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有一事,向来做的不好。”
    她赶紧借坡下驴问道:“何事?”
    “簪发。”
    他左手的伤口正在结痂,这让他的动作显得有些慢条斯理,等那手从衣襟中拿出来时,手心便多了一样东西。
    一根玉簪子。
    “还请肖卿,为孤簪发。”
    肖南回接过那玉簪子,整个人一愣。
    那是她的簪子,她那日溜进小帐时,不小心落下的簪子。
    而她从帐子里顺走的半块韘形佩,此刻就在她中衣的腰封内。
    她觉得自己应该开口问一些事情,可那些字眼到了嘴边,却一个也倒不出来。
    她用手指摩挲了一下那支不论是样式还是质地都十足普通的簪子,另一只手小心穿过那人肩头的长发。
    她没有篦子,只能用手指当做梳齿,小心将发丝梳通,又一捧一捧地分成股,高高盘起。
    经历了这些天的波折苦难,这一把乌黑的青丝没有丝毫枯损的迹象,就只是沾了些灰尘,轻轻掸去后,又恢复了以往的光泽。
    人们时常歌颂玉的温润,却忘了玉石的坚硬。它是那么的坚不可摧,一般的砂石瓦砾都休想在它光滑的表面,留下一道划痕。
    就像有些人生来注定,不是什么人和事都能在他心中留下痕迹的。
    而她不是。
    她只是这西北荒漠中一粒不起眼的沙子,随风落在哪里都不会有人记得。即便三生修来的福分,能够被人小心装在瓶子里带回家中,她还是日日夜夜地担忧着:有朝一日起风的时候,她终究是要离开的。
    而如果她永远地离开了,又会有多少人记挂她呢?
    许是方才那半坛子酒在肚子里作祟,肖南回的心绪有一瞬间的起伏,眼前的视线渐渐模糊,只能匆匆忙忙将手中的簪子固定好。
    那只玉簪静静停在那里,明明只是最普通的样式,在那人头上便好似是一只停在枝头的凤凰。
    她的手缩回来,转而移向剩下的半坛子酒。
    粗糙的石瓦罐子、劣质辛辣的酒液,才和她相得益彰。
    眼中的光渐渐黯淡下来,她想起那一日在她目送下走入大漠的田薇儿和贾公子。
    他们那时是否也如她现下这般困顿?是否也如她这般随时都有身死的可能?
    可他们还有彼此,即使下一瞬便双双罹难,他们的人生也不会如她这般还有诸多遗憾。
    “陛下,我还不想死在这里。我还有好多好多事情没有做。我在小福居存的十坛子云叶鲜还没取,姚易的铺子里还有我三成银子,郝白那混蛋还没将花虬还给我,我答应了伯劳要带她去海城看泊玉海,还说要用新晋的奉银给黛姨打副新钗,李叔和杜鹃姐还在等我回去,我还没见到义父,我还没告诉他......”
    还没告诉他:我喜欢你。
    她说不下去了。
    她的嘴还半张着,但却因为鼻腔和嗓子眼的酸涩而发不出声音。
    如果她是在战场上被人一箭射死或者一刀削掉脑袋,她或许根本不会有时间在这里想这些令人难过的“如果”。
    可偏偏这等死的时辰被无限拉长,令她凭空生出许多不舍来。
    她的人生只过去了二十年,这二十年中她每时每刻都在说服自己要知足、要懂得感恩,因此她从不敢去奢望很多东西。她知道有些东西从来不属于她,而追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只会让自己不快乐。
    但是就在此时此刻,当她短暂的人生即将面临终结的这一刻,她还是有些难过。
    如果,如果她其实值得更好的呢?如果有些问题的答案其实并不是她想的那样呢?然而她的卑微和懦弱,令她错过了这些答案。
    如果她今夕死在这黄沙之中,她将永远也不会知道那些答案。
    不会知道,某个人的心里到底有没有她的存在。
    “说完了吗?”
    男子的声音蓦地响起,听着比平日里还要沙哑。
    随后,他慢慢抬起左手,摸了摸头上的发髻,似是有些叹息。
    “这簪发的水准,实在是有些寒酸。”
    他已经很久没有喝过水了,但她从对方的声音中除了沙哑,听不出任何疲倦和痛苦。
    肖南回的思绪生生断住,吸了吸鼻子没敢开口。她怕一开口就会发出难听的哭腔,不仅十分的丢脸,还会显得她十足的矫情。
    “倒不是些要紧的事,回阙城后,你可以一一去做。”
    说完这一切,他转了个身,用身体挡住了从洞口吹进来的风。
    火塘里那一小簇火苗似乎又活过来些,坚强地挣扎着,维持着最后一点光亮和温暖。
    肖南回眼眶里蓄了许久的泪,终于落了下来。
    泪水啪嗒啪嗒地打在干冷的石头上,不一会就蒸发得一点踪迹也没有,就像她根本没有哭过一样。
    她这一刻的脆弱,天地间除他之外不会再有人知晓了。
    第88章 降神
    不眠不休地赶路,加上精神高度紧张,肖南回已经连续三天没怎么入睡过了。而那坛子陈了的果酒,让她有些陷入了情绪发泄过后的疲倦。加上先前一直风餐露宿,如今头顶有了一片遮风挡雨的顶,这种安心的感觉令人不自觉地有些松懈下来。
    虽然再三提醒自己需要保持清醒,她还是陷入了短暂的昏睡之中。
    她没有做梦,只是迷迷糊糊间,似乎听到了尖锐的鸣叫声隔着层层岩壁、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随后便猛地惊醒。
    原地又仔细听了一会,她确定不是自己睡迷糊了。
    是夜枭的声音。
    此刻的欣喜之情难以用语言表达,她只觉得四周黑漆漆的天色都要亮了起来。
    顺着风吹进来的方向,她很快便找到了最近的通往外面的洞口,将脑袋探了出去。
    不远处的山丘还蒙着夜色,天际线上隐隐泛着浅青色,那是晨光熹微的颜色。
    她方一探出头来,那鸣叫声瞬间便近了些,她使劲仰着头向着天空的方向望去,果然便见到一个圆滚滚的身影正在半空之中盘旋。
    她打了个简短急促的呼哨,那身影一个俯冲,迅速便落在她跟前。
    看着那熟悉的、圆溜溜的身材,肖南回简直热泪盈眶。眼前的若不是个麻点畜生,她可能会给它一个大大的拥抱。
    夜枭抬起一只脚不耐烦地搔了搔头上的两根须须,似乎在催促她快些备信,它还要急着赶路。
    肖南回有些犯了难,身边莫说笔和纸,便是连块白颜色的布都找不到一寸。她从短得不能再短的衣摆上再撕下一块,又取了昨夜烧剩下的木炭在布上写下“色丘”两个字,想了想又觉得还是不够具体,翻过来又写了“洞窟”两个字。
    随后将布条牢牢绑在夜枭的腿上,那鸟屁股朝天一个蓄力,“嗖”地一下便窜到半空中去了。
    她目送着那道身影,那里寄托着她生的希望,她希望它飞得再高些、再快些......
    嗖。
    一道冷光从山谷间飞出,直奔方才起飞的夜枭,因为距离遥远,看起来就像一根飞得很快的银针。
    肖南回大惊失色,整个人不自觉地往前伸了伸。
    那夜枭听得风声,双翅一振、悬停在半空中,那冷光擦着它而过,转瞬一个回旋落回山谷间,瞧着像是栓了细线的弋射之线。
    弓箭手中有专门喜射鸟者,会用可栓线绳的矰缴做箭矢,一些猛禽中箭后会挣扎逃脱,但只要箭矢上细线未断,便能随着线找到猎物。
    这虽是王公贵族的游戏,可她如今身在荒漠之中,哪里会有什么王孙贵胄?九成不过是白日遇到的那伙人罢了。
    弋射者一击未中,又出一箭,比方才还要快、还要狠。
    夜枭一声鸣叫,飞向更高的云层之上,飘雪的积云迅速掩盖了它的身影,那紧随而至的箭矢失去了目标掉落下来,随即被一道看不见的风刃切成两半。
    她屏住了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光秃秃的小丘。
    不一会,一个身影从那之后走出。
    安律的眼死死盯着头顶的那片天空,嘴角勾起冷冷的笑:“不急,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他身后立着的仆呼那没有做声,只死死盯着手腕上的铃铛。
    安律有所察觉,回过头来:“我说的话你们没听到吗?快些动作,那两人一定就在附近,我们找了一天都不见他们踪迹,说不定是躲到什么洞窟里去了。”
    那仆呼那沉默了片刻,突然开口道:“小师爷,这铃铛方才响了。”
    安律的表情有些不满。
    这个南羌人奇奇怪怪,总是用他听不懂的语言自言自语,而他手上的那串铃铛他从未听到它鸣响过。
    明明是串哑了的铃铛,故作玄虚些什么呢?
    “铃铛响?我怎么没听到?”他走上前,使劲摇了摇那铃铛,“明明没有声响。就算响过了又如何?许是你弄错了......”
    “小师爷有所不知,这灵铎是不能被摇响的,只有感应到咒语或是......”
    说到这,那南羌人顿住,似乎有些什么忌惮。
    安律愈发不耐:“有一说一,有十说十,吞吐什么?还是说,你瞧不上我,一定要大师爷在这里你才肯开口?”
    那人低垂了脑袋,低声说了两句南羌话,似在告罪,随后才慢慢说道:“非是我不愿告知,只是部族中的老人曾经警告过我们,若是铃铛没有法术驱动、却无风自响,那便是附近有神明靠近,需得退避三舍。”
    那人说完又低下头去,安律的眼死死盯着他瞧了许久,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像是听到了什么十足可笑的事情。
    “有趣!实在是有趣!”他的笑到了顶点,渐渐变作一种癫狂的表情,眼中是挥之不去的嘲讽,“如此,我们便去会一会这真神。我倒要看看,这神究竟长得什么模样。”
    十数张面无表情的脸汇入灰蒙蒙的山谷之间,在黑暗中悄悄靠近。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她早已失去了那些人的踪迹,却还是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
    一阵冷风刮过,肖南回猛地缩回到洞口。
    如果天成的军队已经行过三目关,那么夜枭搬来救兵或许也只需数个时辰之后。此刻冒险离开可能会错失与之汇合的最好机会,可继续留在洞窟之中是否就是坐以待毙?
    黎明就在前方,可眼前却是最黑暗的时刻。
    她飞奔回洞窟的时候,那堆火已经灭了。
    那人已经醒了,站在那幅巨大的壁画下,一点清冷的光从背后勾勒出他的轮廓,恍惚间和那壁画上的神明融为了一体。
    他听到动静,却没有回头。
    “有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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