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西的大池塘总是在雨季充盈、在旱季干涸。每当干涸后,村民沿着屋后的大街向西下地,慢慢从池塘中间踩出一条捷径。在村民的反映和要求下,父亲找人把路加高,从此,一片池塘变为两片,仿佛人类胸前的两片肺叶。
    只是,当雨季重新来临,池水仍会漫上这条路,两片池塘携手相拥,再度化为一片池塘。
    人们从大街上走过去,试探着这条被池水淹没的小路,风吹过水面,似乎能听到它们胜利会师的欢呼声,那一定是池水再次相逢奏出的音乐。
    我最喜欢沿着这条小路涉水了,和小伙伴一起,提着裤腿,歪歪斜斜地,试探着塘底粘滑的路面被岁月踏实的硬度涉过池塘,从东到西反复来回,不啻为一种娱乐。这娱乐有种征服感,有挑战成功的喜悦。在我们欢跃的笑声里,仿佛能听到池水无奈的叹息。
    有时站在池水中不动,抬头向西北方望去,总能看到处在大片麦场之间的,那两座高耸入云的大烟囱。
    1973年,在政策地推动下,由父亲主持,在村西外建了一座小型炼油厂,通过从周边油田上拉进的石油炼制柴油、汽油和沥青。当时有几间厂房、一些设备和两座大烟囱。烟囱足足有35米高。建厂后,着实轰轰烈烈地热闹了一把。
    五年之后,厂子因为经营不善倒闭了。设备被拆卖,厂房被拆毁,砖头也被人拉走了,只剩下这两座巨人般耸入云霄的大烟囱。
    这两座大烟囱在七岁的我的眼中,的确巍峨无比,只能仰视。
    “千万别靠近那两座烟囱呀,里面住着怪物!”大人常常这样告诫我们。
    所以在我们心目中,这两座烟囱不仅巨大巍峨,而且神秘无比。每当我们经过它,不禁又惊又怕地张望着,时刻提防着未知的怪物从里面随时冲出来。
    一个炎热的中午,我和张天津又一次涉水村西池塘,我俩站在偌大、空旷的水中,仿佛整座村庄只剩他我两人,天地间充斥着莫名的孤寂和隐忧。我在前他在后,张天津突然止步了,抬头望着西北方那两座大烟囱。
    “咋不走了?”我问他,“我都把水深试好了,你还不敢走啊!”
    “我不是怕水,”张天津反驳说,“我是怕那烟囱……你说,周围又没有旁人,那烟囱里的怪物看到我们两个小孩儿,会不会蹿过来吃掉我们?”
    “胆小鬼!”我讥讽他道,“什么妖魔鬼怪的,那是大人骗我们,离那么远你就怕成那样!”
    “你要是不怕,你敢靠近吗?”张天津呛我道。
    “有啥不敢的,”我说,“张天津,你跟我来,我这就去烟囱那,我让你看看,我到底有多大胆儿!”
    其实我也害怕,而且怕得要死。但我绝不能在张天津面前丢份儿,在我的眼中,他是个既胆小又懦弱、又没有见识的胖猪仔而已。我咬咬牙,招呼着张天津慢慢凑到烟囱下。
    烟囱矗立了多么多年,直到今天我才仔细打量了它。原来它的底部那么粗大,简直无法想象,不过被岁月严重侵蚀了,从上到下流淌着细细的灰末。抬头望上去,有种骇人的高度。底座烟囱壁上有一眼大大的孔洞,仿佛一张巨口,等着吞人似的。我站在“巨口”旁,迟疑着。
    “咋了?不敢进了?”张天津在背后幸灾乐祸道。
    “放屁!”我说。说完后,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勇气,促使我一闭眼睛弯腰钻进了“巨口”。
    烟囱里黑乎乎的。等了一会儿毫无动静,并没有设想的怪物突然出现一口吞掉我。我睁开眼睛,慢慢适应了烟囱里的黑暗。我骄傲起来,回首望着烟囱外远远站着的张天津。只见他瞠目结舌,许是吓坏了。
    站在烟囱里,我绕到张天津看不到我的地方向四面观察,到处黑乎乎的。抬头望向上方,高高的烟囱顶部的出口处,裁出一小块儿圆形的天空。仿佛我就坐在井底,所看到的整个世界无非就那么一小块儿可怜的光亮。我下意识地想象着自己如同一缕烟尘,在火的推动下,顺着烟囱壁一路飘升,飞向无垠的碧空。
    我决定捉弄一下张天津,于是猫在张天津发现不了我的一片黑暗角落里。
    “啊……”我蓦然发出凄厉的惨叫。那长而厉的惨叫声把自己也吓了一跳。未喊完之前,我透过一抹细小的砖缝观察着张天津。
    “不得了啦!怪物吃人啦!张小强爬进大烟囱了,他被怪物吃掉了!”只见张天津向天挥舞着双臂,哭喊着逃离而去。
    我在烟囱里窃笑不已。这个张天津,真是傻到可以。
    当我大摇大摆地蹚着水接近村子时,村口已然聚焦了许多看热闹的人,张天津在岸边又蹦又跳,呼喊着大家去救人。我安然无恙地回到对岸。
    “张小强,你没死啊!”张天津叫着,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才死呢!”我说。
    围观的人们七嘴八舌问了我很多问题,不敢确认我是真人还是邪灵附体。我百般解释,他们纷纷表示怀疑。
    “看!他的脚流血了!”有人嚷道。我低头一看,果然在我的左脚上,大拇趾前端流了好多血,染红了地面,我因为兴奋过度竟然没有发现。
    “嗯,看来他是真的,不是鬼魂,要不然怎么会流血呢!”有人说。
    大家的目光聚向我的左脚,盯着那团鲜血。有人突然长长地“唉”了一声,转身离开了。接着,围观的人们慢慢散去。
    后来,有人在队部旁另外建了一个小作坊,一两部设备,几口大锅,三四间土坯小屋,机器整天响着,在生产一种“皮带油”的产品。它是一种黑色胶状物质,涂抹在皮带的内面,既可滋润皮带,又可增加皮带的粘性,使皮带不容易在钢质滚轴上脱落。
    我见过那东西,仿佛一块磨刀石般大小,打开包封后,将其与高速旋转的皮带内面相互摩擦,皮带油慢慢减小,皮带则与滚轴紧密结合,发出细密的撕扯声,“刺啦刺啦刺啦刺啦……”,似是一阙欢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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