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雪衣见静玉陷入沉思,喝了半盏热茶,起身道:“我前头还有政务未理完,等会儿陛下醒了要看的。”便要离开。
    “姐姐且慢。”静玉笑道:“再问您一事——您看那曾资助陛下的孟郎君,跟如今宫中的左中郎将秦燕,若要在陛下心中分个上下,谁上,谁下呢?”
    不得不说,静玉在捕捉与皇帝有关的人物关系上面还是很下功夫的。
    一位是从扬州时期就鼎力支持陛下的富商,一位却是不久前才舍命相救的扈从,两人俱是风华正茂,在皇帝心中的位置高低,旁人又如何揣摩?
    穆雪衣原本还存了跟静玉逗乐的心,此时见他认真,倒是有些过意不去,诚心实意道:“其实你呀,不该往这些事儿上下功夫。以我在陛下身边这些年之所见,陛下并不是非得要三宫六院才足愿的那等人。政务如此繁重,陛下不怎么考虑后宫的事情。你想要的那个职位,多半是不成的。”她说话有点直,却也是为了静玉好,又道:“你要是真就想为陛下打理后宫,那只奔着一个人使劲便好。”
    静玉听到前面,正心中不快,闻言又转怒为喜,笑问道:“是哪一个人?就知道姐姐最疼我。”
    穆雪衣道:“自然是齐大将军,陛下从前的驸马。”
    静玉一愣,讪讪道:“原来是他。”
    外人不知,他跟这位陛下昔日的驸马,可是从扬州大明寺山下就结上梁子了。
    如今要他去讨好那个大将军,他如何能甘愿?况且那大将军的脾气实在是坏,第一次见面就拿刀柄打他,他可记得清清楚楚!
    他就不信,凭他的本事,在皇帝身边捧不出个美人来!
    穆明珠并不知静玉立了此等宏志,短暂的午休过后,又是不断见人,至日暮时分见了少府李思清,与之商议宫中用度与山河湖泽之产出。
    正事谈完之后,李思清却没有立时离开。
    穆明珠道:“还有何事?”
    李思清斟酌着,颇为委婉地为太上皇说情,一旦杨虎离开,太上皇在长秋宫中可就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你的意思是留下杨虎?”穆明珠淡声道:“朕可以不许他走。但他这样的性情心思,留在长秋宫中,不是日日给太上皇添堵吗?”
    她了解李思清对太上皇的情谊,还有李思清的愧疚。
    常言道一臣不事二主,李思清给自己上了这样的道德枷锁,自然会想要弥补太上皇。
    对于太上皇的事情,穆明珠其实已经可做到不在乎,偶尔起的情绪,也极淡。
    但李思清现在是她手下的得力干将,又是此后女官布局的开端,她不得不考虑李思清的心态。
    穆明珠又道:“你认为朕封锁长秋宫,不许内外出入,是为了惩戒太上皇?”
    “臣不敢……”李思清一颤。
    穆明珠语气温和,道:“你恰恰想反了。朕若真是那等狠心之人,便纵容长秋宫内外联通,拿到确凿证据之后,再依律判处。郑伯克段于鄢,并非没有前例。”
    李思清俯首听着。
    “朕不许长秋宫出入,正是一片回护之意。太上皇大约不能体会,李少府却一定懂得,是不是?”穆明珠看向李思清。
    李思清轻声道:“是。”其实道理她都明白,可是道理之外还有人情,这对天家母女之间,从最开始缺少的却正是这份“人情”。
    “待过几年,局势平定了,外面挑事儿的人也少了……”穆明珠娓娓道来,“朕可以下旨,让外面的僧人尼姑入宫陪太上皇说说话。”
    李思清松了口气,不管怎么说,皇帝的态度还是温和的。
    “至于眼下……”穆明珠耷拉了眼皮,遮去淡漠的眸色,道:“就请太上皇抄些经文吧——她不是一向信佛的吗?”
    梁国虽然已经退到定州以北,可是厘清国境线向来是不容易的,周国大军从永平五年就陆陆续续开回,而直到永平六年冬,齐云才真正得以返回洛阳。
    他回洛阳之后,卸下天下兵马大将军的称号,解去兵权,毫无抵抗、亦无迟疑。
    这让朝中原本担心交还兵权一时的大臣长长松了口气。
    一向勤政的皇帝,因为齐云归来,给她自己放了半日假,也给朝臣放了半日假。
    次晨天亮,窗外飘雪。
    穆明珠依偎在爱人怀中,抬手遮光,赤
    裸的手臂从暖融融的被窝中伸出来,便被窗下的凉气激得一颤之下又缩了回来。
    昨夜两人在床上缠绵,最后换到了榻上安睡。
    齐云伸手虚停在她眉眼处,为她遮住了雪光反射的日光。
    穆明珠还有些迷糊,她初醒来时向来如此,是自幼的习惯。
    “昨夜还没说完便睡着了……”穆明珠小声道:“此前连年战争,朕虽然想要全国科举,却总要先顾及百姓的肚子。这一二年来,民间稍微喘息过来了,去岁先在地方上办了乡试。今岁春天,朕要在洛阳再办一场大的考试,把乡试取中的良才再筛选一遍。”
    “像陛下刚登基不久时,要各州举荐良才入建业考试吗?”齐云低声问,声音中有初醒来的喑哑。
    “是,不过那次办得仓促。”穆明珠眼睛发亮,彻底清醒过来,“这次朕要大办,要天下读书人不慕世家门第,只羡状元郎!”
    “状元郎?”
    “便是朕取中的第一名!”
    第255章
    穆明珠登基之初的那次大考,是通向科举制的一次小常识,但因为当时情况紧迫,采用的试题非常务实,只考察了学生们对于永平新政的理解。那次考试选出了张彬、胡辛一众寒门才子。他们这数年来在地方上颇有建树。但是那次考试却大大得罪了世家,以至于有以董甘、范辙为首的世家子弟选择联合起来,退出这等考试。
    只是随后战争爆发,大周先布局地方上的学府,直到永平五年才全国举行乡试,至今岁春日才来迎来第一次正经的会试、乃至于殿试。
    这次会试出题、监考等事宜,世家官员皆避让,或是称病,或是推诿。
    从当初皇帝用张彬、胡辛等寒门子弟,世家便觉出情况不妙,如今他们正是在消极抵抗。毕竟兵权尽掌于皇帝手中,他们现在不具备积极反抗的能力。
    穆明珠对世家的态度心知肚明。因此此前朝中这些与考试、选拔人才相关的职位,十有八
    九都是世家官员,一旦他们集体“罢工”,部门就近乎瘫痪。这也是他们消极抵抗的底气。不过穆明珠早有准备,世家主动避让,却是正中她下怀。张彬与胡辛等人早已奉密旨入洛阳,他们是第一次人才选拔变革的受益者,也是穆明珠最忠诚的臣子。因为在朝中,他们除了穆明珠,别无倚仗。
    分科目、出试题、设考场、选考官,有关新春会试的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另有好消息从北地而来,缩居于定州以北的原梁国势力,因为内部部族纷争,三十多个部族合纵连横、分了几个势力彼此攻打,打到永平六年,终于把当地的经济打崩了。于是最后的梁国也分崩离析,贺兰太后与梁国新君只空挂着名号,座下却无一兵一马。原本母子留在贺兰部中,处境尴尬,后来是拓跋氏中的野心家,考虑到新君的象征意义,把母子三人接了去,只是虽然这些人还有南下的心,当下却也没有能力了。又经过部族纷争之乱,在周国边境兵马驱逐之下,最终竟退到了燕州、恒州一带。
    而萧渊与牛乃棠借此机会,与高车、柔然与吐谷浑等国厘清了国境线,签订了相关文书,至永平六年春,返回洛阳时,恰好是大周第一次正式会试放榜之日。
    两人虽然回来的路上,已经听到了相关消息,但亲眼看到放榜时的盛况,还是叹为观止。
    不过被会试取中,还不是这些学子努力的终点,他们还有最后一跃,便是下个月的殿试。
    那可是要在皇帝眼皮子底下答卷的!
    牛乃棠看得有趣,笑道:“大家这么踊跃,若不是我功课实在不成,我都想去考一考了!”她说到这里,想起什么,看向旁边马上的萧渊,道:“你可以呀——你功课一向很好的!”
    萧渊笑道:“只是跟你比好一些,跟这些寒窗苦读出来的才子们,可就不敢比了。”他其实是谦虚,以他相府出身的文化底子,虽不敢说能在殿试取多少名,但在会试被取中的三百名中还是不难的。只是这每个名额都是成千上万的人在争夺,他既已到了现下的高度,又何必去抢他们视若珍宝的名次?若是皇帝要他去参考作为表率,那是另一回事儿。但眼下看来,这科举制是很成功的,不需要他再做什么。
    两人骑马已经走过放榜处,牛乃棠的目光却还黏在那簇拥的人群上,忽然回过头来,像是想得有些出神了,道:“你说我能去考吗?”
    萧渊道:“怎么不能?不过取不取得中,就是另一回事儿了。”
    “可是我观察那些看榜的人,没有一个是女子。”
    萧渊微微一愣,中肯道:“这都是从乡试选出来的学子,地方上读书识字的女子本来也少。”
    “可是世家女子读书呀。”
    “那等大约就考宫中的女官了?”萧渊也不是很确定。
    牛乃棠只是自己一时兴起,想要参与科举,这才有此一问,但并没有深思,与萧渊讨论了几句,便暂且抛下了。她又并不会认真跑去考试。
    皇宫小佛堂中,穆明珠正送虚云出来。
    虚云当初为了帮她传达新政,带领数百僧侣前往雍州。雍州基础打好之后,虚云又周游于各州。等到新政已经彻底实施,他仍是把边陲的州郡走了下来,直到今岁才来到洛阳。他这次来见穆明珠,是希望时机成熟的时候,可以继续往摩揭陀国取真经。这是他作为学佛者的信仰,同时现有经文中含糊有疑议的地方,他也希望可以取回真经后、自行翻译,给出最准确的释义。
    穆明珠时隔六年再与虚云相见,在他开口说第一句话的时候便有种遥远而又熟悉的感觉。
    三句话之后,她想起来了。
    这是前世她重生前一夜,那个跑到荒郊野岭在棺木外为她超度的和尚。
    竟是虚云渡她。
    穆明珠跪在小佛堂中,仰望那与建业皇宫中小佛堂中一模一样的陈设,在袅袅檀香中,只觉恍然如梦。
    “你的志向,朕能理解,也很支持。”穆明珠恳切道:“只是你在外六年,刚回来便又要走吗?至少停留几日,陪朕说说话。朕知道你出家人四大皆空,说走便走毫无挂碍,朕却还在红尘中,难以如此洒脱。”怀空大师已经坐化多年,虚云就像是某种相争。他可以不在眼前,但至少应该在她管理的土地上。她停下脚步,玩笑般道:“你可切莫像你师父那样,选个日子便走了。”
    虚云双手合十,抬眸看向她,目光澄澈,平和道:“陛下若能堪破生死,便能破开这层恐惧。”
    “堪破生死?”穆明珠微微一愣,看着他笑道:“你莫不是要劝朕成佛?”
    虚云道:“我们的身体,不过是我们所吃的食物堆积而成,化为泥土,亦不必感伤,假以时日,又会再获新生。”
    穆明珠摇头,笑道:“罢罢罢,朕不与你理论这些玄妙的事情。取真经一事,朕记下了。但你什么时候能走,得由朕说了算。”
    虚云小时候虽然时时被她逗怒,但懂事后回想,不管作为皇帝的穆明珠是怎样手腕,对他却只是嘴上捉弄、不曾有一次伤害。他是真心想要去取真经,皇帝也了解这一点。不管她嘴上怎么说,她终归是会送他走的。
    “多谢陛下。”
    穆明珠望着虚云远去的身影,心情有些低落,嘀咕道:“朕答应什么了就‘多谢’?回头扣住不让你走!”
    萧渊与牛乃棠便是在这会儿入宫复命的。
    谈完正事之后,穆明珠又单独留了牛乃棠说话。
    “范氏、陆氏、秦氏,当初那些在建业城中煽动流言的世家,朕这次迁都强令他们全族都来了洛阳。”穆明珠道。
    世家最希望的状态,其实是朝中有高官,但地方上又有族人聚居的一郡。
    穆明珠要这几个世家阖族都挪到洛阳城中来,其实是拔了他们的根。
    牛乃棠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这趟出去与列国谈判,当初在建业城中遭遇的诽谤攻击,已经淡的像没有味道的水,不值得在她生命中占据片刻时光。
    “其实我已经走出来了,不如就算……”
    牛乃棠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穆明珠打断了。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牛乃棠愣住。
    穆明珠果断道:“当‘以直报怨’!”
    对方怀着巨大的恶意,做出了结怨的事情,那么就绝对不要放过这等人!一定要抓住他,将之绳之以法!哪怕因为时局,对恶人的惩戒拖延到了永平六年春。
    如果对这种恶人宽容,那就是对好人的辜负,是对社会公正的背弃。
    牛乃棠明白过来,点头道:“陛下您说得对。若是这次轻纵了他们,他们便不知悔改,说不定下次遇到类似的情况,他们还用那等下作恶心的旧手段。”
    在这些世家之后,那个隐藏最深的谢氏,也必将付出代价!
    穆明珠笑道:“孺子可教!你出去历练了一番回来,真是进益了。朕现下可以放心要你做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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