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仍旧是那副端庄贤秀的脸,只是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那目光中有些什么狡黠的光一闪而过。
    赐酒的过程需得流畅紧凑,任何犹疑都会被看作是不敬之意。就只短短一瞬间的犹疑,那名堪舆师的目光已落在她身上。
    肖南回暗暗叹口气,正要抬手接过,不料斜里却伸出一只手,将她那杯酒夺了过去。
    肖南回抬眼,便见那杯酒被夙平川捏在手里。
    啪,青铜爵被原地放回了托盘之上,始作俑者黑亮的眼睛死死盯着年轻继母的脸,眼底全是讥讽与冷笑。
    薄夫人的脸色有些难以掩饰的难看,只声音还能维系着原本的柔腻。
    “川儿这是做什么?宗先生还在这里,不要失了规矩......”
    “你倒的酒,她不能喝。”
    夙平川的声音很轻、语气却很坚定,不少宾客听到动静都看了过来。
    那薄夫人显然也注意到了,语气中开始流露出一种忍气吞声的委屈来。
    “川儿这是不信任我?”
    这帽子扣得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
    按理说,夙平川好歹也是王府如今唯一的嫡出,同偏房的继母顶撞几句最多只能算是烜远王府的“家事”。可今日情境不同,又逢礼典祭祀,这般举动便有不服礼制、逆反顽劣之嫌,是可以依天成例律治罪的。
    那褐衣老者还并未开口说话,但肖南回不能再等,她一把夺过那已经洒了半杯的酒爵一饮而尽。
    赐福的酒是祭祀用的屠苏酒,当中掺了防风、花椒与乌头,喝起来辛辣无比、直冲鼻腔,但她也顾不上许多,一口气入了嗓子眼。
    “左将军方才只是玩笑话,夫人切莫当真、伤了和气。”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始终盯着薄夫人的脸。
    事到如今,她与烜远王府女眷的梁子是结下了。她并不惧怕对方,却隐隐担忧自己的存在会害了夙平川。自从知道了他是梅若骨的儿子,她便对他有些难以克制的怜惜与偏心。
    薄夫人的目光也直直迎向她,檀口轻启,竟还能挤出几声笑来。
    “肖姑娘如此得体大方,平日定是少不了世家公子的青睐,想来日后也是个有福气的主呢。”
    这调侃的话已显得有些轻浮,但对方已然撕破了脸,便是诚心如此说话来恶心人的。
    “你......”夙平川的怒气一瞬间便涌上了脸,却碍于周遭情形无处宣泄。
    他要顾及父亲颜面,更要顾及王府颜面。他不能当众给这女人难堪。
    “平川。”
    一道声音在园中响起,肖南回转头,便见烜远王夙彻立在不远处的檐廊下,面容隐在阴影之中、瞧不清神色。
    “先前交代你的事情办妥了吗?还愣在那里做什么?”
    夙平川的不甘写在脸上,却不得不退下。
    临走前,他深深望了肖南回一眼,似乎有什么千言万语藏在其中。
    但那到底也只是一个眼神罢了,肖南回终究还是没有看懂其中的意味。
    “肖姑娘,凡尘已净,礼成了。”
    褐衣老者的声音再次响起,她回过神来,突然感觉头顶有什么东西一挥而过。
    她向上看去,只来得及捕捉到一点逝去的影子。
    那是一把白色的旌幡,细弱的旌骨上缠绕着无数白色细长旌旗,素麻质地、新旧不一。
    而就在不久前,她见过一根质地样式都与之十分相似的带子。
    彼时,她以为那只是一根系衣服用的带子。
    她瞪大了眼,几乎无法掩饰此刻脸上的表情。
    也就一眨眼的功夫,那经幡已经拂过她的头顶,随后又回到那巨大的褐色斗篷之下,不见踪影。
    肖南回无法回神,险些以为自己方才所见是一场幻觉。
    最后一杯酒已经斟出,赐福仪式告一段落,无数侍女从园侧涌入园中,将仪式所用礼器一一撤出。无数攒动的人影中,肖南回只得眼睁睁望着那个褐色的身影消失在通往懿园之外的檐廊尽头。
    好不容易脱出身来,她急着去追人,却被人从身后一把拽住。
    “你做什么?”伯劳的眼睛瞪得有铜铃一般大小,晃一晃仿佛都能发出声响。
    “我就跟过去瞧瞧。”肖南回心思不在这大头娃娃身上,一心只想求证自己方才一瞥之下见到的东西。
    “你疯了?!”伯劳的声音少见的尖细起来,“我都同你说了,那是个很可怕的人,你为何还要去?”
    肖南回哑然,她不知该如何用短短几句话解释清楚这其中缘由。
    眼见那身影已经快要无迹可寻,她已顾不上许多,抽出身来飞快拍了拍那颗大头。
    “这样罢,我们分头行动。你现在赶回府上,一个时辰之后我若还未回府,记得带人来捞我。”
    “什么分头行动?我带谁来捞你?!”伯劳的头看起来比往日还要大上一圈,“喂,肖南回!你给我回来!我还没有答应你,我可不会管你!你......你个疯婆子!”
    矮墩墩的身影在原地气急败坏地跺脚,然而不远处的女子已经一溜烟地不见了踪迹。
    第126章 廊中灯
    一离开众人视线,肖南回便开始发力狂奔。
    她从没有在战场以外的地方如此用尽力气的奔跑过,眼前明明是一片不见人影的虚空,但她却觉得那其中有她追寻已久的那个结果。
    宾客的喧嚣很快便被她抛在了身后,长长的檐廊先是笔直地向前,随后在转过一个弯后便陡然变成通往三个方向的分支。
    肖南回喘着气、站在分叉口处环顾,每一条檐廊都曲折蜿蜒不见尽头。四周天色渐渐暗下来,那些白日里轮廓分明的假山栽景开始因为变得模糊而放大,那些看似毫无规律交织在一起的矮墙影壁,如今突然连成了片,宛如一座精致的牢笼将她困在其中。
    树深草长、围墙层层、不见出路。
    高门深院的传统园林设计在烜远王府被展现地淋漓尽致。
    肖南回俯下身来,贴在地面上观察地上的印记。
    方才的赐福仪式上,那堪舆师烧过不少纸符,离得近的人身上多多少少会沾上一些纸灰,尽管微小,但也并非完全无迹可寻。
    她观察了一会,起身向着最左边的那条檐廊而去。
    上一次,她也是走了左边的路。
    肖南回脚下一顿,被自己脑海中突然出现的想法吓了一跳。
    上一次,是在焦松县别宫的那次。
    她强迫自己不要分神,可越是强迫越是做不到。光怪陆离的碎片如蜂群一般涌入她的脑海之中。曼陀罗花圃闻到的尸臭与异香,静波楼内那具安静躺在石台上的尸体,还有那些关于死而复生的推断......
    不远处,草丛中有几只夜归的雀鸟扑棱棱地飞起,肖南回汗毛微立,背后竟渗出冷汗来。
    四周的气温随着太阳的下沉而降低,晚风带着一点凉意拂过她脸上细小的绒毛,她只觉得每个毛孔的感知都在这一刻被放大,只消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触发一场风暴。
    咔。
    左后方突然传来一声响动,肖南回猛地回身、下意识便要去抽出腰间的匕首。
    可她忘了,进王府的时候按例是不可以佩戴兵器的,她的匕首被留在了门房处。
    晦暗中,她紧张地望向发出声音的方向。
    “谁?”
    肖南回眯起眼,便见一个梳着双髻的小丫鬟从不远处的廊柱后面走了出来,怀里抱着一束新采的花、手腕上挂着一盏油灯,正怯怯地望着自己。
    她暗暗松口气,四处张望了一番。
    “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我有些迷路了。”
    那小丫鬟犹豫了片刻,才小声道。
    “再往前便是祠堂的方向,外人不能进的。”
    祠堂?王府祠堂不是向来设在主屋附近么?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肖南回顿了顿,继续问道。
    “请问你方才是否看见有人从这里路过?他穿着一件褐色的斗篷......”
    “姑娘说的是宗先生吧?”那小丫鬟腼腆笑了笑,手上捧着的花枝也跟着一颤一颤,“赐福结束后,祭司要回祠堂供香,要很久才会出来。”
    “很久是多久?”肖南回有些着急,“我有事想要请教他,可不可以请你帮忙通禀一声?如果不方便,我就在这里等他。”
    “奴婢只是后院的人,不清楚这些。”小丫鬟低下头去,拨弄了几下手里油灯的灯芯,那灯闪了闪终于亮起来,“不过这里平日是不会让外人停留的,奴婢带姑娘换个地方等吧。”
    肖南回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好。”
    ******  ******  ******
    长长的檐廊中,两道人影一前一后地移动着。
    吱呀吱呀。
    一盏摇曳的油灯随着那两道人影晃啊晃,把地面照出一小片晃动的光亮来。除此之外,四周便是一片化不开的夜色。
    肖南回在心底默默记着路,眼睛不敢离开前面那道梳着双髻的背影。
    四周的天色越来越暗,她看不清檐廊之外的任何景致,更看不清廊柱上雕着的图案,只能记住岔路的先后顺序。
    这烜远王府竟如此抠门,入夜后连灯也不掌的么?
    肖南回在心底暗骂,冷不防前面走着的人突然放缓了脚步。
    “到地方了。”
    她又往前走了几步,鼻间飘过一股若有若无的花香。她重重打了个喷嚏,视线落在那小丫鬟手里的花枝上。
    那是一捧浅白带些嫩黄的小花,看着就是普通连翘迎春的样子,按理说香味应该比姚易那的栀子牡丹小得多,怎么会这么呛人呢?
    兴许是方才在薄夫人那偏院吸多了花粉,现下才有些上劲来了。
    肖南回揉了揉鼻子,打量起檐廊尽头的这处院子。
    四四方方,干净整洁,似乎没什么特别之处。
    “这里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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