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对儿夫妻是一家人坐在一处,孩子都依偎在女人身边,男人身边倒是清净极了。他家是两个女孩,看上去瘦瘦小小,头发也稀溜溜泛着黄,身上穿着打了好几层补丁的衣裳,但都是干干净净的。
    隔着不远,沈羞语就听到男人喋喋不休:“黄毛丫头吃什么饭,一群赔钱货,浪费粮食!还不如把这粮都存下来,日后也能接着吃。”
    女人和两个女儿顿了顿,若无其事地继续吃饭,当没听见。
    沉默助长了男人的气焰,他非但没有适可而止,反而愈觉得这母女三人软弱可欺,更加嚣张起来。
    他是参加了修水道的,已经觉得自己十分了不起,便愈加看不上女儿,觉得女儿没小子有用。
    男人骂了一句,将碗一搁:“你们才做了什么,也好意思吃这一碗饭!放下,不许吃了!”
    已经有人向这里看来,更有人露出不赞同之色,奈何是家事,倒不好插嘴。
    沈羞语听得这话,将唇重重抿起。
    那家女儿吓得抱着碗嗫嚅,不敢再吃,怯生生地看着发火的父亲。
    女人亦放下碗看向男人,神色间没有惧怕,只是对女儿道:“别管他,接着吃。”
    女儿们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愈发亲昵地贴向母亲,而后捧着碗接着喝起粥来。
    男人的脸一下子拉得好长,深感自己在家中权威被挑衅,恶狠狠地咬牙一拍桌站起,将所有人目光都吸引了来。
    沈羞语被他怒拍桌子吓了一跳,紧接着就想上去将人拦下,免得这母女三人遭毒打。
    薛管事仿佛看出来她的心思,伸出手虚虚一拦:“且再看看。”
    沈羞语心中焦灼,看那男人凶神恶煞,怕是极容易伤害这母女的。
    “你凶什么凶!”女人不让分毫,冷冷笑道,“有你这样当爹的么?孩子好不容易能吃顿饱饭,你不让她们吃。那饭留着有什么用?放馊了再吃么?”
    男人从来没想过在家中从不与他顶嘴的女人竟然如此能说。面对着四面而来各种各样的目光,他果然恼羞成怒,想要通过暴力来展现自己的权威。
    他握起拳头,冲着女人大喊:“你听不听老子的话,不听就打死你!”丑态毕露。
    家丑不可外扬,但今日不在众多人面前将这母女三人打服,他还有什么颜面在安平继续生活下去。
    女儿们吓得不敢再吃,捏着女人的衣角藏在她身后,口中说着:“我们不敢了,爹,别打娘,我们知道错了。”看样子就是被打惯了的。
    沈羞语看得悲愤,牙关紧咬。这男人说的什么话,女孩儿凭什么不能吃饭?
    女人却无惧地挺起腰杆,冷冷看着他:“这是我和闺女靠自己做活换来的,你凭什么不叫我们吃!”她现在吃的又不是男人换来的粮,腰杆子便硬气无比。这是她们自己换来的饭,谁都没有资格不叫他们吃。
    “你还敢顶嘴!”男人说着一拳就要落下。在说不过对方时,他总爱依靠蛮力来解决问题。如果对方是和他一样强壮的男人,他肯定不敢用拳头解决。
    但对面是他的妻女。一个女人和两个幼年的女儿。
    当然不是他的对手。
    沈羞语嘴唇几乎被咬出血,挣扎着要上去,又被薛管事伸手拦了下来。眼见着女子就要挨打,她急得叫:“管事!”
    男人那一拳没能落下,在四周管理秩序的衙役将他拦下。
    每个客栈都以轮换制留下两名衙役守着,避免出什么意外。
    女人面上的肉可见地抖动,看来也是害怕的,却没后退一步。她声音带着颤抖:“出一份力,吃一份饭!我为大家做饭,俩闺女用水桶接水提水,都是出力!你挖水道了不起,我们也不差!你凭什么不叫我们吃饭?县令大人的规矩,你难道要和大人作对!”
    被衙役握住手,男人打她不得,又不占理,只好张嘴骂些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
    衙役想到县令的吩咐,震声道:“动手伤人,吃牢饭去!”
    男人赶忙辩解:“这是我媳妇,那是我闺女,我教训她们……”
    “那也是打人!令行禁止,你懂不懂。大人立的规矩,那就得按规矩来。人家出力了,县令同意人家吃饭,你凭啥不叫人家吃饭?你比县令还厉害?”衙役将他当作靶子教训,就不能开了“乱”这个头,不然县令的威严何在,衙门的威严何在。
    “是是是。”男人本就是个欺软怕硬的,如今遭衙役们一恐吓,就什么也不敢了。
    女人依旧激动得浑身颤抖,这是她头一遭没有挨男人的打。她忽然意识到必须要自己有底气她和两个女儿才不会受苦,至少在水患结束之前,那男人不敢再打她和她的女儿了。
    大堂中其他女人们也默默激动着,有县令大人的规矩保护着她们呢!
    她们的粮食是自己付出劳动换来的。如此她们又不禁想为什么她们在家中甚至做更多的活,付出更多劳动,却还是要看男人的脸色吃饭?
    女人们陷入沉思,而沈羞语也恍恍惚惚的,像是明白了什么,又好像还隔着点东西。
    “沈女郎,你是在这等着,还是随我一同去叫郡主?”薛管事没再拦她,善意地问。
    “我,我要和你一起去叫郡主。”沈羞语坚定下来。
    她还有不解之处,需要去问姜莞才能得到解答。
    二人便一同上楼。
    姜莞正坐在凳子上靠着八珍歇息,面色还好,唇倒不红,看上去有气无力的。只不过她那一双眼睛依旧熠熠的,左一道眼刀又一道眼刀飞在她跟前站着的相里怀瑾身上。
    两个人敲门,八珍应门,一进来就听见青涩的男声:“丸莞,谢谢。”
    二人吓了一跳,待看清是相里怀瑾围在姜莞身边说个不停后更是惊上加惊。
    第26章 郡主的事,能叫耍脾气吗……
    沈羞语头皮发麻,整个人都不大好。她后来一直将相里怀瑾当狗看待,现在他开口说话对她来说不啻于狗会吐人言,震撼十分大。
    倒是薛管事适应能力很强,在最初的惊讶过后他很爽朗地拍拍相里怀瑾地肩膀:“会说话了?”
    相里怀瑾仿佛没感受到被拍,依旧看着姜莞:“丸莞,谢谢。”他越说越熟练,不再是一开始那样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成了一个词一个词向外说。
    薛管事侧耳倾听好一会儿才弄明白:“郡主,小瑾这是在谢你呢。”
    姜莞怎会不知,她早被叫的心烦,此时更觉很没面子,于是恶狠狠地制止:“闭嘴。”
    相里怀瑾这才没声,一双眼乌亮地望着她,似乎在不解。
    姜莞快烦死他了,转头又看到薛管事满脸笑意,顿时脸色更难看几分,转移话题:“是要回去么?”
    “是。”薛管事含笑,由她转移话题,“不过沈女郎还有些问题想请教您。”
    姜莞成功转移话题,神色好看许多,睨了眼沈羞语,恩赐般道:“问。”
    沈羞语不好意思起来。她有诸多话想问,如今临到头来却又不知道问哪个好。
    姜莞动了动,八珍会意将她扶着坐直来:“你看了他们的生活,觉得我很有能力,很佩服我?”
    沈羞语连连点头。
    姜莞轻蔑一笑:“那为什么你做不到?”她这话相当不客气,简直是在挑衅,任何人听了都该勃然大怒。
    零零九跟了姜莞这么久,还是会时常被她的言语所惊到。
    沈羞语非同一般,惭愧地低下头:“郡主足智多谋,我粗浅愚笨,远不能及郡主……”
    姜莞听了却冷笑:“你与她们又有何异?”
    “她们?”
    “就是你下午看到的那些女人们。”
    沈羞语愕然,脑袋嗡地响了一声。
    “她们和你一样,也觉得许多事是天生如此。”姜莞伸手要茶,八珍识趣地递了一盏来。
    她抿了口茶立刻呸两声,眼睛瞪得圆溜溜:“这是什么茶也敢拿来与我吃?”
    八珍臊红了脸:“是这房中留的……”
    姜莞急急忙忙多呸几口,将茶碗塞回八珍手里:“去装一碗清水来给我漱口。”
    “是。”
    少女蹙起眉头,格外惹人怜惜,她继续道:“譬如她们觉得自己天生该像牲口一样操劳而不求回报,就像你,也觉得一切是天注定。”
    沈羞语被她用词辛辣烧得脸通红,耳朵也针扎似的疼,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姜莞接过清水漱了口才好些,话锋一转:“但你们又有什么错呢?”
    沈羞语发懵地抬起头来,不可思议地看着姜莞。
    她以为郡主会骂她们安于世事,又或是说她们愚笨,可是郡主说她们没有错。
    姜莞掸了掸衣袖:“因为从古至今一直被如此对待,就像是被套了天然的枷锁,根本没有感受过本该是什么样的,又如何知道不公?但总会知道的。”
    她话中深意颇重,要人细细思索。索性她并不咄咄逼人,由着沈羞语去想。
    半晌,沈羞语摘下帷帽恭敬发问,目光灼灼:“千百年来如此,又为何总会知道?”
    姜莞并未直接回答,反而问她:“今日可有人寻衅滋事?”
    沈羞语惊呆:“郡主真是神机妙算,是有个男人欺负妻女的。”她滔滔不绝地将事情给姜莞从头到尾地讲了一遍。
    姜莞端着高深莫测的笑,慢悠悠地听她讲这些。
    零零九忍不住叹息,姜莞哪里会什么神机妙算,她分明是听到外面吵闹,特意让八珍去外面瞧了热闹后再给她讲所以才知道这么多。
    真相永远是枯燥无味的。
    待沈羞语讲完,姜莞等了会儿才开口:“就像这个女人,在……县令的规矩下清醒过来,意识到男人哪怕是一家之主也没有剥夺她们利益的权利。同样是用劳作换脸的粮食,谁比谁高贵?既然是自己挣来的,自己凭什么没有处置的权利?这还可以推及到许多方面,比如说员外之于农户。农户为员外耕种,拿到的粮食却微乎其微,凭什么?”
    她突然止了话头:“自然,再深入说此事多少便要大逆不道了。”她满不在乎,看上去是一个很大逆不道的人。
    姜莞继续:“人一旦有了‘凭什么’这样的想法就不得了了,会生出反抗之心。当然,哪怕没有外物激励,他们最终也会因为生活中的太多压迫而渐渐醒来,并总能将困难敲碎,把它尖锐的一角作为武器。”
    她笑笑:“所以说适可而止,不要将人逼得太狠。若只是一直踩在底限上欺压呢,那样是最最长久的。怕就怕将人欺负得太狠,人便不忍了。”
    零零九:“你在欺负人这一方面实在很有经验。”
    姜莞坦然接受:“谢谢。”
    沈羞语满脑子唯有“震撼”二字得以形容,过去从没有人和她讲过这些。这些东西对她来说或许并没有用,可她迫切地想知道更多。
    她望着姜莞还想再问,姜莞却止住她的话头:“管事,我累了,要回去休息。”便是不打算再同人多说的意思。
    她说完下意识看向相里怀瑾,只见他又在用那双黑而深邃的眼睛宁静地望着她。她很快将目光移开,像是从未看向过他。
    薛管事将肩上背的包袱解下递给八珍,里面是一件崭新的暗红色斗篷。
    八珍为姜莞将斗篷系好又戴上帷帽,一行人这才回自己下榻的客栈。因着突然救了个小孩,姜莞倒省得受罪再去后面几个客栈以及县衙。
    姜莞先出门,相里怀瑾像条尾巴跟在她身后,而后被薛管事一把拽住。
    相里怀瑾看向薛管事,眼神澄澈清明。
    薛管事笑:“方才没好好听你说话,再说两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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