去查看一番,随后又不客气一扔。
    “他已经吃过解药了。”
    “吃过了?”肖南回不肯相信,可随即想起在那密道中他曾吃过的那粒药,又有些疑惑,“若是已经服过解药,怎么会过了这么多天还没有醒?”
    要知道,邹思防那把老骨头可是在郝白制出解药后的第二天就活蹦乱跳了。
    他到底给自己吃了什么?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看他的样子,只是昏睡而已,短时间内没什么问题。”
    肖南回敏锐捕捉到了这话中背后的意味,紧张道。
    “时间久了会怎样?”
    “就和久病卧床的人一样,手脚筋骨容易萎缩,股下腰下容易生褥疮,一点风吹草动......”
    “好了,不用说了。”反正她不会让这时间拖得太久的,“终天之地,多久能到?”
    罗合眯起眼,那股子醉意又浮上脸来。
    ”少说□□十日,算上采买用度、收拾行囊的时间......“
    肖南回冷笑,伸手拍了拍那拉车的马壮实的屁股。
    “这四角赌坊的车马确实用料扎实,只可惜显眼了些,怕是招摇不了多久。这城中我也无人可信、无人可用,今日你若是不想法子带我出城,便一起坐在这里等着官府的人找上门吧。”
    罗合色变,咬牙切齿。
    “你这是掐好了时辰,就等着在此暗算我。”
    肖南回敷衍挥了挥手。
    “夸赞的话出去再说,离城门关闭就还有不到一个时辰了,莫要啰嗦、快快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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