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烈原本想唤住他,但见秦王在侧眼睁睁盯着,又怕她鸡蛋里头挑骨头借故又闹起来,便索性闭了嘴——罢了,上报行踪也不差这一时半刻。
    穆明珠也不理睬他,自己上了二楼。
    秦烈原本要跟着她上去,又怕她是要去做些换衣裳之类的事情,万一再闹起来,更是没玩。他抬头望着秦王的背影消失在木梯间,转身出门,要宿卫中分了两队出来,冒雨站在驿舍之外的矮墙下,防备秦王从二楼跳窗逃跑。他自己站在驿舍正门,看弟弟秦燕带着几队宿卫将马匹安置好。
    秦燕顶着雨水,三步并作两步跳到檐下来,对哥哥道:“这雨下得,倒像是夏天一样。”
    秦烈眉宇间有些担忧,道:“暮春一过,不就是夏天了吗?”他低声道:“那驿丞怎么还没回来?”
    秦燕笑道:“我带着这几队人安置马,都费了半天劲。更何况是那驿丞带着三千僧侣,还要安置随行的辎重。”
    秦烈叹了口气,道:“是我心急了。”他转身,看向正厅内通往二楼的木梯,心神难安。
    秦燕明白他的担忧,劝解道:“哥哥不用太担心。这荒郊野外,风雨大作,秦王不会跑的。”他顿了顿,又道:“秦王方才只是吓咱们,出口气罢了。”
    如果真的要跑,方才在路边她是有机会的。
    秦烈道:“但愿吧。”
    话音未落,就听二层对着院子的窗户“砰”的一声打开来,秦王那把清脆的嗓子透过雨幕直抵两人耳膜。
    “秦烈!秦燕!两个人死哪里去了?不是要寸步不离盯着本王吗?人呢?死啦?”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以一种上坟的心情上了楼。
    穆明珠抱臂站在门边,冲着两人大发脾气,道:“被子床褥没有拿暖炉熏过香也就罢了,连桌上的茶水竟也是冷的!”她恼怒道:“还有替换的衣裳呢?难道要本王穿着这一身半湿的骑装僧袍入睡?”
    秦烈只得道:“出门在外难免简陋,请王爷担待。替换的衣裳在随行的辎重中……”他说到这里,忽然意识到那些辎重现在应该去往寺庙中存放了。
    “末将现下命人往前面寺庙去取……”
    “不必了!”穆明珠又道:“本王也不是不通情达理之人。这样吧,你们去给本王烧一桶热水来,便不必另取什么衣裳了。”
    “是。”秦烈道:“末将这便命人……”
    “本王要你们二人去烧水!”穆明珠瞪着眼睛,环顾房间内年久失修的墙壁,道:“那些宿卫冒冒失失的,谁知道烧水的时候会不会走神?万一掉一只壁虎在本王的洗澡水中,你们谁担得起这个责任?本王命你们俩亲自看着!”
    兄弟二人只好答应下来。
    一时兄弟二人下了木梯,秦燕笑道:“没想到王爷也会怕壁虎。”
    秦烈却没有弟弟这样宽厚的性情,皱眉低声道:“这秦王真是难缠。待出了大周,她若还是胡搅蛮缠,有她好果子吃!”
    秦燕微微一愣,但他素来信服哥哥,也没有说什么。
    秦烈虽然当着穆明珠的面答应下来,但又怎会真的去烧水?只唤了两个驿舍中的杂役去烧水,自己仍是在驿舍门下守着。
    秦燕反倒是跟着那两个杂役,当真去看着烧水了。
    好不容易送了热水上去,然而那秦王没个消停,一时要鲜果,一时要荤菜,一时又要人去捏脚捶背。
    秦烈实在是被磋磨到没了脾气,敛眉俯首道:“队伍中一个婢女也无,请王爷忍耐一夜。待明日放晴,末将便往前面镇子上买一对婢女来。届时王爷要人叠被铺床、捏脚捶背,都可由她们来做。”
    穆明珠翘脚坐在床榻上,笑吟吟看着他,道:“本王几时说要婢女了?怎么?秦校尉你有手有脚,便不能为本王做事吗?还是说给本王做事,委屈了秦校尉?”
    秦烈一噎,道:“这……”
    男女大防,这王爷也太儿戏了些。
    穆明珠仿佛能看透他的想法,一哂道:“你在为难什么?本王看你,不过仆从,又何必在意是男是女?”
    秦烈脸色胀红,咬唇忍气一瞬,便俯身伸手,往穆明珠小腿探去,果真要听从吩咐。
    穆明珠却轻轻一抬腿让过,道:“罢了!你这脸色,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给本王把腿捏断呢!换你弟弟来!”
    如此半夜,穆明珠一会儿一个花样,把秦烈与秦燕兄弟两个折腾到精疲力竭。
    二更天,风雨未歇,好在折磨人的秦王抵不住睡意,已经斜坐在床上,倚着床柱睡着了,唇角犹带着一丝满意的微笑。
    而在她面前,秦氏兄弟有些尴尬地对视一眼,一同收了剑招。
    方才秦王下令,要兄弟二人给她表演剑术喂招。
    秦烈抚着自己发烫的脑门,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真的发热了。
    秦燕却望着熟睡中的秦王——当她睡着的时候,可真是美丽呐。
    秦烈冲弟弟比个手势,轻手轻脚出了房间。他等不到出大周了,一旦离开建业百里,他就要让年轻刁蛮的秦王见识一下什么叫人间疾苦。
    他抚了抚胸口,里面上呈皇宫的文书还未用印,一面步下木梯,一面低声道:“那驿丞还未回来?”
    秦烈话音未落,风雨声中,忽然迸出一阵奇怪的响声,尖锐似哨音,却又更具力量感,仿佛是千百枝利箭破空而来。
    秦烈眸光一凝,立时往楼下冲去。
    秦燕跟随在后。
    “你去守着秦王!”秦烈抛下这一句,纵身跃入雨幕中,却听尖锐呼啸的破空声过后,驿舍周围传来惊呼声、喊痛声以及士卒倒地之声。
    秦烈冲到驿舍院门前,推门不开,来不及下钥,抽出长刀破开院门。
    院门被他一刀劈开,却从外面滚进来一个浑身是血的宿卫。
    “是水匪!”那宿卫胸口一处冒血的伤口,趴到秦烈怀中,仰头断断续续道:“江上来的水匪!”
    这真是无妄之灾!
    那些水匪大约是见这一路上雨水都冲不掉车印,驿舍又灯火遍布,以为是借宿的商队,携带了大量财物。
    没想到会撞上皇宫出来的宿卫!
    秦烈反身交待亲兵,道:“十人小队掩护你出去,速骑快马,往建业报信求援!”他当先跳出院门来,长刀一挥,斩落两枚冷箭,只见雨夜茫茫,黑暗中更不知还有多少冷箭窥伺,而原本守在驿舍院外的宿卫,早已死的死、伤的伤,此时横七竖八躺在墙根,身下更不知是血水还是雨水。
    忽然一道闪电劈下来,刹那间将这场厮杀照得雪亮。
    秦烈看清了正扑上来的一队水匪,目光扫过便觉不对——这些人持刀弄枪的姿势,即便不是练家子,至少也是训练有素的士兵!
    “死守院门!”秦烈退回来,心知事情有异。
    他在冷雨中凝滞了两秒,忽然转身往驿舍内冲去,如一支利箭般蹿到了二楼,急速奔跑至秦王的睡房前,伸臂推门却不动——果然早已从里面锁死了。
    时间拨回到半刻钟之前,当弓弩声破空而起,秦燕依照哥哥的命令返回二楼守护秦王。
    床上的秦王仍是倚靠床柱、安然睡着的模样。
    秦燕听得底下喊杀声,心中着急,见秦王无恙,便反身至于窗前,查看外面的情况。二更天的雨夜,伸手不见五指,驿舍点着灯烛,外面却只是黑暗,从窗上望出去,只能看到驿舍周围不断中箭倒下的宿卫——这是遭伏击了!他正心中焦急,想着要如何破局,忽然听得身后脚步声一动、脖颈旁已经多了一柄乌沉如墨的匕首。
    那匕首虽然貌不惊人,却寒气森森,秦燕识得厉害、不敢擅动,轻声犹疑道:“王爷?”
    “别动。”她温柔道:“你乖一些,便不必受伤。”
    少女口中和暖的气流轻轻喷在他后颈,却叫他如中定身术、丝毫动弹不得。
    “外面是王爷的人?”秦燕低声问道。
    穆明珠含笑道:“你倒是聪明。”以匕首胁迫压着他蹲身下去,而后手肘击落,叫他当场晕厥过去。
    下午她假逃跑的时候,在虚云马车上长达两个时辰的时间,已经足够她安排一切。
    当初皇帝将取真经队伍所需财物士卒等安排都交给了她。
    穆明珠当初丝毫不知皇帝的用意,但因领队而去的人是虚云,她额外存了一分回护之心。
    正是这一分回护之心,这次救她于危难之中。
    在这个时代,大人出行,最要紧的人员乃是车夫。
    车夫不但要有符合标准的驾车技术,更关键的是要绝对忠诚。
    当时穆明珠想到虚云小小年纪、远赴万里,不知会遇到多少危险。而危难之时,一个忠诚有能力的车夫,完全能救主人一命。
    所以给虚云用的车夫,她没有随意挑几个人完事儿,而是从她自己的扈从中精挑了四人。
    两人一组,各驾一辆马车,一组载着虚云,一组则为备用。
    当她下午匍匐穿过庄稼地,一身泥水出现在虚云的车夫面前,对方立时认出了她,不需多问什么,便掩护送她上车。
    马车内虚云见了她,罕见地没有说什么佛言佛语,只是望着她,低声道:“师父曾交待于我,路上要保护你。”
    穆明珠一面剥了他的僧袍给自己披上,一面诧异道:“怀空大师早知陛下的打算?”
    虚云道:“师父只是说,如果陛下命公主同行,要我保护公主。”也就说怀空大师只是有这种猜测——却已经比任何人都要清楚皇帝的心思。
    穆明珠来不及深究,一面解下腰带捆扎虚云的手足,一面又道:“听我说,等下我走之后,你就说遗落了一本要紧的佛经在建业,叫静念去取——由另外两名车夫驾车送他。”
    静念作为扬州大明寺的住持,又潜心向佛,也在这次三千僧侣之中。
    她翻出抽屉中的纸笔,匆匆写下一张手书,上面写着与扬州旧部约定好的暗语,“叫静念把这封手书,送到扬州刺史李庆手中。接下来的事情,自有旁人去做。”
    虚云看着她的动作,一时没有开口。
    穆明珠却拍了一下脑袋,道:“对。我把这手书藏起来,”她拉开长凳下的抽屉,将那手书藏在金光闪闪的袈裟中,道:“等会我走了,那俩校尉定然会给你解开。若他们足够细致,说不定会搜你的马车。你到时候便先把这袈裟穿上,把这手书藏在身上,听明白了吗?”
    虚云轻声问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穆明珠一气儿交待完最要紧的事情,一路冒着雨从泥地里匍匐而来的颤栗终于停止,她拢紧了身上的僧袍,努力忽视里衣黏腻的泥水,头靠在车窗上,悠长叹了口气,稍微放松了些,转眸看了一眼担忧又惊诧的虚云,勾了勾嘴角,淡笑道:“大人的事儿,小孩子不懂。”
    虚云静静看着她。
    穆明珠想到还要靠他办事儿,敛了笑意,正色道:“你看我如今情形,什么都不做便如同等死。”
    “而我死之后,大周很快也会死去。”穆明珠眼中流露出一缕哀伤,再度看向虚云,有意一笑冲淡沉重的气氛,道:“况且你师父不是要你保护我吗?怀空大师佛法精深,自然知道什么才是对普罗众生最好的。听你师父的,错不了。”
    虚云轻声道:“即使没有师父交待,你若是想走,我也会想办法放你离开。”他看着穆明珠拢紧僧袍取暖的样子,又道:“你不必如此惊慌。”
    穆明珠知他并不懂背后的事情,咧嘴一笑,道:“你这话说晚了,不过本王还是很感动的。”
    虚云垂眸,看向自己被束起的双手与双足,道:“现在,能解释一下这样做的意图吗?”
    穆明珠笑道:“当然不能让别人知道咱俩是一边的呀!”
    虚云愣了一愣,觉得果然俗世多欺诈,是他不懂。
    之后的事情,便如穆明珠安排的发展下去。
    虚云唤来静念,将穆明珠的手书交付。
    而当初从公主府扈从中精选的两名备用车夫,亲自护送静念渡江往扬州刺史李庆府上而去。
    穆明珠在驿舍,支开三千僧侣,又不断折磨秦氏兄弟,正是要他们无暇思考。
    待到二更天,接到暗语文书的扬州旧部,在早已从雍州赶来的王长寿带领下,乘孟非白族中商船,夜渡大江,借着风雨声,摸到了驿舍的近处。
    随后弓弩齐发,胜败已分。
    两百宿卫,无一活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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