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北汉主动撤军后,加上京都本身拥有的禁卫等,留守兵力一下激增至二十万,以二十万对二十万,作为攻方,兵力并不占优。现在强攻的话,损失太大,费力而不讨好,实无一丝胜算。所以中西军到达目的地后,吴明并不急于进攻,而是深扎营寨,广撒探子,把京都周围地形探了个遍。不过李铁早在撤军入城时,就实行了坚壁清野,且早有筹划,要想就此发现些破绽,那也不可能。
    中西军围而不攻,李铁在损了黑甲军后,一时也摸不清敌方虚实,更少了和其一决胜负的勇气,自然乐得清闲。一时间,京都出现一幕奇景,四十万大军聚在京都,却又相安无事。不过攻守双方都清楚,这种状况并不可能一直持续下去,一旦南汉主力赶到,就会打破这种平衡。到时候,惨烈的攻防战才会真正开始。
    在中军一座普通的营帐内,放着一张大床,这个营帐并不大,很是普通,但床占了近一半位置,一下就显得拥挤。大床上,李源双目紧闭,嘴上仍在梦呓。他的右手从被子中露出来,手腕却捏在一个医士手里。吴明带着何艺站在旁边,一会看看李源,一会又转到医士脸上,神色之间大是紧张。眼见医士为李源号完了脉,吴明已有些迫不及待:“李将军今日情形如何,可曾有好转的迹象?”
    自从在京都郊外发现李源后,到现在已过了三天,可他一直不曾苏醒。这几天,一直是这医士为其诊断,自然有些心得,他站起身,向吴明行了一礼道:“回公爷话,李将军只是心情郁结,稍微休息下就没事了。”
    他垂下头,似在自言自语:“真是奇怪,以李将军伤势,按说早该醒了,怎么到现在还无动静?”
    他说话的时候,李源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见到几人,他大吼一声,从床上一跃而起,向那医士扑去,叫道:“你这恶贼,还我妻儿命来,还我一家老小的命来。”
    那医士背朝吴明,李源骤起发难,那里躲得开,被他从后面捏住脖子,憋得满脸通红。他反手抓住李源双手,用尽全身力气,想把他双手扳开,但李源力气大得惊人,直似铁箍,他一介普通医士,那里敌得过李源。吴明吓了一跳,连忙上前一步,用力扳开李源的手道:“李兄,你醒醒,醒醒,我是吴明呀。”
    李源松开了手,上下打量吴明几眼,而后一屁股坐回床上,用手捂住脸,竟然低低啜泣起来。黑旋风勇名轰传天下,曾于战场生啖眼珠,正是典型的铁汉。可这黑塔似的汉子,如今竟像一个孩子一般哭了起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缘未到伤心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李源伤心若此?吴明和何艺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讶。何艺上前一步,安慰道:“李大哥还请节哀,到底何事如此伤心?”
    李源抬头看了何艺一眼,又垂下了头,喃喃道:“没了,都没了。涵韵没了,师蕊没了,连岳父也受我牵连,被李铁砍了脑袋。”
    什么?吴明吓了一跳。李源的岳父温波,为北汉礼部侍郎。其女温涵韵,曾是京都名媛,那时东汉未曾分裂,温涵韵艳名远播,曾和现今的贤庄太后陶雨齐名,是京都少有的美人。听李源的口气,他们父女竟遭了李铁毒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时李源已恢复了平静,他抬起头,眼中满是泪水:“公爷,吴夫人,你们知道吗?当我看见涵韵和岳父的首级时,只觉得天都塌了。”
    何艺善解人意,起身为李源倒了杯水道:“李大哥,你昏迷了太长时间,先喝口水再说吧。”李源接过,喝了口水方道:“得公爷还我自由,在下自是兴奋不已。一路快马加鞭,直奔京都而去。走到京都一里之外时,就看见西门大门紧闭,但两扇耳门却已开着。那时百姓尚未全部退入城中,远远的,就见城门口围了一大群人。”
    一大群人?吴明的心猛地一跳。联想到李源所说,他忍不住惊呼道:“难道,李铁竟将你家人枭首示众了?”
    李源本已恢复平静,泪水一下又涌了出来:“是呀,这个天杀的老狗,我好歹和他沾亲带故,涵韵真算起来,还是他侄媳妇,他竟下得了手。”
    李铁心狠手辣,控制欲极强。北汉重要朝臣,其家属大多被他控制在京都,一旦稍有异心,动辄以其家人威胁。可李源被俘之后,颇有风骨,一直不曾屈服,这李铁难道疯了,平白无故杀人全家,他这样做的目的,到底为了什么?
    吴明道:“李兄,你可曾看清了?也许这中间有误会也说不定。”
    李源有些颓然的摇了摇头:“怎么会。当时我多了个心眼,下马伪装成逃兵,拉住一个正朝城内赶的百姓询问,得知城门悬挂的,正是涵韵和岳父的首级。我自然不信,等到了城下,才发现他所言属实。”
    吴明默然,李源父亲早逝,其母过世后,温波父女就是他在这个世上最亲的人,对其相貌自是一清二楚,他若确认,那此事多半为真了。他想了想,安慰道:“李兄,还请振作。你不是还有个女儿么?既然不见她首级,也许还有一线希望。”
    李源喃喃道:“不会的,以李铁性格,那可能心慈手软。师蕊只是年纪太小,悬首于城头,显得太过残忍。”他抬起头,冷笑一声继续道:“李铁杀我全家,多半是为震慑他人。要达到其目的,有涵韵和岳父的首级就够了,再悬挂师蕊首级,就有些画蛇添足了。”
    吴明想了想,正想再问点什么。李源突的捏紧拳头,咬牙切齿的道:“李铁老儿,我与你不共戴天。”
    大概情绪太过激动,他一说完,突的大叫一声,又昏了过去。吴明大吃一惊,和何艺抢到床头,一把扶住李源叫道:“李将军,李将军。”
    那医士并未离开,也跑过来,翻开李源眼睑看了看,再探了探仁中。吴明坐在床头,托起李源道:“怎么样,李将军没事吧。”
    那医士道:“不碍事,不过李将军情绪太不稳定,亟需静养。”他站起来,在身旁的医疗箱里翻出支鹅毛笔,坐在床头,在桌上铺开一张宣纸,开始在上面笔走龙蛇,边写边道:“公爷,我开一帖补气宁神的药,先让李将军吃吃看。”
    这时李源仍说着胡话。大概清醒过一次,所以口齿也清晰了许多,尽是“杀呀,报仇”之类的。吴明心头一酸,与何艺一起,小心扶着他躺下了,然后站了起来。这时那医士已将一张药方写出大半。吴明眼睛落在上面,一下被吸引住了。
    一般来说,医生写的药方都如鬼画符,除了自己心知肚明,旁人能看懂者寥寥无几。可这医士却写出一手漂亮的小楷。一字一字干净利落,看着没有一丝杂质,丝毫不给人拖泥带水之感。他有些惊奇,忍不住就多看了这医士几眼,发觉对方顶多三十出头,虽穿着随军医正常用制服,但面相清俊,整个人像他写出的字一般,显得干净利落。他忍不住赞道:“先生的字刚劲有力,却又不失潇洒飘逸,不错。”
    这几年来,吴明闲暇之余笔耕不辍,其书法渐臻大家之境,加上中西总督,定国公的名头。相辅相成之下,使其名声更盛。这几天一直是这医士在照顾李源,他面对吴明夫妇时,也一直不卑不亢。此时听得吴明赞美,反显局促,连忙站起来行了一礼道:“属下也只是手鬼画符,岂敢在公爷面前班门弄斧,让您见笑了。”
    若真从书法的角度讲,他的字只能算工整,倒没什么出彩之处,只是吴明喜欢他这种认真的态度。不免多问了一句:“对了,敢问先生大名,现居何职?”
    二十万大军可不是小数,所以随军又配备了伤兵营。里面的医士近千,还不算上一些护理人员和杂役。这些医士都有职衔,和军中将领福利等同。比如当年南征,胡庸就曾得封校尉之职,统领伤兵营。所以后来缺医少药,太子妃,也就是现在的贤庄太后第一个问责的,就是胡庸这个当家人。
    那医士行了一礼道:“回公爷话。属下名姓顾名齐,忝居校尉一职。”
    “校尉呀。”吴明点了点头:“这么说来,顾先生是医营负责人了?”
    按中西军制,校尉管着一千人,正是医营的标配,医营最高长官就是校尉。虽然医营这个校尉特殊,直接归后军主将左忧管辖,权利也甚大,但终究只是个校尉。没想到李源昏迷,却把医营一把手惊动了。吴明有些意外,但想了想,却又释然。黑旋风名声大,又是北汉二品武将,加之和自己关系匪浅,他出了事,医营可不敢掉以轻心。所以顾齐才亲自出马,他如此做,虽在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
    医营也就是伤兵营,战时救治伤患,平时大家有个头疼脑热,也多找医营医士。当然,大军出征,这么多人住在一起,清洁卫生也是一件不容忽视的工作,医营平时还得负责疫病的防治,担子可并不轻。吴明老于行伍,这些道理自然明白,不由勉励道:“顾先生辛苦,马上就要打京都了,到时少不得要麻烦医营的弟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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