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肖南回注意力显然不在这后半段话上,她有些呆呆地在心里重复了一遍“外祖”这个称谓,有些迟缓地脱口而出道:“你外祖是......”
    “梅樵梅将军。”
    肖南回的语气越发不可思议:“那你母亲是......”
    “我母亲姓梅,出嫁前的闺名是若骨。你问这个做什么......?”
    肖南回瞪着眼前夙平川那白净的小脸,又回想起方才梅樵那张沧桑的脸,一时间五味杂陈。随即又反应过来,对方身为梅若骨的儿子,竟然不知平弦的存在,当真是个呆子。
    她想开口解释自己是为他母亲的兵器而来,可思绪纷乱根本不知该从何说起,只能继续和夙平川大眼瞪小眼。
    就在她纠结不已的时候,一直旁观的阿楸终于开了口。
    “小少爷,主子此刻就在内庭,你若要见他,现下过去刚好。”
    肖南回如蒙大赦,做拱手让人状:“在下已然叨扰许久,莫再误了两位的时辰。平川且快快去吧,咱们改日再叙。”
    夙平川终于将视线从肖南回身上抽离开来,走了两步又停住回过头来。
    “下月你我一同当值,到时候又可以时常见面,倒也不急在一时。”
    这当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肖南回眼前瞬间便浮现出他俩当初一个城东一个城西、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尴尬场面,一时间竟分不清对方是在表真心还是在挑衅,又碍于阿楸在场,只得跟着客气两句,夙平川这才捧着梅花离开。
    阿楸望着那背影消失在内庭,这才转过身恭敬对肖南回道:“我家小少爷年幼时长在王府,小姐离世时他不过三四岁的年纪,很多事他当时未必知情,如今更不必再提。你说对吗?”
    肖南回仔细思索一番,谨慎答道:“在下与平川算是同僚战友,理当以诚相待。如若平川不曾问起,在下绝不多言。但若他问起,在下也不便隐瞒。”
    阿楸少见地顿了顿,随即迅速恢复了常态。
    “肖大人果然如他人口中那般,是个有趣的人。”
    这话听着有几分奇怪。谁口中提起过她?还说她有趣?
    肖南回想问个究竟,那阿楸却已兀自向前,似乎再无攀谈的意思,她也只能快步跟上。
    正午的日头正好,吉祥正甩着尾巴等她。
    翻身上马离去时,她又回头看了看这座透着衰败气息的宅院,陡然间觉得,自己的心情相比来时的迫切,竟已平静许多。
    梅若骨桀骜不可一世,有着常人不能比及的勇气。她在最肆意张扬的年华里,为了心爱之人放下手中的兵器、步入那高墙之中,又在静好美满的岁月里选择重回沙场,遵从了自己年少时立下的誓言。
    这样的人,又岂是一杆冰冷的兵器所能替代的?
    断弦不可再续,但她亦不能止步于此。
    前路漫漫,或许她暂时还看不清方向,但此刻她已有继续前进的勇气。
    ******  ******  ******
    梅府内庭,独坐亭中的白发将军一如一个时辰前的样子,只是面前多了几枝鲜红的梅花。
    耳朵微动,他已察觉有人近前来。
    “人已经离开了?”
    “是。”语毕,阿楸察言观色继续道,“方才瞧见小少爷往后园去了,应当是去祭拜,一时半刻不会过来了。”
    “唔。”梅樵的声音很低,“午后你亲自往宫中去一趟,就说他吩咐过的事,我已做到了。”
    “是。”阿楸谨慎应下,顿了顿又问道,“主子虽已多年不问朝中之事,但宫中一直多有照拂,老宅的事从不多加干涉,是否要摘几支梅花过去?也算得上是应景的物什......”
    “不必了。”梅樵冷声打断,脑海中几乎下意识便浮现出多年前、他还未目盲时,匆匆一瞥而过的那少年身影。
    少年穿着太子常服,一手执刀、一手拈着玉雕的梅花簪,静静望着眼前用做对照的梅海,下一秒面无表情地松了手。
    那梅花簪落在地上碎成几段,次日那片梅海也整片移走消失不见。
    梅樵面上表情因回想起的往事而显出几分讥诮:“那样的人,怎会是喜欢赏花之人?”
    阿楸对梅樵的反应毫不惊讶,只是想起方才那女子站在梅树下的样子,若有所思:“人都是会变的。或许从前不曾留意,如今却又上心了。”
    但梅樵已起身而去,只留下一句未及消散的话语:“树有冬去春来、荣枯往复,人却不可死生颠倒、逆转重来。只望她莫要步上同若骨一样的命运,便也不辜负老夫今日的一番话了。”
    作者有话要说:
    让我们为小回回点播一首周董的《断了的弦》~
    第102章 招魂(上)
    天成灵微十三年正月晦,帝于长宓台祭神,三方玉玺齐出,日月光华盛极一时。
    传说中,神明戴榺照管五生魂、五恶鬼,忙碌了一年之后在正月的最后一日不小心打了个盹。趁天神小憩之时,五鬼逃出为祸人间,五生魂为挽回局面、修补亏缺的月亮做成宝珠,五鬼被光华所吸引吞噬了月亮,终于惊动天神,将其重新收复。
    自此,正月的最后一日无月,被称为晦日。
    按照天成惯例,皇帝要在阙城宫墙内的元穹殿进行长达三日的祭神活动,以保来年山河兴旺、百姓无灾。
    然而今年的正月晦之祭,与以往又大有不同。
    碧疆战事大捷,理当开坛祭英魂。而除此之外,这又是天成三枚国玺归位后的第一次祭典。
    失落多年的秘玺终于找回,对于那些等着在史书中落下浓墨重彩的一笔的史官来说,这一场祭典是多隆重也不为过的。众礼官联名上书,请奏皇帝将此次祭典安排在宫外的长宓台以彰庄重。
    长宓台在阙城城西不远处的焦松县,三面环山、一方绕水,古来引荐为通天聚灵之地,备受方士巫觋追崇。
    前朝涅泫伺神历史悠久,白藏、玄英二祭乃是皇家秘事。涅泫王朝覆灭后,昔日皇家祭典的传统也随着旧王室的覆灭而消失于历史长河之中,玄英祭的内容与地点已不可考究,只有行白藏祭祀大典的地点保留了下来,便是有着赤州第一高台之称的————长宓台。
    事实上,不论朝局变幻、势力更迭,古来统治山河的王者们都不可避鬼神而不谈。轻者医巫并提,神鬼之祠,多如林立。亦或是椎牛酬神,解祟禳灾,无不重于此道。
    巫蛊之术同庞大的权势斗争已如藤绕根系,深深纠缠在一起,轻易无法分割开来,是以即便早已改朝换代,如今的天成也依然委任礼官操持盛典祭祀,岁年不断,不可荒废。
    重开长宓台是大事,消息在宫内宫外传开来后,群臣亦是热议一时,焦松县城十里八方的村民百姓都聚了过来,差点将县衙辛辛苦苦重修的几座石桥给挤塌了。
    虽然长宓台威严高耸、闲杂人等也绝不可能靠近观礼,但这丝毫不能削减半分喜看热闹的天成民众的热情。
    无数热切期盼的脸呵出的白气将整个焦松吞吐得云里雾里,那一个个高矮胖瘦不一的身影在寒冬腊月也不惧严寒、一站便是一整天,他们拥挤在一起,议论着、憧憬着、开始在心中写下这值得回味一生的时刻。
    皇家祭祀向来是私密而遥远的传说,那些被围在那高高的宫墙之内的咒语祝词、严正礼制,不一不散发着神圣不可侵犯的气息。
    而天成的皇帝,更是出了名的深居简出,早年似乎是因为身体不大好的样子,甚少有过出宫的时候。如今不仅御驾亲征,竟然还公然抛头露面,这便和传说中的天神下凡也差不了多少了,这一等一的“大热闹”,错过一回岂不抱憾终生?
    据那日挤在最前排的八卦群众实时转述:有人说皇帝身形甚是挺拔、容颜亦是俊美,也有人说皇帝远征归来清减了不少,瞧着有些病弱,然而更多的人还是在抱怨离得终究太远、什么也没瞧见。
    这些人当中,当然并不包括肖南回。
    祭典尾声,皇帝会亲自颁与立下战功的诸位将士封赏的漆匣班剑,总共一十七名大将论功与官位排列,亲自接下这份殊荣。
    她作为领将之一,此刻就站在离他不过十步远的地方。
    他今日穿得比往日任何时候看起来都要隆重,乌发束进赤金冕冠,层层叠叠的上衣下裳繁复厚重,玄底十二章纹衮服广袖收衽窄腰,外层还罩了极薄的纱縠,穿在他身上竟也不显得臃肿,只将身形勾勒的比平日硬朗许多。
    肖南回觉得自己并不是有意要偷看皇帝,而是今日他确实格外好看,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她亦早已忘了一年前的自己还是决计瞧不上这等病弱美男的。
    祭典中心最抓人眼神的,除皇帝外、便要数此次祭典领头的大祭司。
    那是个穿的同样隆重的长眉老者,手拿一柄缠花杖,此刻就端坐在祭坛的正中央,可谓是整场目光的焦点。
    此人便是那传说中自北方而来、自封北弘济门的扶丘天师。
    北弘济门是个听起来比步虚谷还要神神叨叨的地方,实则也确实是个靠鬼神吃饭的地界。领头人扶丘一边自诩巫族出身,另一边又颇行顺天道的自然大法,早年夙氏定江山时曾在旁协助过,后来便成了年年国祭上的主角,如今在霍州、赤州都算得上信徒众多。
    几个时辰前,肖南回以光要营守卫将军的身份护送众礼官进入长宓台,倒是留意观察过这远道而来的贵客。
    整个北弘济门排场极大,除扶丘本人是个糟老头子外,其余随侍仆从无一不是俊男妙女,寒冬腊月里各个穿的是花枝招展,瞧着不像仙子仙孙、倒像是哪个洞哪个窟中修出来的精怪。
    这扶丘天师本人长得虽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意味,可一瞧他那□□坐着的那匹青牛,可谓是金银都武装到了牛犄角尖,雕镂精美的鞍子上,白蜃为珂、紫金做花,九色丝绦遍绣银线,挂满了整个牛身。
    这副模样当真不是过来唱戏的么?肖南回对这未曾见识过的祭典充满了怀疑。
    一个时辰过后,她的怀疑已然转变为了切切实实的肯定。
    祭祀的礼仪才走了不到一半,数十礼官各个手执各式祭器法宝,以那扶丘为首,将皇帝团团围在中间,像是一群作法的道士要将那“阵法”当中的人念咒念死。
    这祭祀是否真能通鬼神她是不知,可她知道这人是会累死的。
    眼下她都有点站不住了,更不要说一直在行礼配合仪式的皇帝了。
    以她对那副小身板的了解程度,她十分担心对方抗不住那几十斤的衣服和头饰、最后要在这祭台上晕过去。
    过往当真年年如此么?这到底是祭典还是渡劫呢?
    她又转动眼珠瞧着左邻右舍,可周围的人似乎并没有人在意皇帝在做什么。
    众臣神游的神游、瞌睡的瞌睡,似乎早就习惯这一年一度的“行刑场面”,反倒显得她很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日头从正午到西斜,围在长宓台外围看热闹的百姓都换了五六批,祭典终于进入尾声。
    肖南回已然腰酸腿疼口干肚子饿,将姚易那的云叶鲜外加杜鹃拿手的那道水晶烧鸭、在脑海里复习了三四遍。
    可再瞧那数十礼官却精神焕发、越战越勇,她简直要怀疑他们是否上台前服了什么秘药,否则她实在想不通一群半百老臣,平日上下马车都要人扶的主,今日竟然如此中用、百战不殆。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一直端坐正中的扶丘终于换了个姿势,拿起了一直放在一旁的铙管呜呜咽咽地吹了起来。
    听到这动静,肖南回终于打起点精神来。
    这是祭典开始前,礼官千叮咛、万嘱咐过的流程,也是整个祭祀过程中,唯一需要她参与的部分。
    其实也说不上参与,只是配合皇帝走完一道赐剑的流程,从头到尾也不到一盏茶的时间。
    祭祀台上除皇帝外,任何人不得佩戴兵器。这是对神明的尊敬,也是出于守卫安全的考虑一早定下的规矩。
    按原本的祭典祖制,祭台上除皇帝和礼官外,亦不得有朝臣在侧。而今年因祭战事英灵,才增了一道皇帝将象征荣耀庇佑的玉班剑赐予功臣的流程。
    天成以左为尊,官位最高的文臣武将便立在左侧,而她站在最右,便是离夙平川也还有几人相隔,更莫要提站在最左的肖准了。
    但即便如此,能与帝王同台参礼神佛,也是至高无上的荣誉。至少这一刻,她离肖准身边的位置又更近了一步。
    半年前,她便是为着这一天才只身往碧疆腹地而去的。
    可如今她得偿所愿、切切实实地站在这点将台之上,心中所感却和当初预想的不太一样。
    她想起归途中遇到的那个南羌男孩,想到那个她生活了数月、最终在大火中化作灰烬的寨子。
    她为了这一天付出了许多难以估算的代价。
    而或许她曾经以为自己一直渴求的东西,其实大多数时候都只是肖准想要的东西罢了。
    礼官手中清脆的击玉声在耳畔响起,肖南回微抬眉眼,发现皇帝已在她左侧赐剑完毕,正走到她面前。
    一段长而拗口、听不明是何意思的吟唱过后,礼官将最后一个漆匣打开,露出里面纹饰精美的班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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