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南回起身,发现那老妇不知何时已到了眼前。
    可她下意识地,就是不想丢掉手里的东西。
    “小孩子的玩意,瞧着挺有趣的。”她顿了顿,还是问道,“那些孩子......都是沈家人吗?”
    “严格来说,他们确实姓沈。但却算不得真正的沈家人。”老妇转动着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珠子,最终停在她的掌心,“姑娘可知何为刍狗?”
    刍狗,草扎的狗。
    一种古老祭祀中用到的祭品。
    原来那只稻草扎成的动物不是马驹,而是一只狗。
    “结刍为狗,用之祭祀,盛以箧衍,巾以文绣。然而一旦祭祀之事结束,人们便弃而践之。路人踩着它的首脊而过,只有拾柴的伙夫会将它捡走烧火煮饭罢了。”
    “刍狗之于祭典、同尔等之于神明,大抵是一样的。用之即弃,不会有半点犹疑与怜惜。这是残忍之处,也是令人折服之处。”
    联想到那些石壁上浇满黑油的祭台,以及方才遇到的那群神情木讷的孩子,她的心中陡然升起一种惊愕到深处的愤怒。
    “你既然笃信人拥有灵魂,怎会认为人同刍狗一样,是可以用之即弃的存在?!”
    她的话带了怒气,到了那老妇耳朵里却似惊不起一丝波澜。
    “瞧姑娘的身形,应当出身行伍。既然从过军,应当明白行军打仗也是同样的道理。上位者做出杀伐决策之时,又何曾考虑过一个卒子的生死存亡呢?”
    肖南回被问住了,手中那只稻草扎成的狗被捏变了形。
    不远处,那人就站在垂花门下回首看向她,似乎在无声地询问她为何止步不前。
    老妇又垂下了脸,似乎从未说过那些可怕的话。
    “姑娘,莫要耽搁了。”
    ******  ******  ******
    寅时将过,天光未起,星月不见。
    阙城畿辅官道东段,几名驻守驿站的光要营守军正将艾草扔入火堆中驱散蚊虫。
    天亮前这一个时辰,是人最困乏的时候。两军交战多选择在此时偷袭。只是如今不是战时,换岗的士兵便多了几分懒散,便是当着长官的面也都毫不掩饰地打着哈欠。
    今晚当值的是丁字六营的队率赵友山,他做畿辅一带的巡视已有十数载,像这样守夜的差事不知做过多少,便是只睁着一只眼也没出过岔子。
    半干的艾草燃烧腾起一阵青烟,他就盯着那股烟发呆,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伸手拍醒了身旁昏昏欲睡的手下。
    那困得云里雾里的小兵挣扎着起身,过了片刻才听到路的尽头隐隐传来马车声响。
    赵友山示意他检查好拒马和栅栏、确保无人能闯过这关口,随后静待对方到来。
    不一会的功夫,一个黑黢黢的影子自道路尽头显现出来。
    那是一辆十分破旧的马车,拉车的马瘦骨嶙峋,马后的车摇摇欲坠。赶车的人戴着一顶围着黑纱的斗笠,露在外面的一双手也戴着粗布手套。
    这装扮,无论如何也不像是夏日里赶路的车夫惯有的装扮。
    赵友山带了几个老手上前,右手看似扶着腰带,实则摸着刀鞘。
    “停车。哪里来?哪里去?”
    马车方才停稳,那戴着斗笠的车夫咳了两声,开口时声音嘶哑地像是三天没有喝过水一般。
    “回官老爷的话,小的是焦松县外十里邨的农户,正要往大围镇投奔亲戚。”
    大围是阙城城东的一个小镇,镇子上人不多,倒是常有外县亲戚走动。
    赵友山递了个眼色,手下便将刚沾了松油的火把递了过来。
    “斗笠摘了,让我瞧瞧。”
    那车夫原地僵了一会,这才慢慢抬手摘下斗笠。
    赵友山举着火把靠近,想要看一看清楚那人的面容,冷不丁却遇一股恶臭扑面而来,将那几个见惯血腥杀伐的老兵都熏得连退几步。
    火光下,只见那车夫面色青黑,很是憔悴的样子,神情中带了一丝凄楚。
    “小老儿家中无粮无房,妻女前年过身,就只同我儿相依为命。谁知前几日邨中富户要了我当马夫的儿的命,起先不肯告知,尸身都发了臭瞒报不住才将人送了来,可怜小老儿我家中连口像样的棺材都没有,只得来寻舅父帮忙,希望能有个葬身的地方。”
    赵友山的目光移向那马车后的车板子,板子上确实放着个木板拼凑的大木箱子,许是因为匆忙,最上面的木板还未钉死,露出一层还未上漆的木芯子。
    值夜的另几名士兵早已不愿上前,只赵友山还能不动声色。
    他微微退开几步转到角落处,拿出藏在身上的画像细细比对那马车上的人。
    画像上的人是黑羽营中尉鹿松平,已经失踪数月不知下落。
    分发这缉拿令的军候特意叮嘱过,说这鹿中尉身手很是了得,莫说生擒、便是想要一击杀之都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少不得可能要做好送死的觉悟。为此各营都出了赏金,就连最最抠门的雁翅营都下狠心出了血,寄希望于每个不知姓名的勇士。
    然而赏钱归赏钱,送死归送死。
    谁都知道这金银常常有命赚、没命花,除去那些方才入行伍之中、急于立功出头的愣头青,但凡有些官职、在军中混过些日子的老兵油子,都是恨不能离这差事越远越好,老远瞧见配兵器的或是骑马的,都要隔着五十步问话。
    赵友山便是其中之一。
    他早已打定主意,即便发现不妥,也绝不当场发难,只保命要紧,要等那人走了之后才汇报行踪,大不了之后领一顿军棍,也好过脑袋搬家、直接升天。
    然而今夜显然还没到这种情况。
    赵友山轻轻松了一口气,将那缉拿令小心收起,同自己的手下点头示意。
    几名士兵上前将拒马推开、让出道口。
    那车夫见状,连声道谢。
    “多谢官老爷,多谢官老爷。”
    赵友山摆摆手,只求他快些将这发臭的车子赶走。
    马车驶离许久,夜风才将那股可怕的味道驱散开了一些。
    士兵们又回到了火堆旁,狠狠添上几捆艾草。
    而就在那暂时存放艾草的栅栏旁还贴着一张画像。
    因为贴出来的时间久了,画像上已经蒙了尘土,边角也缺了不少。
    可若离近了仔细看一看便会赫然发现,那画像中的人同方才赶车的那干瘦男人有七八分的相似。只是那赶车男子看起来更加憔悴枯槁、面色黑沉,仿佛已经死了很多日一般。
    夜风吹起,将那画像吹得翻折过去的下半拉又露了出来,只见底下写着三个小字“邹思防”。
    暑热侵袭、夜长难捱,守夜的士兵又开始昏昏欲睡了,赵友山盯着火堆,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方才那马车离开时驶向的方向,好像并不是通往大围镇、反而是往城郊枢夕山而去的。
    乡下人,连路的不认得,少不了要折腾一番。
    当然,这些事他便操心不着了。每月领那几块铜板,若是连这些事都要操心,岂非自己同自己找罪受?
    赵友山打了个哈欠,一天困乏涌上身体,他将佩刀横在腰间、靠着栅栏睡着了。
    第153章 异史同贞
    肖南回又做噩梦了。
    人身在梦中的时候,往往并不知晓这是梦境。可奇怪的是,这一回她却无比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就是在梦里。
    她似乎是站在静波楼上,天边落日似流火一般,脚下阙城街道上空无一人。
    檐牙一角的风铃无声碰撞着。四周很安静,连一丝风的声音都听不到。
    她想转身离开,却发现这四方楼台上却并没有出路。石砖砌成的墙上没有门、也没有窗,绵延的阑干没有尽头,总在拐了四个弯后又回到了原地。
    奇怪,哪里都很奇怪。
    她迟疑了一下,想要走近那阑干去瞧瞧楼下是什么光景,当方才看到那湖水旁的假山一角,便有人从身后又轻又快地拍了她一下。
    肖南回停住,回头去看。
    只见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站着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
    那女子生的真是好看。只是不知为何,她虽知那是一张好看的脸,却看不清对方梳的是什么发髻、画的是什么眉形、点的是什么唇色。唯有那双眼睛,明镜一般安静透亮,像是那张扑朔迷离的脸上唯一的清晰可见的东西,安抚着她、吸引着她,就像一个深不可测的旋涡。
    那漂亮女子打量了她一会,随后招了招手,似乎是在叫她近前来。
    她犹豫了一下,走近几步、将头凑了过去。
    女子轻轻俯下身来,在她耳畔说起话来。
    什么?
    她在说什么?
    肖南回皱起眉头,想再凑近些、想再听清些,可不论她如何努力,她就是听不清那短短几个字。
    许久,那女子终于退开来,望着她的眼神似乎有些遗憾,随后又歪着脑袋想了想,抬起自己的右手指了指左手的掌心。
    这一回,肖南回瞬间懂了,伸出手去。
    女子的指尖轻轻落下。
    两横一竖、一撇一捺。
    肖南回瞪大了眼、而那女子正要继续写下去时,四周景象突然变幻起来。
    火红的夕阳变得暗黯淡无光、不远处的阙城街道正在坍塌、而她脚下的静波楼就好似那宿岩戈壁里的流沙坑一样开始下沉、动荡。
    她又感受到了那股下坠的力量,进入黑暗前的最后一刻,她感觉到那女子轻轻拢起她的手指,放在了她的心口上。
    黑暗从四面八方涌来,然后有什么东西在这黑暗中亮起。
    是一盏油灯。
    那个梦结束了吗?她其实已经醒来了吗?
    肖南回想去拿那油灯,走了两步却发现这地上的砖石是这样熟悉。
    这是青怀侯府的地砖。她就站在侯府偏院里。她还没有离开梦境。
    为什么是偏院?
    即使是同伯劳东斗智斗勇地藏酒,她也不大会来这里,更不要说是在晚上。因为黛姨住在这,她总是怕惊扰到她。
    油灯里的灯芯已经矮了下去,那黑暗中唯一的一点光亮也越来越微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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