烜远王夙彻沉声问道:“敢问鹿中尉,事发前几日,可有黑羽营之外的人进入别馆?”
    “有。”
    “是何人?”
    鹿松平望向群臣中那道站得笔直的身影:“是青怀候肖大人。”
    哗然之声再次响起,这一次几乎不带任何掩饰与压抑,直将那青铜刻漏的声响一并吞没。
    先前一直默不作声的余右威此时也站了出来,语气中带着些不容人回避的压迫感:“听闻这昔日的白家六小姐,本就是个造兵器的奇才,与青怀候算得上是相识相知于年少之时,情谊不比寻常。肖大将军,不知老臣说得可对?”
    “余宗正所言确实属实。”
    朔亲王府的二少爷曾与白家小姐交好的事,是如风过林间一般有迹可循的事,但谁也没有料到肖准竟会当堂承认此事。
    然而下一秒,肖准说出的话才是真的令人吃惊。
    “正是因为臣对白氏知之甚深,先前才会恳请陛下将白氏女囚在别馆,便是要她交出制弓箭、冶铜铁的技术,以换得自己性命。”
    群臣呆滞,又望向上位者。
    皇帝神色自若,仿佛肖准提及的不过是一件无关紧要的琐事。
    “然,确有此事。许廷尉以为如何啊?”
    皇帝转手将烧红的铁球扔向许治,许治只得咬牙接下。
    “既然青怀候是无辜的,梅蕊一事又一时无法查清,臣想不如先请陛下处置了白氏,再派我司中好手彻查此事,也算今日能给崔淑媛一个交代。”
    不出肖南回所料,许治果然没有轻易放过肖准。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从方才开始就一直没有望向过她的皇帝,似乎很快地看了她一眼。
    然而下一秒,那道短暂停留的目光便被收了回去,他的脸上呈现出一种熟悉却可怕的平静来,声音依旧毫无起伏,话语中的一字一句却都是杀伐之气。
    “白氏女,怙恶不悛、逆心难劝,行刺未果,劣行昭然,罪当车裂,暴尸三日以示众。”
    许治面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他看见肖准几乎是无法控制地向前迈了一步。
    “陛下!”
    从方才开始,肖南回的目光就停在肖准的侧脸。
    他面容中那种发自内心的焦急彷徨,是她从未见过的。
    她此前十数年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种种神色,如今短短一个月内教她瞧了个遍。
    肖准的反应逃不过在场每一个人的眼睛,那余右威的脸色已然十分难看。
    “青怀候这是何意?难不成康王一族的遗孤都比不上这逆臣贼子的性命?祭典上的一箭何其凶险,若非我那甥女为陛下挡下一箭,后果不堪设想。青怀候如今若要为那白氏求情,又将陛下的安危置于何处?”
    大殿外,白允的嘶喊声已经几乎听不到了。
    如肖准就此沉默,白允就算没有即刻送上刑场,也势必会被毒打至死。
    可如果他开了口,要么便是坐实他与白允的私情,要么便是承认了两人暗中勾结的事实。
    在每个人的呼吸都被刻意放轻缓的时刻,就连那青铜刻漏的滴答声似乎也被无限拉长。
    终于,她听到肖准的声音艰难地响起。
    “回禀陛下,映水重楼,是臣......”
    “是我带入别馆的!”
    肖南回半张着嘴,等到那话音已经落地,才反应过来那句话是从自己的嘴里吐出来的。
    和方才的哗然不同,此刻的大殿之上如渊中深潭一般死寂。
    肖南回能听到自己如鼓的心跳在这一刻突然便放缓了下来,就像是先前一把悬在她头顶的利剑如今终于落下,直直将那最后一点悬念斩为两半。
    她到底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许治的目光冷冷落在她身上,像是在审视一件有着明显瑕疵的赝品。
    “你说梅花是你带入别馆的,意思是承认了谋反之事与你有关?”
    “并没有。”肖南回飞快否认,声音却异常的平稳。她觉得自己从未像此刻这般头脑清楚、冷静自持过,“我嫉恨义父时常往别馆去,也知晓白氏最喜梅花。前些日子在梅府机缘巧合得了几只映水重楼,便想拿去羞辱她一番,没想到无意中铸下大错。”
    她的话方一出口,夙平川的声音便近乎愤怒地在她身后响起。
    “你胡说!那日在梅府你明明......”
    “左将军何必自欺欺人?”她从不知道自己可以一边用如此恶毒的语气说话,另一边心却在滴血,“你那外祖年事已高、眼睛又不方便,我偷得几支梅花还是可以不惊动任何人的。”
    夙平川的声音没有再次响起,这大殿之上唯一会为她开脱的声音彻底消失了。
    肖南回嘴角的讥笑变得苦涩,又轻描淡写地为自己的罪责加上一笔。
    “臣曾假借习射之名潜入别馆,当日黑羽守备皆可作证。”
    此话一出,就连鹿松平也不由得看向她。
    大殿之中无数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探究、审判、轻蔑和一点看好戏的意味,将她的背脊压弯、压弯,直到与那漆黑的地面融为一体。
    神像下的男子仍未开口说话,她不知道此时的他面上会是哪一种表情。
    她也不敢去看,既怕看到一张失望嫌恶的脸,又怕看到的是一副如那神像一般无悲无喜的面容。
    “陛下。”肖准的声音离她很近,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臣的义女从小由臣教导,今日之事,臣身为肖府之主不能事先体察情况,有不教之过、未察之失,臣愿替她接受惩罚。”
    那许治却突然仿佛心生慈悲、又秉承公正了起来,就连眼角的那丝阴柔之气也比以往更胜:“听青怀候话中的意思,怎么倒有些代人受过之嫌?肖家忠烈之门,陛下想必也不会不念旧恩、胡乱贬斥一番。此事归根结底,是你义女之过错,你就休要纠缠其中、令陛下为难了。”
    “青怀候,孤本不欲令你为难,只是此事牵涉外邦之女无故遭殃,孤必须给康王遗族一个交代。白氏或可免于一死,但你肖府需得有人为犯下的错误付出代价。你便在这其中做个选择吧。”
    若罚肖准,势必要看在他候位的面子上,酌情减轻处罚。这对于在场的某些人来说,是不可能轻易作罢的。
    肖南回没有侧头,也能感受到肖准此刻的挣扎。
    然而事到如今,她已经能清楚地看到,那对于他们来说最好的选择是什么了。
    她赶在肖准开口前,将那选择说了出来。
    “罪臣肖南回愿领受任何责罚,请陛下降罪。”
    许久,肖南回都没有听到回应。
    她跪伏在地上,看不到高高在上的帝王竟缓缓起身。
    大殿之上的所有人都注视着眼前的情形。这是今日这出大戏中,最令人看不透的一幕。
    夙未慢慢走下石阶,月白色厚重的披风在他身后滚落一级级台阶,威严地悄无声息。
    他走到离她足够近的位置,声音近乎就在她的头顶上方。
    “死罪能免,活罪难逃。你可听说过髃骨之刑?”
    肖南回身上一抖,双手指尖用力扣向地面。
    髃刑,军法之一,不是众多刑罚中最要人性命的一种,却是对习武之人最为残忍的一种。
    行刑者以劈开的新竹为刑具,行棍仗之法,看似不如军棍凶险,实则柔韧中暗藏杀机,每一击都能准确落在受刑者的肩胛与巨骨交接处,时常会打断受刑人双肩经脉,使之终生失去发力用兵的能力。
    “此事因弓箭而起,便罚你终生不得拉弓弋射。可算公平?”
    这声疑问中似乎带着一丝隐忍不发的情绪。
    群臣更是迷惑,帝王定罪,还需要去询问一个罪人是否公平吗?
    然而此刻的肖南回并不能体察这其中细微,她只知道皇帝在等她的回应。
    他在等什么?等她求饶吗?
    可她不会求饶,也不能求饶。
    她努力将恐惧压下心底,开口时才发现那声音已不像她自己的声音。
    “公平。”
    “好。”月白的披风在她面前一扫而过,只留下一点稀薄的影子,“光要营右将肖南回,玩忽职守、擅入重兵把守之地,有勾结之嫌,然念其西伐有功,又有侯府担保,暂不予追究。革去右将军一职,贬为营护卫,按军中律法行髃骨之刑,即刻领罚。”
    她献他以纯白的牺牲,他报她以漆黑的地狱。
    “肖南回,你可认罪?”
    他似乎是最后一次发问。
    而此时此刻的她匍匐在地上,连最后一片尊严也已经凋落破碎,答案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臣,认罪。”
    空气中似乎有了一阵不同寻常的沉默,过了许久,帝王的声音才再次响起。
    这一回,已是不带一丝一毫的情感。
    “来人,拖她下去。”
    第111章 黑色曼陀罗(上)
    冬日里的日出总是来得晚一些。
    焦松县帝王行宫外的官道上,各个文臣武将的车驾正挤做一团候着他们的主子,赶车的小厮们哈欠连天,呵出的一团团白气令人睡意更浓。
    而此时的行宫宫墙内,气氛却是另一番光景。
    亲眼见了方才那大殿上的那一遭,所有人无不战战兢兢、疑虑重重。
    人人都在暗自思忖着,白氏这桩理不清的案子究竟会不会有哪道关、哪道坎,将自己给绊了进去。
    于是乎,殿前方才散场、互相点头告辞,转眼便又一个个转悠到了偏殿,等着或许能面见上帝王表一表忠心,外再探一探是否对自己有凶险。
    然而所有人似乎都短暂忘记了一件事:皇帝向来是不喜欢见人的。
    私下面见臣子,更是少上加少。
    众臣在偏殿外尴尬地站了一会,又只得互相点头告辞,带着忐忑和一身寒露白霜回别馆去了。
    送走最后一名大臣,单将飞将手中奏牍捧入殿内,又小心阖上殿门,屏退了守夜的宫人。
    许是听到些响动,内室珠帘后,软塌上的男子缓缓睁开眼。
    “什么时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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