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碧仁说道:“这些灰烬里面,掺了将近一半的寒尸粉,中毒的人只觉冷得天旋地转,三日若不得解,热气耗尽而尸体僵,最后成为一撮风化的粉末。”
    “找解药,先给他们治……”薛浅芜架着手臂,努力指向那些丫鬟仆人,却怎么也举不起来,最后连声音都发不出了。
    东方碧仁默不作声。这寒尸粉,解药随配料的不同而不同,除非下毒之人良心藩悟,否则无人能解。如果在配药的过程中,出现丝毫差错,只会更快丢了一条人命。
    “寒尸粉发源于蜀中地区,正是你俩的故乡……你们最好能交代清,这是怎么回事儿。”东方碧仁淡淡地道,重若千钧的怒气和担忧,在极力按捺中,隐去化为虚渺。
    苏喜儿闻言,脸色煞白地道:“东方大人,实在是冤枉啊!”
    “我又没说是你俩干下的,你先叫起什么冤屈来了?”东方碧仁皱眉道。
    苏喜儿闭了口,贾语博接过话头,扑地跪道:“草民曾听说过,高义父的祖辈,也曾是蜀中人,只在上一代时,才迁到了烟岚城,从此在这扎根为官……”
    “这又如何?”东方碧仁平静问道。
    “草民还听说过,高义父为人处事,疑心很重,年纪越大越是戒备重重。他睡觉时,从来不脱衣服,佩剑总是不离床头……他在睡觉时穿的所有衣服,都涂染了寒尸粉,有好几个仆人,因为叫他起床,无意碰到衣角,都死掉了,尸体不久就自动粉化了……”贾语博带着骇意,详细述道。
    “你的意思是说,寒尸粉是高府衙自己制备的?他早已服了解药,所以穿着这些衣服,可以避过毒气的侵蚀?”东方碧仁闻言知意,当即就听出了贾语博的话外之音。
    贾语博低头道:“大人神明。不仅高义父他自己,就连他的女儿……芦捷姑娘也服用过解药,所以他们父女完全不用担心,会因不慎害了至亲之人。”
    “你知道的,委实不少。”东方碧仁笑着,道出一句赞许。
    贾语博被东方爷的镇定,弄得慌乱发虚,他一个劲儿的颤着,说出了更多内幕:“大人一定怀疑,草民为何知得这样详尽。草民不敢欺瞒,因在高府住了半年多的光景,亲身经历一些事儿,再加听到很多闲话议论,才形成了今日的断言。”
    东方碧仁“哦”了一声,抓住一处问道:“小道消息,不过是些捕风捉影的流言,本官不感兴趣……你倒说说亲身的经历吧。”
    贾语博看了看苏喜儿,犹豫了一会儿说道:“草民曾在无意,碰触到了高府衙的睡袍,中了这寒尸粉之毒,幸亏蒙得……芦捷姑娘相救,从她爹爹那儿偷了解药,才保得了性命。”
    苏喜儿显然不怎爱听高芦捷的名字,打断贾语博道:“想必高府衙的衣服虽被焚化,但是上面附着的寒尸粉,经大火后毒性仍然不减,才酿成了眼前之祸啊!”
    东方碧仁皱着眉峰,又问:“贾语博已服用过解药,今日能够躲过寒尸粉之毒,倒没什么可以说的,但是喜儿姑娘呢?高芦捷小姐恨你入骨,她也给过你解药吗?”
    “大人的意思是?”苏喜儿撑住娇躯,问得紧张而又局促。
    东方碧仁单刀直挑要害:“此寒尸粉,未必就是彼寒尸粉!贾语博兄,未必仅仅服了一次解药!”
    回转过头,直问贾语博道:“你服过高小姐的解药,可曾服过苏小姐的解药?”
    贾语博瘫在地上,胡乱浑说一气:“草民真的不知道啊……这平日里吃的喝的,都是喜儿操持,她若不告诉我,我就算吃过什么也不知啊……”
    薛浅芜的神经,正在一寸一点,被寒气分崩离析着。听了他们的对话,脑袋像冻结了一般,竟然转不过圈儿。但她明白的是,就算真有什么,贾语博这贪生怕死的,已把责任推卸了个干净。
    苏喜儿的眼神闪过一丝苍寂,忽然抬起头道:“语博说得没错,他的一切都是我操持的。我若真喂他解药,悄悄加入饮食之中,他怎会知道呢?”
    东方碧仁笑笑,启唇淡问:“喜儿姑娘想说什么?”
    “大人不是怀疑我么?”苏喜儿闭上眼睛,狠狠地咬着唇,过了很久才含泪道:“我是来自蜀中没错,甚至还会配毒,这些都没说错……但我自幼跟着家里的药师,亲手摸过千百种的药材,不说早练就了百毒不侵之身,但是能不产生一些抗性吗?大人如果不信,可以找来一些毒医,配制各种各样的寒尸粉,我愿以身试毒!”
    第二八章居心叵测,此毒难解
    东方碧仁听了苏喜儿的话,忖着她能如此有恃无恐,定是有些真本事的,不然凭她一个女子,不敢这么绝的语气。
    试她是否有抗毒性,以后的时日多着呢。眼下的关键,在于如何解救薛浅芜和这些侍卫奴仆。
    不能挨,不能碰,东方碧仁无法把她带回驿馆,唯一能做的是,在高府里住宿下来。
    贾语博和苏喜儿还敢再说什么,速速准备收拾住房。
    东方碧仁安之若素,嗓音低沉,传出一句:“不必为本官找住房了,你们先把棺材封好,如果再殃及了旁人,有九条命你们也保不住!”
    贾氏夫妇慌里慌张,女人递钉,男人拿锤,把那棺材里外三层钉了严实。
    东方碧仁看着满头大汗的两人,又吩咐道:“苏小姐知道去我驿馆的路,叫些侍卫过来,本官有话相传。贾语博去集镇上寻找一些工匠,就地扎成营寨,给这些中了寒尸粉的人,每人弄上三条厚实的新棉被,抵御寒冷。”
    待他二人去了,东方碧仁方显露出一些焦灼,轻声唤道:“丐儿,你怎样了?”
    薛浅芜望着东方碧仁,毫无血色的嘴唇上面,镀着一层冰花似的霜白,想要给他一些宽慰,终是发不出音。
    她又有些想笑,他竟喊她“丐儿”,多么亲切多么搞趣的称呼。却也笑不出来。
    东方碧仁和她隔着一拳之远,然而强烈的寒气阻力,让他不能再近一分。
    东方碧仁自从认识薛浅芜后,这绝对是唯一一次觉得痛彻心扉的时候。他看着她寒冷,看她浑身瑟缩着,却不能温暖她,给她力量。只能这样着急观望,眼睁睁的,无可奈何,形同身受。
    薛浅芜的意识恍若梦幻游离,她想看清东方爷的脸,却像隔了一层雾,比那镜中花水中月,还要遥远不可及。
    一直以来,她都觉得,东方爷是她温暖的灯,不管走到哪里,只要他一出现,身边就如春风繁花四月天。
    东方爷的眼睛,东方爷的笑容,东方爷的气息,东方爷的神态,都是有温度的,一如置身泡泉之中,说不出的遍体舒泰。
    然而今天,外面的天似乎阴霾起来,要下一场茂盛的桃花雪吗?不然为何这样的晦暗,东方爷的身影怎么越来越模糊了?
    她的听力也迟钝了,世界慢慢陷入寂静之中,那声“丐儿”的呼唤越来越远,远在天边,仿若挥手即散的云彩。
    终于溺入了绝境,无光无声,无暖风无煦阳,她什么也没有了。仅存一抹呼吸,还有能感觉到的漫彻寒冷,在吸蚀她血液里的最后热量,直至凝固成冰,再无流动。
    东方碧仁看她昏厥,大急之下,浑身隐匿的气场几乎都爆发了出来,远处的树,以及屋棚之类,一时如同摧枯拉朽,倒的倒,塌的塌。
    终于能与寒气抗衡。他紧紧抱住了薛浅芜。
    宛若抱着一团冰雪,没有丝毫人气儿,试图输给她温厚的内力,发现传不过去。薛浅芜的周身,像被冰罩裹着,形成碉堡,半分也毁不了。
    东方碧仁本来就是在用自身温度与寒尸粉的阴气相抗,只觉真力源源不绝的泻,怀中的人儿毫无反应,他只得先放下她,暗暗运功聚气。
    豆大的汗珠从他脸侧滚落,背上在热腾腾冒着气儿,刚才与薛浅芜相贴的地方,仍是逼仄的寒意。冰火两重天,风雪漫天地里烤火,一半热一半寒,亦不过是如此。
    吸纳外排很久,才把那点霸道的寒尸毒气驱尽。看了看薛浅芜,像只冻成雪球的猫,身上的那层冰霜,越积越厚。
    东方碧仁略听闻过,冰敷到了一定厚度,攫走最后一缕魂气,等消融时,她身上的水分也在不断蒸发,冰霜消融完毕,人就成了没有水分的干尸。好比燃烧尽的木炭,虽还勉强维持着原来的形状,但如搭建的虚架子,一捻就化成了末。
    东方碧仁正要再抱着她暖,侍卫们赶来了。东方碧仁一口气,说出了三十多个毒医的名字,命令他们分批去找。
    再过一会儿,贾语博领着工匠们回来了。工匠中的几个,曾经见过东方碧仁,此时半句嗑儿也不敢唠,直接拿起器具,以东方碧仁为中心,开始支起了帐篷。
    这边的贾语博,让人抬来了许多张床,铺上厚厚的棉被,整个帐篷像是一个棉被集中营。东方碧仁拼着内力,把薛浅芜抱了上去。
    又要挪动那些丫鬟仆人,被留下的几位侍卫拦住:“爷您不能这样拼硬!您是顶梁的柱子,万一后面再有不测,你还得留气力呢!”
    说着,他们叠抱起了几层被子,就地一盖,搭在那些仆妇身上。
    整夜守在昏迷的薛浅芜身边,侍卫几次过来换班,东方碧仁说甚也不肯走,只看着她。
    翌日黄昏,侍卫请的那些毒医们,才三三两两的来了。
    东方碧仁也通医理,但他主治跌打损伤、心经脾脉的实虚症,对于解毒并不那么精熟。尤其是像这样棘手的毒,就算专功毒药的医者,也不一定有握解开。
    那些毒医看了看薛浅芜的症状,个个面有难色,沉吟许久,才纷纷开口道:“寒尸粉之毒,最是千变万化。非是下毒之人,不敢妄自下药。”
    东方碧仁的随从急了,有些怒道:“爷坐等了一天,把你们找来,就是为了听这句话吗?你们不说,东方爷也知道这个理儿,寒尸粉毒最诡异!”
    “老朽无能,还请东方大人另请高明,勿要殆误最佳时机!不然等到明天早晨,恐怕就无救了。”
    东方碧仁身形一颤,着急地道:“你们几个是这附近城里,最负盛名的毒医,如果你们都解不得,还去哪儿请高明呢?无论如何,就算商量,你们也得把这解药商量出来!”
    几位毒医带着惭色,摊摊手道:“东方大人见谅,实在是没什么商量的啊!根本就是毫无头绪,无可下手!”
    东方碧仁问出一句:“那就没有任何希望了吗?”
    一位须发皆白的毒医说道:“除了那位下毒之人,大人可去蜀中,找那最能妙手回春的‘毒圣’吴贵榫,他对这种寒尸之毒见多识广,或许可以出奇制胜,想出妙招儿!”
    苏喜儿闻得吴贵榫的名字,不禁微微发颤。
    东方碧仁算计一下,摇头说道:“蜀中地区,距离烟岚城甚远,途中又多崇山峻岭阻挡,按普通人的脚程,只去不返,也得将近一月的时间。就算本官亲去,耗费的日子也需要个三五天,那时他们早无治了。再说我若去了,留了一群中毒的人在此,怎能放心得下?”
    那老毒医也点点头,表示说得在理,这么远的距离,委实赶不回来。
    “除了毒圣,没有别的途径了么?”东方碧仁又问。
    老毒医捋捋胡须,说了一句:“只有籍贯蜀中,又懂几分毒药之理,最好中过寒尸粉毒的人,才有一分胜算!”
    东方碧仁低头想了一会儿,目光锁在了苏喜儿身上,盯了很久,又转向了贾语博。
    轻轻一笑,东方碧仁说道:“苏小姐,你自幼跟着医师采药,经验颇丰,对寒尸粉不陌生吧……”
    苏喜儿垂着纤颈,急忙回道:“这种毒药,师傅从不允许我碰。”
    “贾语博呢?曾中过寒尸粉,你的条件,可是符合得很啊……”东方碧仁的口吻已经很紧张了。
    贾语博头触地上,半晌不敢抬起,畏畏缩缩地道:“大人明鉴,草民一心只读圣贤书,对那毒药之理,可是面擀杖打火,一窍也狗屁不通啊!”
    东方碧仁的眉头锁得更深,这可如何是好?他们两人,没有一人承认会用毒的,就算他们有意隐瞒,东方碧仁强赶鸭子上架,也不是个良策啊!
    案情未明,若是他们有谁存着歹心,正好趁了此机,结束这些中毒人的性命,岂不正好钻了空子吗?那时以失手为名,还能治罪不成?
    第二九章风流老学鸠,依依博爱情
    夜初人定,高府却没一丝睡意。成千上百支的烛火照得通明,映着每张焦灼的脸。
    东方碧仁看看束手无策的毒医,再看看几层棉被下面,连头发上都挂满了冰霜的薛浅芜,整颗心里忧急如焚。
    他该去赴一次未知归期的远程,还是该静静陪她度过这段时光?
    可是最终的局面,都是一样。东方碧仁无法抑制自己,不去想最坏的结果。
    眉头自始至终,都没再展开过。可是眼前曾经鲜活生动的人,不会再伸出手轻抚他的眉梢。
    滴滴答答的更漏声,无聊响在寂静的夜,黑暗显得分外漫长,却又短暂。天际露出鱼肚白的时候,东方碧仁的双眼,被刺得生痛。
    闷得发慌的高府,忽被一声声罗刹似的叫嚷,打破沉沉凝重,给人带来心烦意乱的生机。
    东方碧仁抬头一看,只见水浒仙寨的老少丐们,个个衣衫不整,闯了进来。高低参差的腔调,此起彼伏:“寨主!寨主!”
    “发生什么事了?”东方碧仁问道。他的直觉认为,丐帮遭到了洗劫,抑或其他什么不测,于是快步走出帐篷。
    打头跑得最快的吴刚,摸了摸头,有些不好意思,向东方碧仁禀告缘由:“寨主一夜未归,我们昨晚熬到深夜都睡不着,在等大人把俺主子送回!谁知等到天苍苍亮,也没见个动静,这可急坏了草民们啊,虽说东方大人清名在外,尊赫无比,但是您对俺们主子的那个心思,可是有目共睹的啊!想着寨主乃是娇滴滴的一朵花儿,大人您留着她过夜,怕是会发生些什么意外啊!寨主时而聪明时而犯傻,时而刚烈时而害羞,总之大家是怕寨主做错事了,后悔都来不及啊!”
    一身瘦骨头的老学鸠,也跌进来道:“对啊,所以大家全体来了……”
    吴刚又接着道:“本来丐帮倾巢而动,先冲进了您的驿馆,却听守门的侍卫说,昨天您和寨主来高府了,一直未归,所以大家一路打进高府里了……”
    东方碧仁听得苦笑。若是真像他们设想中的那样,他就无限宽心了,这会儿肯定正在睡得香呢。
    吴刚看东方爷的脸色不好,一肚子的狐疑,自言自语嘀咕起来:“难不成来晚了,大人已经被糟蹋了?”
    这话传进丐们的耳朵,他们都用一种异样的眼光打量东方碧仁,里面含着同情,还有几分兴奋,以及替寨主感到羞赧的愧疚感。
    如果不是情急所逼,东方碧仁会蛮享受这种眼光。然而此刻,面对薛浅芜的丐兄丐弟,他一个字也说不出,只能沉默不语离开。
    吴刚等人意识到了情况不妙,尾随着东方爷,探头往帐篷里一看,俱都失色。
    他们张着嘴巴,想要大喊“寨主”。接到东方爷噤声的眼光暗示,又把惊呼压进了肚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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