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了。”
    百丈之外的一处灌木中,几个灰扑扑的身影正飞速向远处移动着,其中一个白点分外显眼。
    那阿匡显然也看见了,然而追去的路被大火阻挡,绕行不知要费几多时间,他只能亡羊补牢地指挥着周围的人:“用弩!快用弩!”
    十发劲弩破空而出,然而那些箭矢遇到遮挡的矮树丛纷纷受阻,没有几只到得了远处。
    “废物,让开。”
    安律的脸色愈发难看,他一脚踹开一段烧了一半的梁子,仗着身形轻巧一个翻身上了一侧塌了一半的土墙。
    肖南回听见耳后破空声,庆幸自己选了这条荆棘丛生的路,难走是难走了些,但关键时刻倒是能保条命。
    箭弩飞了一阵便停了下来,她没控制住自己,回头看了一眼。
    这一瞥便看见了那墙头上站着的少年。
    他还是那身不合身的袍子,双手垂在身体两侧,全被袖子遮了去,像是一只提线木偶。
    下一秒,他缓缓抬起了双手,两截枯瘦的手臂从袖中滑出,在火光下染得血红。
    肖南回有些奇怪对方的动作,然而她只来得及看到那些隔在他们之间的树枝树叶,顷刻间似乎被一道看不见的刀分开。
    草屑飞舞间,一股劲风转瞬便到了她眼前,避无可避。
    几乎就在同时,一股大力从她身侧袭来,她整个人趴在地上,爬起来时才发现伍小六趴在她刚刚站的地方,整个肩膀几乎被撕碎,血瞬间从伤口涌了出来,像一口不会枯竭的井。
    他虚弱地抬头看着她,张了张嘴。
    “伍、伍小六!”她嘴唇有些哆嗦,一把按住对方的伤处,“你别说话......”
    “有句话我一定要说。”那胖子撑着眯缝一样的眼,缓缓吭哧道:“遇见你......我可真是太倒霉了。”
    又一阵劲风袭来,几人齐齐趴地躲过,身后一棵胡杨中招,树干发出一声闷响,缓缓折断倒地,腾起一阵沙尘。
    趁着这片刻喘息,郝白从地上爬起来,眼疾手快地撕了块布将伍小六伤处飞快绑住:“他一时半会死不了。但是要是再不走,我们都得一起死!”
    肖南回却还沉浸在震惊中回不过神来。
    方才经历的一遭,超过了她长久以来对兵家身法的认知。
    安律的身手她是知道的,绝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成为如此高手。
    而且,她明明没有看到对方手里有任何兵器,怎能转瞬间便教百丈外的人见了血?
    是什么?到底是什么?
    墙头上一直低头不语的少年缓缓抬起头来,肖南回还未来得及收回的目光,就这样隔着冲天大火,与那双阴鸷的眼对上。
    她看到那张脸上绽出一个没有温度的笑。
    他认出她了。
    燃烧的热浪卷起冰冷的空气,她打了个冷战。
    下一秒,夙平川的手猛地抓在她的腕上。
    “肖南回!”
    粗糙带着温度的手令她瞬间回过神来,她一把抓住伍小六被血浸透的衣服,用力将他扛在肩上。
    倒下的胡杨为他们提供了短暂的庇护,一阵冷风吹散了浑浊的空气,是东边来的风。
    她最后看一眼寨子的方向,握了握拳。
    她由衷感激这片土地赋予她溶于骨血的坚韧不屈,但她不属于这里。
    从前不属于,现在更加不属于。
    她要去她爱的人身边,即使那里并不是生她的故乡。
    肖南回转过身,任凭那冲天火焰映红了她的背。
    “我们走。”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开新卷,敬请期待~
    第65章 见到皇帝的一百种方法
    岭西一带有很多稀奇古怪的传说,其中流传最广之一便是枯衣氏化赑的传说。
    传闻上古时候岭西远不是如今这番干涸模样,这里的山丘间遍布湿地丛林,珍奇异兽遍地可寻。
    枯衣氏便是驯兽一族,传闻族中人皆可通走兽飞禽之语,就连鲜少有人见过的异兽也会在其召唤下现身。
    然天有不测,似乎老天爷也觉得这样的天赋是为逆天之举,有意要覆灭枯衣氏,一直风调雨顺的岭西突逢暴雨,遮天的黑云笼罩了数月之久,倾盆而下的雨水使得河水暴涨、溢出河道,湿地变成了湖泊,湖泊又膨胀相连,整个岭西很快便汪洋一片。
    枯衣氏被困孤山之上,一族老小在恐惧中等死,族长悲从中来跪于山顶之上,五体投地以表对天神的臣服,并自刎于崖边以血献祭,希望可以换得天神的宽恕。
    也许真的是这份卑微到泣血的请求打动了神明,族长从崖间坠落洪水中的尸体,竟发出耀眼光芒,随后一只巨大的赑屃浮出水面,它载上枯衣氏其余族人,使得他们免于水患的侵扰,又带领他们到了新的大陆,随后便消失在汪洋之中。
    自此枯衣氏后人都将赑认作神灵,每年到了神迹降临的那一天,都会祭祀纪念他们的先祖为他们争取来的生机。
    这便是枯衣氏化赑的传说。
    肖南回怎么会想到这个传说呢?
    因为她现在就觉得自己是那只龟。
    不,她连龟都算不上,只能算是个苦命的王八。
    她左手拖郝白,右手拽夙平川,肩上还要抗个伍小六,一路往东狂奔。三目关如今暧昧不明不能再走,垡莽岭又正是两方交战之地,唯有横跨天沐河后从东南方向离开。
    渡河的时候她险些死在那里。
    虽说岭西的河湖是不结冰的,但数九的河水依然冰到骨头疼,她不敢伐些木头做筏子,一条筏子加上四个大活人目标太明显,她只能泅水过去。
    除了她,其余那三个都是旱鸭子,又伤的伤、残的残,她只能一次背上一个人从岸这边渡到对面,饶是再好的水性,过到第三趟的时候也已经冻得手脚发麻、肺管子都恨不能结上冰碴子。
    最后那几丈远她全靠自我催眠,自我催眠她便是那只传说中的王八,总算提着一口气到了对岸,将三个人带到了相对安全点的地方。
    过了天沐河便算是开始远离碧疆了,离开河岸的那天晚上,她几乎是控制不住的松了一口气,这一口气便睡过去一天一夜,再醒来的时候,伍小六已经能自己坐起来吸溜一口热水泡的干粮了。
    他那身肥厚的脂肪救了他一命,那凌空一斩还是什么的,从他的左肩一直划到右腰,但却神奇地没有伤到要害。
    当然,这也少不了郝白的功劳。在如此恶劣的情况下,他总能从各处找来奇怪的草药,混上他那小小医箱中的奇怪粉末,一股脑呼在伍小六的皮上。难闻是真的难闻,但那皮肉却是肉眼可见地长起来了。
    夙平川的毒也解得差不多了,如今已经可以不用别人搀扶地走路,估计距离到当初和她生龙活虎地比武的状态,也要不了十天半月了。
    按理说,一切都在好转,他们也确实死里逃生活了过来。但肖南回的心中却总有一小片黑云悬在那里,梦里都是一片阴霾。
    那道隔空而来的一斩究竟是什么?与那凶险的飞线有何关联?仆呼那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还有,夙平川提到的那件事。
    她已不在碧疆,但夜枭识人,一定会想办法跟来,就是不知需要多久,她必须在此之前尽快想明白接下来要怎么做。
    出了天沐河流域,四周景象又变为荒凉的戈壁,一望无尽的砂石平原上,连只四脚蛇都瞧不见。好在北面飘来的乌云遮住了太阳,空气似乎没有那么干燥了。
    但肖南回知道,她们必须赶快走出荒漠。如果赶上落雪,他们的处境将会更加艰难。
    此刻他们的位置已偏离了回彤城的路,大致快要到岭西南部的白鹿丘陵,如果她估计的没有错的话,只要穿过那片丘陵,便能到达晚城。
    然而白鹿丘陵听着甚美,却是个弯弯绕绕走不出的迷障之地,没有向导终生耗死在里面也是有可能的。
    思虑一番,肖南回领着三个拖油瓶在丘陵边缘暂时驻扎下来。
    入夜,她升起篝火,将那三个人叫到跟前,围在篝火前坐下来。
    前几日害怕有追兵,他们不敢有明火,烧水都只能用余烬。如今有了这团温暖,便连在荒野之中也觉得惬意。
    火光照亮四人疲惫的脸,她看见郝白的白衣裳已经变了灰色。
    “时间紧迫,我长话短说。”肖南回用石块在火堆周围垒了一圈风墙,将火苗小心护起来,“后面的路,你们要自己走了。”
    空气安静了一会,伍小六不可思议地开了口。他语气是惊讶的,但因为有气无力听起来像是毫无起伏。
    “你要抛下我们?”
    “白氏的人应该不会追来了,我会叫人来领你们去晚城。她还有个三四天便能到了,你们只需要等在原地就好。她还会带些粮水过来,足够支撑你们穿过白鹿丘陵。”
    伍小六依旧不愿接受她的安排:“你的人?你的什么人?是否可靠?你莫要框我们。”
    肖南回也有些不耐烦:“我框你做什么?她是我贴身婢女,可靠得紧。”
    夙平川正往嘴里送水喝,听到这一口水喷出来:“婢女?你让一个婢女来这鬼地方救我们?”
    “她可不是寻常婢女。”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她比寻常婢女的脾气坏的多,你们见她时务必小心些。之后若是顺利到了晚城,便去投奔安道院,郝白也可自行回家。晚城是定王的地盘,便是鹿松平要反也一时半刻不敢冒犯......”
    郝白闷闷问道:“那你要去哪里?”
    肖南回垒好最后一块石头:“我还有事要做,晚些去和你们汇合。”
    说完这句话,天空中出现一个小小身影由远而近。
    是夜枭。
    她起身拍拍屁股,也不看那几人的脸色,走到一旁的荒滩上去,将早就拟好的密信放入夜枭的信筒中。
    她不太擅长向人解释自己都说不清的事,更不擅长告别。
    军中有细是大忌,而且如果真的按照夙平川所说,已影响到了交战时的先机,那此人必定身居不低。时间很宝贵,她等不起,必须亲自走一趟。
    这一晚,所有人都分外沉默。
    伍小六似乎是对她生气了,一口气吃了许多干粮。郝白到底是瞿家人,内心还是通透的,也没多问什么,只塞给肖南回一颗枳丹。夙平川后半夜便没了人影,她估摸着是自己找地方生闷气去了。
    夜晚过半,天空微微泛白,肖南回收拾好不多的行李,将平弦捆在背上,正要离开,一回头便见夙平川蹲在一处山头上,正幽怨地望着她。
    她吓了一跳,又退了几步:“你一声不吭地,想要吓死人啊?”
    “我知道你要干嘛去。带上我,不然你哪也别想去。”
    这话她是信的。
    从种种迹象来看,夙平川也是个倔脾气,她要是不把他敲晕了,保不准能跟出她十里地去。
    “军中有细,除你之外还有何人知道?”
    夙平川摇摇头:“行军路线乃是绝密,只我一人知晓路线暴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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