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越是言浅意深、纸短情长,她越是不知该如何回应。
    就在此时,门口传来一阵响动。
    丁未翔匆匆进到屋里来,转身关好门刚要开口,瞬间便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
    夙未已经起身,若无其事地走到一旁。
    她松一口气,又掩饰性地招了招手。
    “丁中尉。来,喝汤。”
    丁未翔虎目圆睁、如临大敌地瞪着那张桌子和桌子上的汤,恨不能当场使出壁虎游墙、从天窗顶上逃出去。
    “主、主子......”
    他的主子权当看不见他的神情,慢悠悠走到窗边。
    “路可探清楚了?”
    丁未翔深吸一口气,板正地立在门旁、依旧离那张桌子远远地。
    “回主子,八九不离十了。三日之后,不论对方作何举动,我们定可以先发制人。”
    夙未点点头,抬眼看了看外面的天色。
    “三日太久,不如就今晚吧。”
    假装喝汤的肖南回不由得一顿。
    “可是,那沈石安不是说了会给三日时间......”
    “她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相信。”男子的声音冷冷地,同方才眼神炽热的样子判若两人,“不仅是她的话,就连当初父王说过的话,也不可尽信。”
    “我听她所言,至少知晓织锦一事,似乎并非全然都是骗人的鬼话......”
    “所谓谎言,若全部凭空捏造,那便漏洞百出、总能教人寻到错处。多数人都会将谎言掺着真相说出,既能取信于人,又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听的人即便觉察其中有异,却不能肯定究竟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可如此说来,她若抱着欺瞒的心态,那织锦一事又要如何求助于她?”
    “除去这条织锦,她对我们一定另有所图。探明她究竟想从我们这里得到什么,或许就能得知所谓真相。而这远比一条虚无缥缈的预言来得直接准确。沈石安其人心细如发、思虑颇深。当初秘玺现身,整个霍州明里暗里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她在自家地盘上丢了东西,再有第二次必定会慎之又慎。一来,她知道我必定对沈家已有顾虑,所以便不能派个太机灵的人在跃原坐镇,这才会有沈林林出现。二来,她故意用佛珠作为交换条件,实则也是一种试探。”
    可是,试探什么呢?
    若非亲眼所见,应当不会有人知晓那串佛珠的真正用途吧?
    然而想起那老妇提起”钟离“姓氏时的神色,以及沈家前后两次对那佛珠的反应,肖南回又不确定了。
    丁未翔显然也是这般想的。他方从巨大的尴尬之中解脱出来,又陷入前所未有的忧虑。
    “主子应当不会真的要用佛珠去换那不知真假的预言吧?”
    “我不会换,她也不会换。”夙未顿了顿,说出了自己的结论,“因为她想要的,应当另有他物。”
    而几乎是在同时,肖南回也有了一番猜测。
    “宗先生曾向我提起过,说那天绶是与传国玉玺相配的。如果我们手上这条织锦当着便是那记载着重要预言的天绶,那她实则最想要的东西,很可能仍是秘玺。”
    或者说,是它们中隐藏的那个相同的秘密。
    可是既然如此......
    “那沈石安为何不直接提出要以秘玺作为交换条件?”
    丁未翔问出了她的疑惑,夙未却将目光投向窗外正西斜的日头。
    “或许她认为这件东西的价码太过高昂,又或许......她其实知道,秘玺此刻并不在我们身上。”
    黑木郡之行前路未卜、危机重重,秘玺这般失而复得的镇国之宝,似乎确实没有理由带在身上。
    但肖南回却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她记得春猎的时候,他也曾突然将东西托付给她。她曾以为那是一场一时兴起的空城计。如今来看,或许另有原因。
    “你是故意不将那东西带在身边的?”
    他的目光仍望着窗外,又似乎是在望着远方的某个地方。
    “我有一个推测,还未能证实。所以那东西暂时还不能放在身边,不过我托了两个老朋友帮忙看管。他们都是老实人,定会尽心尽力的。”
    老实人?这人身边还能有老实人?
    肖南回对这话充满怀疑、敷衍地点点头。
    想到晚上还有一场恶战要打,她暂且将那疑虑放到一旁,低头大口吃起饭来。
    ******  ******  ******
    仲夏之时日长夜短,但在山里,日头还是会比别处落得早些。
    酉时过半,永业寺的禅院里已有些擦黑了。
    入夜便没有香客了,寺中烛火用度又都先紧着大殿,偏殿与内院常常都是从日落黑到天光。时间久了,大家也都习惯了,除了当值守夜的僧人会点起油灯,其余人就连起夜也是摸黑的。
    晚课过后僧人们各自领了斋饭回屋,烛鱼单独拎了只碗出来盛满饭菜,向着偏殿后的藏经阁走去。
    藏经阁虽还担着个藏经的名头,实则也没什么宝贵的经书经文了。在永业寺待过几个年头的小僧都知道,寺里最值钱的东西早让住持搬到大殿后面去了。
    本就是偏僻的地方,一到了晚上更是蚊子都懒得光顾。然而今天,那殿阁开裂的门扉内却透出些烛火光来。
    烛鱼一把推开殿门,绕过脚下凌乱四散的古籍药典,随手拿过木架上的扇子挥了挥,试图驱散四周的水汽药雾。
    殿阁内的木架被挪开,正中摆着个废弃的香案,香案上放着一块方方正正的绿色美玉,玉前坐着个白衣男子,背对着门不知在忙活些什么。
    烛鱼轻咳一声。
    “郝施主,开饭了。”
    白衣男子转过身来,那双因为饥饿而变得又大又圆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小沙弥手里的那只碗。
    他鼻孔微张、鼻翼一阵收缩,那双大睁的眼在看清那碗里的东西后,瞬间便失去了光亮。
    烛鱼似乎全然看不见那男子脸上变幻的神情,将手里的碗塞给对方,还体贴为他递上一双筷子。
    “这几日雨水足,萝卜和白菜长得都格外好,施主有口福了。”
    口福?何时萝卜和白菜也担得起口福这两个字了?
    郝白低头看手里那碗,只觉得眼前一片绿油油的,再抬头去看那桌子上的东西,也是绿油油的。
    瞳孔微缩、内心突然翻涌起一阵憋屈过后的狂躁。他将碗一抛、拍腿而起,一把抓过药簸箕里的锄头举过头顶。
    “今日、今日我必须见到荤腥,否则我便去偷!去抢!抢完之后赖在你们头上!”
    烛鱼叹气,对那可怜男子手中的锄头视而不见。
    “小僧奉劝郝施主,莫要再动东山头老郭家那几只鸡的主意了,他家可是养了七只黄狗,听闻专爱咬那贼人的屁股。”
    白衣郎中胡乱挥舞着锄头、字字血泪地控诉着。
    “我一没皈依、二没剃度,为何顿顿都是萝卜白菜?!”
    “住持说了,天气热、吃太荤容易有火气。郝施主自己是行医的,怎么这点道理都不懂?”
    烛鱼说完,有些嫌弃地摇摇头,转身便向殿外走去。
    郝白脚步虚浮地追上几步,两只手扒在殿门前的朱漆柱子上,脸色黑里透青、青里透绿。
    “一空在哪里?我要见一空?!一空!你个抠门和尚、死秃驴......”
    已经快步绕出殿门的烛鱼停下脚步掏了掏耳朵。
    不知是否是他听错,除去身后那有气无力的咒骂声,山门处似乎隐隐传来几声铃铛响。
    若无逢年过节、佛门法事,永业寺的山门向来冷清的很,若有香客或过路人前来寻求帮助,便可自行鸣响山门处的铃铛示意。
    近一个月来,雨水将山路冲刷的泥泞不堪,香客都寥寥无几、更莫说过路人。
    不会又是哪只寻处落脚的鸟动了那铃铛吧?
    但天色已晚,也不好说是不是有人行山路时遇到了麻烦。
    他想了想,还是点上一盏油灯向山门走去。
    黄昏时分晦暗的光线穿过林间水汽落在青石小径上,提着灯的小沙弥穿梭其间,脚下避让着许久没有清理过的青苔,有种熟练的轻快。
    也就片刻的功夫,他便来到了山门处,寺门前的石牌坊下果然停着一辆马车。
    烛鱼走近几步,一阵似有若无的腐烂气息便混着雨后的土腥味扑面而来。
    他瞥了一眼那马车后拉着的大木箱子,稳了稳心神,站在上风处不动了。
    “施主可是遇到什么难事?”
    马车檐下的那团影子动了动,显出一个戴斗笠的中年男子的身影。
    “敢问小师父,此处可是永业寺?”
    烛鱼点点头。
    “正是。”
    中年男子跳下马车、摘下斗笠,露出一张面色青黑的脸来。
    “小老儿途径此地,路过山脚时看到有人吃粥,上前问过这才知晓山中有寺,于是驱车前来,不知小施主可否多发善心,布施粥米、留我一夜?”
    这些年在住持的悉心教诲下,他早已接待过不知多少形形色色的香客。但此刻望着石阶下的那张脸,烛鱼还是不由自主地退了半步。
    “留宿一事需我问过住持。不过寺中倒还有些萝卜白菜,施主若不嫌弃可随我来。”
    中年男人忙不迭地点头,表情很是诚恳。
    “如此甚好、甚好。”
    沿着来时的路走了几步,烛鱼的脚步突然停下来。
    他转过身,望向那赶车的中年男子。
    “施主,小僧尚有一事不明。”
    中年男子嘿嘿笑了两声,将辔绳胡乱套在马栓上。
    “小师父有何事不妨直说,小老儿一定知无不言。”
    油灯被提高了些,照亮了小沙弥那双清澈的眼睛。
    “前些日子住持点灯时闪了腰,是以今日便犯了懒,将施粥的事甩给了大成寺的仁勤大师。永业寺今日无人施粥,施主为何要撒谎说在山脚见到了吃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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