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鹿大人。”
    纪州牧鹿松平。
    他不在彤城,跑到这里干什么?
    但眼下不是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鹿松平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这等穷凶极恶之徒,怎能提到圣上跟前?若是出了什么差错,你们不想要脑袋了吗?”
    鹿松平,你个乌龟王八蛋,三番五次坏老娘好事。
    她内心在咆哮,然而还是要面对现实。她奋力一扭,努力将自己真诚的脸对上她身后的鹿大人。
    “大爷!求您饶我一命,我说的都是真的!我真的知道很多事,不信您可以问我,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们南羌人是从不说谎的,如果说谎是要遭天打雷劈、下刀山油锅的,死后不得超生......”
    肖南回知道对方听得懂岭西方言,于是更加滔滔不绝地表达着自己旺盛的求生欲,希望对方能够看在她如此卖力的份上,给她一个“叛敌”的机会。
    鹿松平似乎是嫌她身上有些脏,先是退了半步,紧接着看到了她的脸,突然就不动了。
    对方的目光实在有些吓人,看得她内心也开始打鼓。按理说那一夜只有匆匆一瞥,而且她现在都这副模样了,鹿松平应该是认不出她来的,但不知怎么的,就是觉得有点怪怪的。
    “我保证我绝对会听话的!我说的都是真的,不信你们可以去问,我那寨子就在对岸,寨子中牦牛三十头、黑尾羊一百一十八头,还有很多鸡,总之也算是颇具规模的,你过了三目关一直往西走,穿过一片红柳林......”
    “吵死了。”
    鹿松平终于对肖南回的长篇大论做出了总结。
    下一秒,一只铁拳迎面而来,结结实实地正中了她的面门。
    肖南回两眼一黑,陷入短暂的晕眩之中。
    ******  ******  ******
    重击后的耳鸣声渐渐散去,一阵阵布料摩擦粗粝地面的声音,有节奏地传入她的耳中。
    她并没有完全晕过去,只是被人蒙了眼失了方向感。
    她身上的麻绳似乎捆得更紧了,在拖拽的过程中将她腿上的伤口勒得生疼,口中被塞了东西,下巴撑得发酸。
    坚持了一会,拖拽她的人终于停了下来,她听见士兵交接时的低语,心中悬着的石头这才放下来。
    这些士兵还是没有将她拖出去砍了,不知是不是鹿松平递了话,那队长让人将她和其他俘虏分来开,单独将她带到这处地方。蒙了她的眼,应当是不想让她知道主账的位置。
    她试图安慰自己:不管怎么说,她的笨方法还是有点成效的。虽然这已经不是笨方法了,简直可以称之为馊主意。
    肖南回恶狠狠地想着,努力忽视自己大腿上插着的那支箭。
    此番回了阙城,她一定要好好从夙平川身上讨回这笔血债。他自己打了败仗不说,还丢了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到她头上,她一个优秀”前哨“卧薪尝胆混成寨子老大,结果因为救他险些暴露,如今还要在这替他收拾烂摊子。
    粗粝的绳索将她的手反剪在背后,眼睛上的蒙布也没摘去,她只觉得方才挨的那拳打的她鼻子又肿又痒,她努力抬着脑袋想把那股痒意压下去,不一会又翻涌上来。血从她的一只鼻孔潺潺流出,她想擦一擦都做不到,只能感知着鼻血在脸上划出一条红线,随后落在地上。
    内心的屈辱感已经盖过了□□的疼痛。
    她只恨自己之前往脸上抹的灰不够厚,若是一会被熟人认出来,她就解甲归乡,以后都不要在军中混了。
    眼睛看不见,她便沉下呼吸来、竖起耳朵去听。
    四周没有方才那么人声嘈杂,温度也暖和些,但并听不见烧火盆火炭的声音,她估摸着自己应该是在一处大帐的外间。几道低低的人声从不远处传出,也许是因为是隔着毡帘之类的东西,即便她耳力过人,也只得一点模糊的声音,并听不清具体内容。
    带她进来的士兵显然不敢贸然进到内间,只退到离她不远处等着。
    肖南回当然也得等着。
    但却是以狗啃泥的姿势。半个时辰过去了,就在她打算挪挪屁股、换上另一边脸吃土的时候,有人掀开了那道帘子,紧接着一道粗粝的男声传来,听起来像是某位将军。
    “账外是何人?方才怎么一直不出声?”
    “见过颜都尉,小的是俘虏营那边的当值。”
    刚刚想过碰到熟人,这熟人就来了。
    西部都尉颜广,她有些印象,从前跟着肖准四处走动的时候,应当同此人有过多次照面,她记得她还夸过对方的胡须修理的甚美。
    “俘虏营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回都尉的话,是鹿大人方才交代的,说是在南边的河滩抓到一个南羌人,有要紧事要求见陛下......”
    “鹿松平?”大胡子颜广的声音瞬间冷了下来,语气中透出一股不加掩饰的不屑,“他的手倒是伸的长。陛下还要与我等商议行军要事,岂有闲工夫见这阿猫阿狗的?还不快快丢出去,堵在门口碍眼。这也不是你该待的地方,赶紧滚出去。”
    “是。”
    那士兵显然不是这颜都尉的对手,半句也不敢多言,领了命令便直奔肖南回,动作利落地拎起她后脖颈的绳结,就要将她原路拖回去。
    开什么玩笑?她千辛万苦到了这一步,这是要打回原点了?!
    电光火石间,她急中生智用、头一转嘴一张、隔着嘴里的半块破布,一排门牙狠狠咬在那名士兵的手背上。
    肖南回心狠意绝,嘴下简直是使了十分的力气,只听“嗷”的一声惨叫响彻整个营地,整个大帐随即都安静了下来。
    “早就听闻这南羌蛮子野的很,今日教我撞见了,便要好好修理一番。”
    唰。
    她听到了佩剑出鞘的声音。
    下一秒寒凉贴上了她的脖子。
    不是吧老兄?我之前还同你寒暄过几句,你的胡子难道对我一点印象都没有吗?!
    然而她的质问只能卡在喉咙中,她的舌头在同那块破布做着殊死搏斗,拼尽全力还是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
    “等下。”
    一道低沉沙哑的声音在毡毯后响起。
    肖南回悬在嗓子眼的那口气慢慢放下,方才随着她的挣扎,那块系在她双眼上的布歪了歪,使得她获得了一道缝的视野。
    她努力瞪大眼睛向外望去,只看见那块毡毯和地面的缝隙中,一双白靴由远而近晃了晃,慢悠悠地过了毡毯一步步向她走来。
    这个窥视的角度很特别,让她恍惚想起数月前永业寺求签时的遭遇。
    那时的她也是像如今这般,隔着厚重的经幡、瞧见一双上好的靴子向她走来。
    那人又走近了些,她看到了靴子上的一截衣摆,上好的冰丝雪缎绣纹精美,透出一片缥缈的浅蓝色。
    是月白色呢。
    不知为何,肖南回觉得那颜色有些眼熟。
    “陛下,请将她交给末将去处置,定不会碍了您的眼......”
    陛下?
    肖南回觉得自己的鼻子又痒痒了。
    “不必了,孤另有打算。”
    第67章 臣不知
    夜寒侵体,月冷沁心。
    逃亡的日子过得太快,本以为如今大帐顶上应当悬着的是一轮新月,却不想已经快到满月了。
    肖南回呆呆看着,就那么维持着两眼望天的姿势一动不动。
    她待在一处黑乎乎没有点灯的帐子里,四周静悄悄的,只有头顶上两块毡布间的缝隙透出一点月光和风声。
    她也想在这种环境下保持自己一贯的专业素养,但长久以来紧绷神经一旦松懈下来,困意就像杜鹃那双纤纤细手一样抓住她不放。
    她昏睡了一会,再睁眼的时候恰巧能看到升到头顶的月亮。
    黑暗中,仿佛就只剩下了那轮月亮。
    过往数月发生的一切在寂静中消退,她觉得自己应该梳理她在碧疆的所见所闻,但思绪却不受控制地放空。
    一定是方才鹿松平那一拳把她的脑子打坏了,所以她现在才无法集中精神想事情。
    大腿上的伤口已经被人妥善处理过。这次没有骚气的蝴蝶结,包扎的人手法冷酷,连一根线头都没有留下。
    一切都简洁到无趣,在没人来叫她之前,她觉得自己除了睡觉可能也没别的事可做了。
    肖南回翻了个身,将身下毛茸茸的毯子往身上裹了裹。
    这毯子真暖和,摸起来还滑溜溜的,她还不知道这世上还能有如此顺滑的羊毛毯子。
    啪。
    下一秒,随着一声火石碰撞的声音,一点火光在她身后亮起。
    肖南回后背上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有人在她身后不到十步远的地方点火,她却连那人的脚步声、呼吸声都没听见。
    接着是毡毯被掀起的声音,一阵冷风灌进来,伴随着一点清浅的咳嗽声。
    肖南回一骨碌从那张矮榻上爬起来,一个利落翻身落下单膝点地,大腿上的伤让她踉跄了一下,但她及时调整好了平衡没有出丑。
    冷风带来帐外的空气,透着一股清冷的苦味。
    她已经准备好行个大礼然后高呼万岁了,可眼睛适应了突如其来的亮光,在看清那站在大帐入口处的两个人后,她整个人不由得呆住了。
    刚进帐子的人压根没望她一眼,正慢条斯理地解着身上那件厚重的裘衣,手腕上的舍利珠串上下滑动着衬着那截腕骨笔直劲瘦。银色皮草缝制的裘衣如此厚重,却也遮不住其下瘦削挺拔的身形,穿着月白满绣纹雪缎的那具身体上,顶着一张她熟悉的、淡漠的脸。
    而就在他身后,丁未翔正面无表情地用手里刚点燃的蜡烛,引燃账内的火把。
    肖南回舌头打结:“你、你、你怎么在这?”
    她话音还未落地,一旁的丁未翔已经虎目圆瞪、大吼一声:“放肆!陛下面前还敢口出狂言!”
    与此同时,帐外守着的士兵一股脑地冲进来,唰地一下便对着肖南回拔刀相向。
    她彻底懵了,只觉得眼前有一万只丁未翔在对她大吼大叫。
    陛下?哪个陛下?
    天成的皇帝?那个洗澡让她等了一个时辰的皇帝?
    男子的目光依旧没有偏移分毫到她身上,径直越过她僵硬的身体走到那张“软塌”上坐了下来。
    帐内有了光亮,她这才发现,那滑溜溜的毯子根本不是什么羊毛毯,而是一张黑色的貂绒皮草,那软塌也不是什么软塌,而是一张过于宽阔的禅椅,方正的椅圈上雕着繁复生长的莲蔓纹,与那泰和汤苑门上的图纹一模一样。
    肖南回咽了咽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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