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笑之人正是苏锦,苏锦听吕夷简说什么澶州盟约之事,两国通好之谊,实在忍不住好笑;那澶州之盟便是历史上所称的澶渊之盟,身为文科大学生,苏锦对这个盟约还是有些印象的,这是个不折不扣的丧权辱国之盟约,却被这些人大言不惭的拿来歌颂,当做功绩来展示,真是想不笑都不行。
    “这位大人,此事有何好笑之处么?”吕夷简面沉如水,冷然责问,本来今天就是要找这个苏锦的麻烦,没想到还没轮到他,他倒自己跳出来惹事了。
    苏锦没料到众人会对他的一声轻笑如此同仇敌忾,倒有些措手不及,见吕夷简发问,忙压抑住心中的慌张,拱手行礼道:“下官苏锦见过吕相。“
    吕夷简漠然道:“我知道你是苏锦,老夫是问你因何发笑,朝堂之上,君臣商议国家大事,你却在此嬉皮笑脸,面露讥讽之免太不应该了吧。”
    “是啊是啊,懂不懂规矩啊?”黑胡子大饼脸的庞籍赶紧附和。
    “倒要请教苏专使,刚才吕相和皇上的话有什么让你乐不可支的。”黑瘦的杜衍也紧盯着苏锦怒斥道。
    晏殊和欧阳修暗自摇头叹息,这个苏锦,简直不懂规矩,朝堂之上就该规规矩矩的站着,还没轮到你说话,便发讥讽之声,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不自在么?
    苏锦见吕夷简等人气势汹汹的摸样,心里也有些打鼓,暗骂自己干嘛要笑那么一声,平白无故惹来事端。
    不过看这样子,不给个说法搪塞,这帮人可不会饶过自己。
    第五五七章大庆殿风云(三)
    ..
    苏锦连连拱手作揖道:“诸位大人息怒,下官没有别的意思,只是笑了一声而已,又何必大动肝火。清风手上在此,下官岂敢讥讽嗤笑,诸位大人会错意了。”
    苏锦特意提到赵祯,便是提醒发声斥责的几位,也不要太过放肆,这里可不是他们说了算。
    赵祯没有发怒,心里反倒感到饶有兴致,本来奏议之后才是廷议,到那时才会正儿八经的将苏锦叫上前来,与群臣共商此次粮务得失和吏治大案,可这小子耐不住寂寞,居然跳了出来,倒也奇怪。
    “苏锦,你且上前回话。”赵祯淡淡的道,脸上一片平静,看不出喜忧好恶。
    苏锦疾步上前倒行礼,赵祯摆摆手道:“免了,你在朝堂上行止不端,口作嗤笑之声,是何道理?”
    苏锦忙道:“启奏皇上,微臣只是笑了笑,可没有嗤笑。”
    赵祯喝道:“你当在座之人都是傻子不成?正常的笑声和耻笑之声都分辨不出来么?”
    苏锦忙道:“我只是对几位大人的说法不敢苟同而已,所以这笑嘛,最多是冷笑,岂能说是耻笑。”
    杜衍喝道:“凭你也敢对吕相和晏三司的话有异议?当真好笑。”
    苏锦仰头道:“这话说的好没道理,苏锦虽人微言轻,但总不至于连对事情的看法都不能有吧,杜枢密这是要剥夺他人思考的权利么?”
    杜衍一时语塞,指着苏锦道:“牙尖嘴利,成何体统。”
    苏锦微笑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平民尚且忧国事,我为何便不能对此事有看法呢?看法对不对是一回事,有没有看法是另一回事,每个人都有指点社稷的责任,为何杜枢密认为不可么?”
    杜衍怒道:“什么话,简直大逆不道!每个人都有指点江山的责任,那岂不是说人人都可诽谤朝政么?”
    苏锦拱手道:“杜枢密不用给下官扣帽子,在这朝堂之上,岂非人人都有这个责任么?否则皇上所有事务一人专断便是,又何必临朝议政,征询大家的意见呢?大伙儿等圣旨照着办便是,何苦起个大早在这大殿上吹冷风呢。”
    杜衍气的脸上黑紫,喝道:“苏锦,你简直……简直……不可理喻。”
    晏殊心里大乐,苏锦随便几句话便将杜衍耍的团团转,却又找不到反驳的话语,只知道胡乱发怒,笨拙愚蠢展露无遗,当下上前道:“杜枢密,何必跟他一般见识,岂不失了身份。”
    杜衍瞪了晏殊一眼道:“还不是你举荐此人,没上没下,无礼无仪,不可理喻。”
    晏殊反唇相讥道:“杜枢密可莫这样说,苏专使可是皇上钦定的粮务专使,莫怪老夫没提醒你这一点。”
    杜衍一惊,赶紧闭嘴,气呼呼的站在一边生闷气。
    赵祯心里乐开了花,听着下边人斗嘴吵架,赵祯不但不生气,反而一点不着急,就像自己刚登基的时候,老太后教给自己的那样,御下之道既要以道德御人,又要行权谋之术,当皇帝的不能指望臣子们都齐心协力个个克己奉公的像个木偶一般的听话,相反适当的争斗跟能显示出皇权的权威;自己这个皇上就像是一个砝码,朝臣之间哪边失衡自己便需要将之平衡过来,只要不闹得天怒人怨不像话,越是争斗,自己的皇权便越是稳固。
    “两位大人这是做什么?咱们还议政不议政了?”吕夷简有些恼怒,他不能公开参与进来,眼见杜衍笨拙吃了亏,自然要出面各打五十大板,显示出自己的威严来。
    晏殊不想起正面冲突,施礼道:“老夫失礼,杜枢密莫放在心上。”说罢使着眼色叫苏锦归位,自己也退回班列之中。
    苏锦扭屁股便往回退,却听赵祯的声音响起道:“苏锦且慢。”
    苏锦暗叫倒霉,只得回转身来。
    “适才你说对辽国屯兵边境之事有些看法,你说说看,朕倒像听听你是什么想法。”
    吕夷简忙道:“皇上,这等国家大事岂能问询于他,苏锦又非科举入仕,论身份尚未有官身,若是在朝堂上信口岐黄,传出去岂非是个笑话么。”
    苏锦心道:这老东西狗眼看人低,没有官身便不是人么?就肯定比有官身的没见识些?
    不过恼火归恼火,自己也确实不想节外生枝,于是顺着吕夷简的话道:“是啊,微臣见识短,想法必不成熟,还是别惹人笑话了,这等国家大事可不是微臣可以妄议的,皇上还是饶了微臣吧。”
    赵祯微微一笑道:“吕爱卿,但听听又有何妨?有可取之处便取之,无可取之处便当是耳旁之风便罢,何妨听听,再作计较。”
    吕夷简翻了翻眼睛,知道自己要是在争论下去,便是没有容人之量了,于是道:“既然圣上有此雅兴,那便听听也自不妨;不过苏锦要是胡言乱语,臣可是要喝止的。”
    赵祯笑道:“知道知道,吕爱卿是宰辅,在其位谋其政,自然有这个权利。”
    吕夷简心里受用,当下回锦凳边坐下,打算一字不漏的听听苏锦要说些什么,一旦有不合之言,立刻便要喝止此人,决不许他胡言乱语。
    “苏锦,你说吧。”赵祯微笑道。
    “当真要说么?”苏锦迟疑道。
    “叫你说你就说,你还想抗旨怎地?”庞籍忍不住喝道。
    “庞大人,干什么老是扣帽子吓唬人,这可有点不地道。”欧阳修挺身而出帮着苏锦说话。
    庞籍一瞪眼往前凑来,眼见又是一场唇枪舌战要爆发,赵祯不悦道:“诸位爱卿各回班列,朕在问苏锦话,你等莫要出声。”
    欧阳修和庞籍只得相互瞪视,讪讪回归本位。
    苏锦心道:欧阳修倒也棍气,这时候表明态度挺我,看来倒还有点交朋友的意思。
    苏锦清了清嗓子,恭恭敬敬的施了一礼道:“既然皇上垂询,微臣只能说说心中所想,如果说的不对,或有谬误之处,还请皇上恕罪,就当一阵风吹过,莫放在心上。”
    赵祯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苏锦道:“刚才杜枢密和陈副使所说的情形,微臣听得清楚,晏三司和吕相说辽国屯兵并非为了攻我大宋,这个结论,微臣以为下的过早……”
    众臣一片哗然,有人摇头咋舌,轻声轻语的议论道:“好大的口气,居然胡乱便指谪吕相和晏三司的不是,这小子失心疯了不成。”
    吕夷简倒没说话,只是脸色冰冷,他当然不能回应,回应这个小子,岂不是太给他面子了;晏殊则更加淡定,他知道苏锦的说话方式,若是处处苟同个,那也不是苏锦了;相反,晏殊反倒很是期待苏锦这么说的理由。
    同样期待的还有赵祯,很久没见过这么胆大妄为的臣子在自己面前出现了,赵祯感到很是新奇。
    不待赵祯开口相询,苏锦已经自顾自的说了下去:“微臣不是说吕相和晏三司的剖析有误,相反,两位大人的剖析很有道理;宋辽早在澶州之盟中便结为兄弟之国,我大宋为兄,辽国为弟,两国交好近四十年,相安无事;边境的也开设多处榷场,两国经商通贸互有益处,我大宋岁赐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与辽国,尽显为兄之谊;辽人若稍有人情,定不至于悍然对我大宋用兵,所以微臣说吕相和晏三司所析甚是。”
    赵祯皱眉道:“既如此,你又何出惊人之语呢?你所说的这些,吕爱卿和晏爱卿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朕也知道这个道理呀。”
    众官之中发出阵阵议论之声,都道:“这小子拾人牙慧,哪有什么见地,浪费时辰而已。”
    “皇上仁厚,居然也任由这人在此泛泛而谈,也谈不出什么新意。”
    “……”
    苏锦微微笑道:“启奏皇上,微臣虽同意两位大人的分析,但却要在两位大人的结论上面加上两个字。”
    赵祯道:“何字?”
    “便是‘暂时’两个字。”
    “你是说,辽人只是暂时不会攻击我大宋?”
    苏锦道:“正是,辽人虽受我大宋礼仪熏陶,也讲些道理,但在座众人应该都明白,蛮夷之族未足以信之,辽人乃契丹狼族,狼子野心从未消弭,对待恶狼之帮,只能存一分收拢,却需怀九分防备;辽人既然在边境屯兵,难不成只是将兵马放在边境徒耗粮草不成?这事怎么看怎么有蹊跷。”
    朝堂上一片寂静,众官思索着苏锦的话,觉得也有些道理。
    “那你所说的暂时是何意?莫非是某种契机促使之下,辽人便会发动?”赵祯敏锐的抓到了苏锦话语中的重点,静静问道。
    苏锦点头道:“圣上英明,微臣以为,此事不能孤立的去看,要纵观大局才会有个恰当的结论。”
    晏殊沉声道:“苏专使莫要说一半留一半,尽管尽数说出来心中所想,莫要等皇上发问。”
    苏锦躬身道:“是是。”转身对着赵祯垂首道:“目前有四件事正同时发生,微臣一一为圣上列举,第一件便是西贼叛乱,犯我西北;第二件便是我大宋去岁遇到十年不遇的大饥荒,;第三件便是辽人忽然屯兵边境;第四件便是辽使即将到来;这四件事看上去似乎毫无联系,但是仔细分析一番,我们会发现,这其中却有微妙之处,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众人都在思索着苏锦所说的这四件大事之间有什么千丝万缕的联系,赵祯也垂目深思其中关窍,大殿之中一片静悄悄,充斥着年老的官员们肺气不畅发出的呼哧呼哧的喘息声。
    第五五八章大庆殿风云(四)
    这四件事之间的联系其实并不难参透,拎出这四件事来才是问题的关键,而这苏锦已经替他们做了,所以很快,众人便隐隐有了眉目,包括赵祯也都有了答案。
    “你是说,辽人利用我大宋内外交困之际浑水摸鱼么?”赵祯睁开微闭的双眼,微微咬着后槽牙问道。
    众人的目光集中苏锦身上,大家都想到了这问题。
    苏锦点头道:“辽人正是选择了这个时机,不得不说这个时机很好;据微臣所知,西北战事自西贼元昊反叛作乱以来已经打了足足五年,远的不说,自宝元二年至庆历元年这两年里,我大宋西北军吃了数次大亏;微臣不是要自揭伤疤,只是想陈述一个事实而已。”
    人群中有数人面色尴尬,最难堪的便是杜衍和庞籍和吏部侍郎范雍,这三人正是当事之人,杜衍是枢密使总领军事自然难逃其责,另一个是原来的陕西转运使庞籍,而范雍则是当时发生战事的延州知府,三川口之败死伤近四万大宋将士,好水川之败死伤近五万人,领军的各级将校死了三十多人,可谓是奇耻大辱。
    苏锦当庭谈及此事,虽自承不是揭疮疤,但殿上君臣无一不面露尴尬;晏殊急忙使眼色要苏锦别在此事上多说。
    苏锦漠然视之,继续道:“西北两战,损失我大宋精锐万,损失之巨令人咋舌,西北军力因而大伤;原本该是进攻态势,现如今不得不处于守势;若非范大人和韩大人两人采用合宜的对策,怕是早就出了漏子了。”
    赵祯缓缓出了一口浊气道:“你说的是实情,但朕以为我大宋西北守军军魂犹在,西贼岂是那么容易便能突破边城。”
    苏锦忙道:“皇上说的甚是,我大宋将士骁勇无畏,这是已经证明了的;微臣所言及此不过是说明一件事,这几年来,和西贼的战斗耗费了大宋太多的精力,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这种损耗不能不承认。”
    赵祯道:“朕明白你的意思,确实损耗太大。”
    苏锦道:“大宋国内这一场大旱也损耗了不少,国库内几无存粮、存银,看得出消耗大到让人咂舌的地步了。”
    闭目沉思的吕夷简睁眼喝道:“休得胡言,照你这么说,我大宋岂非到了亡国灭种的时候了,危言损听之语还是不要乱说的好。”
    苏锦皱眉道:“吕相,这时候不是文过饰非的时候,下官只是就事论事,绝无其他意思;国库如何,皇上、吕相还有三司大人比我清楚百倍,下官办粮务之事,亲眼见到州府粮仓空虚,银库耗尽,只是以此类推罢了,连扬州这般富庶之地都是那般惨状,各州府怕是十库九空;若我推测的不对,还请皇上和吕相恕罪则个。”
    赵祯心里烦躁,拍着龙座扶手道:“苏锦,休得妄言揣度,你只说朕问询之事。”
    苏锦拱手道:“皇上,总而言之,我大宋这几年确实处于多事之秋,幸而圣上仁义施政,才得以渡过难关,但是微臣不得不说一句心里话,就像人得了大病一般,虽熬了过来,但病去如抽丝,元气伤了,须得慢慢将养,没有那么快恢复过来。”
    赵祯微微点头,苏锦说的全部是实情,虽然说出来有些残忍,但赵祯知道,光是避讳不言也不是个事儿。
    “我大宋的情形辽国岂有不知,辽人居苦寒之地,对我大宋富庶之疆定有觊觎之心,况且我大宋立国之初直到先皇时曾数次征伐辽国,太宗皇帝率师北进几乎打进了幽州城;澶州之盟虽订立,但这些事辽人岂能忘怀?不管现如今两国关系多么融洽,那只有一个前提,便是实力相当。”
    众人听得入迷,完全忘了是在听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在谈论天下大势,此人分析的很有章法,听上去也合情合理,有些观点闻所未闻。
    “我大宋兵精粮足,辽人虽有觊觎之心,但实在无法吞下,而我大宋若进击辽国,胜算也并不大,正因为实力相当,双方才有约为兄弟之国的机会;试想,若辽国孱弱,我大宋怎肯放着这头恶狼在北方而不加以诛杀?”
    赵祯深以为然,就连吕夷简杜衍等人也认为苏锦所言乃是抓到要害,大宋若非迫不得已,又怎会同辽人媾和,实在是没办法灭了辽国;太宗皇帝率三十万大军趁着辽主年幼,太后肖绰当政之时以雷霆之势北伐,都没有取得胜利,更何况是现在;大宋兵力的增长远远跟不上辽力的增长;传言辽国铁骑早已突破百万之数,现在想打下他们,简直是痴人说梦了。
    苏锦继续道:“目前这种形势,正是实力的均衡打破之时,辽人岂能不加以利用,他们趁着我大宋和西贼激战正酣,国力消耗甚巨之时屯兵北疆,难道说仅仅是普通的调兵.运兵不成?决计不是”
    赵祯打了个激灵,直起腰站了起来,在龙座前的台阶上缓缓踱步,猛然间停步问道:“那么辽人派使节前来是何用意?为何他们不直接进攻我大宋呢?”
    苏锦想了想道:“打仗要师出有名,撕毁盟约之责辽人也不愿背负,微臣揣度此番辽人来使,大致有两个目的;其一为刺探我大宋内情,看我大宋军民是否为西贼拖得疲态尽显,军械粮草兵马的状况是否良好;其二他们既要师出有名,便会利用此次出使提出苛刻的条件,我大宋若是不允,则给辽人提供了进兵的借口。”
    赵祯脸色苍白,这和他的估计不谋而合,刚才苏锦提到那四件事的时候,他已经想到这种可能了,但他不愿相信自己的揣度,直到苏锦说了出来,他才不得不面对这棘手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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