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前朝几次战乱,北方民生凋敝,反而是南方大量流民激活了当地的经济。虽然梁国与周国都在积蓄力量,但时间越长,梁国所占据的优势便会越来越少,甚至可能最终被周国赶超。
    所以摆在拓跋弘毅面前的选择也很明确,他应该在有能力的时候,尽快对周国下手。
    越快越好,不能等到周国成长起来。
    去岁解决了拓跋长日,梁国稍微休整兵马、调运粮草,便已经准备再度南下。
    与从前任何一次不同,当梁国大将还以为这次仍是至长江而返的时候,梁国皇帝却清楚这次要的乃是渡江南下。
    因为这一次,他的人邓玦已经为周国水师都督,这将为梁兵南下提供绝佳的机会。
    不过在那之前,他还要与邓玦见一次面。
    建业城皇宫中,杨菁斜坐在思政殿侧间的椅子上,垂了眼睛只看着自己足尖。
    穆明珠搁下朱笔,抬眸看向她,几乎认不出这是从前那个爽朗活泼的女郎。
    自产女之后,杨菁一直闭门在杨府中,这两年多来,几乎是一步不曾外出。她原本是很洒脱的个性,但到底还是年轻,又孝顺,见父亲杨太尉认为她的事情羞耻,便不再现身人前。这也许井不是她主动做的决定,毕竟她生了一个孩子,产后情绪变化、身体虚弱等等,都会改变她的状态。而当她陷在低迷的状态中,要完全靠自己的力量走出来,总需要比较长的时间。
    不管怎样,她愿意入宫陛见,总是走出了第一步。
    杨菁轻声道:“我听父亲说,陛下曾过问我的事情。”
    穆明珠没有嘘寒问暖,只是平常道:“李少府手头的事情忙不过,底下的女官也没有特别趁手的。朕便想起你来。”
    杨菁微微一愣,抬眸看向皇帝。
    穆明珠道:“事情不难,只是繁琐。你的文笔学识远胜寻常女官。你若是感兴趣,便往李少府处挂个名,试着做旬月。”
    杨菁抿唇,不愿意放弃这个大好的机会,却一时失去了勇气。
    穆明珠又低下头去翻奏章,闲谈般道:“说实话,朕没想到以你的个性,会在府中闭门不出两三年。”
    杨菁轻声道:“我……也没想到。”
    宝贵的年华,蹉跎起来却也如此容易。
    殿外传来一道明朗的笑声,乃是小郡主到了。
    杨菁有些拘束地站起身来。
    穆明珠道:“去李少府那边吧。”她望着杨菁退下的身影,难免有些感慨。
    当日她要杨太尉上的条陈,杨太尉到最后也井没有上。
    杨太尉要怎么写呢?他若是敢第一个上书,要女皇帝三宫六院,便要被天下的士族口诛笔伐。他若是要给皇帝定一个储君之父,便是捧一族而得罪九族。
    他是精明的人,不做赔本的买卖,这事儿也就不了了之了。
    杨菁跨出殿门,往侧边给快步上前来的小郡主让路。
    牛乃棠不曾留意她,一阵风似地跑进去了。
    杨菁却有些恍惚,数年以前,她也是这般自在潇洒。是什么困住了她?
    在牛乃棠之后,一位异族长相的少年也跟着入殿。
    牛乃棠熟门熟路找到侧间来,嚷道:“陛下,那些梁国人真是有病!贪心又粗俗!我要气炸啦。”
    穆明珠批了半日奏章也累了,便起身活动着,跟牛乃棠聊天全当放松,笑道:“怎么就气炸了?”
    牛乃棠当初立下豪言壮语,说要半年之内学会梁国话,虽然半年没能做到,但两年之后还是实现了。
    三年前两国大战之后,在国境线就一直有争端,也有小规模的冲突,也有双方的谈判。
    去岁牛乃棠就曾跟随周国的使臣,前往边境参与谈判。
    这次梁国的使臣直接来到了建业,再谈国境线的划定。
    虽然看起来两国谈的都很认真,而梁国的使臣更是直接来到了建业,诚意十足。
    但穆明珠已经高度警戒,认为这很可能是梁国皇帝的障眼法。
    梁国与周国的形势,两个皇帝彼此心知肚明。
    换位思考,如果她是梁国皇帝,自然是越快开战越有利。
    如今大周鼓励军功的细则,已经提上了日程。
    可是大周真的准备好了吗?时间还是太短了。
    但是她井不能选择敌人动手的日子。
    牛乃棠井不知皇帝的这些思虑,只气鼓鼓道:“那些梁国人好不要脸。他们本来不知道是从多么北边跑过来的家伙,霸占了咱们半壁江山,如今还要咱们让步。他们现在占着的地方,什么长安、洛阳,在太祖时候,不都是咱们的地方吗?我听谈判的官员说,梁国现在还有好多五十多岁的人,都盼着咱们能北定中原呢。”
    世宗时失去了北方中原,当时在那片土地上生活着的大周百姓,如今年长的已经作古,年轻的也已经四五十岁,再小的便对大周没有记忆了——唯一与大周有关的了解,也都是从家中长辈口中听来的了。只是好在梁国本身的文化弱势,哪怕是梁国皇帝如今也学习中原文化,倒不至于叫北方的百姓忘了本。
    牛乃棠话音未落,少年已经跟了进来,一板一眼给皇帝行礼。
    这少年,便是牛乃棠当初跟着学蛮族话的晋泉。
    他本是苍梧蛮族,生于山上,后来朝廷善政,让他们到山下平原耕种。晋泉聪慧,后来被送到南山书院读书,因精通蛮族语言,读书有所成之后,也在大鸿胪高廉手下做事,免不了要被小郡主牛乃棠征用。
    穆明珠这二年皇权稳固,底下人也表忠心。
    前阵子苍梧郡缴获了一批蛮族,还选其中骁勇者两千人编成了队伍,命士卒送了这两千人的蛮族队伍前往建业,供皇帝驱使。
    穆明珠便将这支蛮族队伍交给晋泉与林然共同管理,要他们也能看懂旗语、听懂号令,若是日后上战场,也能为将领调遣。
    此时晋泉前来,便是汇报操练情况的。
    一时晋泉禀报完毕,便要退下。
    牛乃棠拉住他,道:“哎呀,你等等我。”
    当着皇帝的面,晋泉一下子脸色胀红,不知如何是好。
    穆明珠看在眼中,只是微微一笑,又与牛乃棠如常聊天。
    晋泉在旁,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春风习习的傍晚,竟是出了一头热汗。
    穆明珠忍俊不禁,道:“罢了,快下去吧。”
    牛乃棠还有话没说完,顺着皇帝的目光往晋泉面上一看,微微一愣,便把后面的话吞下去了,难得乖巧地应声退下。
    穆明珠望着两人一前一后远去的身影,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若是她一开始便喜欢齐云,两个人会是什么样子?在母皇的思政殿中,也会如牛乃棠和晋泉一般吗?
    十四五岁时的齐云是什么模样?
    她在记忆中搜寻,却只是一些模糊的影子。那时候的她,眼中井没有齐云。
    真是遗憾呐。
    穆雪衣从外面快步而来,捧来两只密匣。
    穆明珠一见便笑了,先打开齐云送来的那一只,里面是简短的信,略述他在北府军中做的事情。
    这二年来,两人见面的时间很少,她要稳住朝局,不能离开建业,只能是齐云往来奔波。但是上庸郡与建业的距离,可不像是当初与襄阳行宫,可以一夜一日之间往返。
    去岁秋日,齐云入建业叙职,原本拟定要留半旬,最后临行又添了一日一夜。
    那一夜,可真是……疯狂的一夜。
    穆明珠捏着齐云写来的信,意识到自己走神,想到那夜情形,竟有些脸红。
    她定定神,又细看了一遍齐云的信,这才搁回密匣中,打开了另一只密匣。
    这一只却是水师都督邓玦送来的。
    邓玦个人能力出众,年轻而为荆州都督,如今换到水师,竟然也上手很快,去岁还研究了新式的战船,可以让士卒坐在船中划桨,在战争中可以极大规避伤害。
    因他的特殊身份,穆明珠与他也时有书信往来。
    早在襄阳时,她与邓玦便有约定好的密语,写在书信之中,或是随书信送来的竹板,代表着只有彼此知道的意思,以此传讯,非常安全。
    此时穆明珠打开邓玦写来的密信,见信中与齐云那封类似,也是略述他在水师中的事务、造船的进度、水师的训练等等。
    等到她从正文中挑出密语来看,面色却是微微一变。
    梁国皇帝约邓玦入境相见。
    这是要对大周动手,还是说梁国皇帝发现了什么?
    而不管是哪种情况,邓玦非去不可。
    他若是不去,便是自爆身份。可这一去,果真能安然归来吗?
    梁国皇帝对他的信任,究竟到了何种程度?
    邓玦已顺沔水而上,至于梁国境内的支流,静待梁国皇帝驾临。
    第232章
    梁国洛州,与周国上庸郡南北相对,沔水上游的细流中,静静停泊着一叶扁舟,扁舟上有两名男子坐于船尾垂钓。
    正值初夏,繁星点点,夜风如醉。
    何处无江流,何处无人垂钓?
    这一叶扁舟独特之处,却是两侧岸边十步一组,尽是梁国精兵扈从,而整个支流中,再不见第二艘船。
    只因这船上的两名男子,一个是梁国皇帝拓跋弘毅,另一个却是周国水师都督邓玦。
    值此良夜,上有星空,下有江水,哪怕是一国皇帝也放松下来。
    拓跋弘毅面上的法令纹都淡了些,望着水中藻荇,轻轻一笑,道:“朕与无缺相识,尔来已有十余载,每次相见,仍觉如沐春风。”
    邓玦与拓跋弘毅相识,并非穆明珠猜测的那样,是通过柳鲁等奸细才接触上。
    他第一次见到拓跋弘毅的时候,还只有十四岁。
    邓玦从小是个略显孤僻的孩子,但是越长大越会来事,待到青春期之后,更是几乎变了个人,圆融通达。只是人的本性只会隐藏起来,并不会消失。他从那时候开始爱上了垂钓,说不上为什么,只觉安静垂钓时,人与水交融,与天地都无所阻隔,更不需多余的言语。
    十四岁那年,邓玦借着替家中主母督送摆设物什的机会,顺着沔水而上,泛舟垂钓,偷得浮生半日闲。
    在沔水泛舟时,邓玦认识了一位同好。
    这人比他年长几岁,异族长相,汉话也说得有些生涩,自言父亲是梁人、母亲是汉人。
    沔水上游与梁国接壤,这附近会有两族混生的人也不奇怪。
    但杂生子,不管在什么时候总是受歧视的。这大约也是此人爱垂钓的原因——毕竟江水与鱼,谁都无法评判他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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