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这是载着穆明珠的马车离开建业北城门后,朝中众员接到的消息。
    绝大多数的臣子都松了口气,没想到公主立储风波之后,皇帝有这样妙的手段平衡朝局。四公主这个混乱因素离开之后,人心不再浮动,朝中终于可以做些紧要的事情了。
    同一时间的皇宫中,却有两组人同时被困。
    其中一组是萧渊。他上午接了宫中的旨意,说是皇帝今日心绪不好,想找他去说说话解闷。这在从前也是常有的事情。萧渊那自由出入皇宫的腰牌,并不只因为他的家世,也因为他肚子里总有许多有趣的故事。皇帝在政务之余,也喜欢从他天南海北的故事中了解世上千奇百怪的事情。譬如萧渊这次初回来,在皇帝面前说起他跟猎户比试箭术的故事,便逗得皇帝极高兴。
    萧渊不疑有他,跟着来人入宫。他入宫的时间点,穆明珠已经离开。
    萧渊最初对穆明珠的离开还不知情,只依照宫人所说,等候在侧殿中,因皇帝临时有朝政要处理。
    故事总是要让位于政务的。
    萧渊便在侧殿中等着,与侧殿中的宫人说笑逗趣,时间过得也很快,谁知直到下午也不见传召,他便觉得有些奇怪了。以他的性子,不管在哪里,只有人在,他便永远不会觉得烦闷。虽然他与侧殿的宫人相谈甚欢,但对于皇帝的久不召见还是起了疑心。他便烦请宫人通传,说是跟人在外面约了酒,改日再来同陛下说话。谁知那宫人传话之后,回来的时候却带了一队甲兵。
    宫人传回来的话仍是温和的,皇帝要他稍安勿躁、再等片刻。
    然而殿门外的甲兵却说明一切并不简单。
    萧渊退回去,仍与宫人说笑,心里已经清楚——出事了。
    只还不清楚是谁出了事儿。
    另一组则是齐云与秦威。齐云亦是奉召,往密室刑讯审问一名要犯。这要犯事涉一桩贪腐案,皇帝将此人交到他手中已经有数日。连续三日,齐云白日一直往密室中来审讯此人。今日亦然,他带着秦威走入密室之中,关门审讯。忽然,他听到石门之后脚步声轻动,他反应极快,奈何身在刑具前,距离石门遥远,待扑到石门处,外面“咔哒”一声已经落了锁——是原本就守在门外的某个黑刀卫动的手。
    这人一动,立时脚步声纷杂,像是许多士卒涌了进来,要原本跟着齐云的数名黑刀卫都放弃反抗。
    这本是为了严刑审讯罪犯而特质的密室,四壁都是坚硬无比的石头,连一道天窗都没有,只在对内的一侧留有一道通气孔,不过指头粗细。而此时密室的内侧通路上,正站着许多守兵。
    “是何人行事?”齐云冷声问道。
    外面那人虽然锁了门,但似乎还有所忌惮,退开两步,用变了调子的声音道:“在下亦只是奉命行事。都督稍安勿躁。”
    齐云附耳石门上,却再听不到一丝动静。
    他今日来审讯要犯的消息,知晓的人非常有限。
    而这有限的人中,能在皇宫密室之外调集这样大量的士卒者,大约只有皇帝一人。
    皇帝为何囚他?
    难道说……
    “都督。”秦威走上前来,道:“您怎么脸色这样难看?莫要气坏了。”他扬声对外面道:“你们是奉何人命令行事?此中必有误会!”
    外面却无人应答。
    直到日暮时分,萧渊与齐云都没能离开皇宫。
    出建业城,傍晚时分的雨下得更大了。
    穆明珠活动着久坐发僵的腰,道:“本王要更衣。”
    她现在是秦王了。
    更衣乃是上厕所的委婉说法。
    秦氏兄弟对视一眼。
    哥哥打开车帘看了一眼,道:“请殿下稍加忍耐,往前十里便是驿舍。”
    穆明珠道:“你是要本王生生憋上十里路?”
    “末将不敢。”
    穆明珠冷笑一声,道:“你们取完经书,是这辈子不打算再回大周了吗?”言下之意,等到取经归来,她一个王爷要报复两个校尉,是很容易的事情。
    两人犹豫起来。
    穆明珠好笑道:“你们到底在担心什么?陛下刚封了我为秦王,又交给本王取真经的重任,你俩怎么一副怕本王跑了的样子?”
    弟弟道:“殿下莫怪。是陛下交待,说殿下生性跳脱……”
    哥哥咳嗽一声,打断了弟弟的话。
    穆明珠了然,母皇并没有把背后的实情告诉这两人,大概只是说这差事艰难、怕她不想做苦差半路跑了。
    “本王没时间跟你俩臭男人啰嗦了。”穆明珠扶着车壁站起来,“再不停车,本王就得跳车了!到时候你们护送的秦王,还没出建业城十里便死了,看你们怎么交差!”
    秦氏兄弟二人从来没跟穆明珠打过交道,只从前在思政殿前看着,也是大方得体的模样,怎么都没想到私下是这样刁蛮的做派、一言不合就拿自己的性命相要挟。
    穆明珠逼自己挤出一点朦胧泪意来,憋着有一分钟多没呼吸,让脸色潮红起来,恼怒道:“还不停车?真要本王在你俩面前出丑不成?”
    弟弟心软些,敲击车壁要车夫停下来,低声道:“殿下往路边速去速回。”
    大道两边是刚开始生长的庄稼,根本藏不下人,只在地头有两排树木,可作遮挡。然而穆明珠只凭两条腿,在这旷野之中,根本躲不过两百名宿卫的搜捕。
    穆明珠目光落在弟弟脸上,扬手把丝帕塞在他领口处,笑道:“还是你乖巧些。”便掀开车帘跳下车去,直往路边林木后而去。
    那弟弟未曾料想到秦王会有这等举动,嗅到那丝帕上的香气,也不知是丝帕本来的香气、还是秦王指尖的脂粉香,不禁红了脸,当着哥哥的面,扯下丝帕来不知该如何处理,顿了顿,叠起摆放在秦王方才所坐长凳的边缘。
    哥哥道:“你莫忘了陛下交待的话,秦王聪明狡诈,若是给她寻机会跑了,咱们哥俩回去可没法交差。”
    弟弟道:“我知道。”他走到对面的车窗前,与哥哥一同望着往路边走去的秦王,小声辩解道:“可……万一她真憋不住了……”
    哥哥眉心紧皱,沉吟道:“到前面镇上时,派人去买两个婢女吧。”
    两人说话间,只见那一身金色骑装的秦王已经走到了田头的两列树背后。那两列树看起来年岁不大,一株只有成人手臂那么粗,哪怕是两列树刚好挨着的情况下,秦王左右两侧还是会有一点衣衫露出来。她在那两列树之后,蹲身下去,于是两人从车上看过去,便只能望见树边缘的一角金黄色,是秦王上身的衣裳。随着她蹲下去的动作,兄弟二人都下意识移开了一瞬目光,意识到职责所在后,再度望过去。
    然而秦王这次更衣时间却久。
    久到让人怀疑她是不是深受便秘的折磨。
    秦氏兄弟哪怕并不愿撞破秦王更衣的模样,却也不得不下车前去探查了。
    “秦王殿下!秦王殿下!”走到那两列树前十数步,弟弟高声道:“您好了吗?雨越来越大了,咱们得在天黑前赶到驿舍。”
    无人应答,风雨之中只见树间那金色的衣衫,似乎在轻轻动着。
    弟弟还在呼喊,哥哥却心中一惊,猛地跑上前两步,已经看清了——那被庄稼遮蔽的、金色衣衫的下面是空的!
    哥哥伸手抓起那被雨打湿,用两根折断的树枝撑起的上衣外袍,胸中有惊雷炸响,“秦王跑了!”他按住腰间长剑四顾,厉声道:“速派人就近搜捕!”
    第192章
    窗外雨一直下,思政殿侧间内,气氛有些冷凝。
    右相萧负雪躬身立在皇帝穆桢面前,身上紫色的官袍不知何时被雨水打湿,在他身上呈现一种沉郁的色调。他的脸色苍白,清雅的眉间难掩愁容,仿佛并非身在燃着檀香的温暖室内,而是已经在冰天雪地冻了大半夜。他终于缓缓俯首,沉声道:“臣,谨遵圣命。”
    于小榻上背窗而坐的皇帝,见右相俯首,不动声色松了口气,捡起案上的新政总纲文书,递过去道:“你做事一向细致认真。新政有你主事,朕可以放一大半心了。”
    萧负雪双手接过文书,他接下这差事,总好过皇帝起用杨太尉一系的子弟。
    他保持着俯首的姿势,许久未动。
    皇帝也没有出声催促。
    “秦王……”萧负雪艰涩开口,他接到消息赶来的时候,穆明珠已被送走。
    此去摩揭陀国,万里迢迢,何等艰难危险!
    谁能想到陛下会要公主领头带队而去?
    皇帝穆桢似乎就是在等他主动开口,此时不等他把话说完,便沉声打断,道:“朕知道你与公主师生八载,情谊深厚。然而国有大事,岂可囿于私情?”
    她这里的“私情”其实是私人情谊的简短说法。
    萧负雪听在耳中,却觉心头一跳,脸上火辣辣的。
    “是。”他知自己无法说服皇帝,只能低声应下来,望着案几上燃着檀香的玉雕佛像香炉,一瞬出神,如果说还有谁能劝陛下更改心意,大概唯有济慈寺那一位了。
    萧负雪恭敬退下,冒雨而出。
    思政殿侧间,皇帝穆桢终于结束了一整日繁忙的政务,送走了公主,又安排了新政,一日之内解决了两件大事,本该感到满足。
    可是她坐在窗下,听着那无止歇的雨声,忽然感到一阵没来由地心慌。
    她按住心口,从案上瓷瓶中摸出两粒自己命医官配制的逍遥丸含在口中,随着丸药清苦的气息往舌根蔓延,她渐渐感到那阵心慌过去了。
    这叫她想起今日被送走的公主来。
    那孩子在的时候,总是劝她留意身体,时时请医官看过,像是有什么不敢言说的担忧,劝着她却又拿捏着分寸,怕被疑心。
    她一生育有四个孩子,其实没有一个儿子似明珠这般体贴关切于她。
    她想起明珠举荐给她的医官,仿佛是姓薛。那薛医官人也机灵,给她诊脉过后并不开药,只请她闲暇时哼唱小曲、疏肝解郁。
    皇帝穆桢想到这里,紧闭的口中,舌头徒劳动了一动,心里沉甸甸的,却怎么都不是唱歌的心情。
    她终于走下小榻。
    一旁的侍女迎上来,如常要服侍她穿衣,只当她忙完公务、要回寝殿。
    皇帝穆桢摆手止住,望了一眼窗外的风雨,沉默一瞬,终是沉声道:“取油衣来。朕要往济慈寺去。”
    哪怕是皇帝出行,已下钥的宫门处,守门的宿卫还是要验明正身后,才开门放行。
    因今日佛诞,城门倒是比平时晚两个时辰关闭,好让城外来的百姓能在拜佛之后、当日从容离开。
    皇帝穆桢冒雨登山,至于寺门外,看侍女提着灯笼、扈从上前敲门。
    济慈寺中的僧人大约没想到风雨夜,这个时辰皇帝会来。
    里面应门的僧人一面匆匆赶来,一面连声道:“大人可是来拿雨具的?”打开门一看,见灯笼亮成一片、身披油衣的皇帝站在雨夜里,盯着他道:“大人?今夜还有哪位大人来过?”
    那僧人不敢欺瞒,道:“方才右相大人来过,往怀空大师院中走了一趟。右相大人离开时匆忙,遗落了雨具,贫僧还以为……”
    他以为是雨势太大,右相大人折返来取雨具了。
    皇帝穆桢一言未发,雨水顺着油衣的帽檐落下来,她的神色在雨夜中隐隐有股寒气。
    她一步跨入寺内,径直往怀空所在的禅院而去。
    禅院内,雨水冲刷着花已谢尽的梅树,也冲刷着彩漆斑驳的禅房。
    皇帝穆桢立在屋檐下,避着雨道:“你莫不是要朕淋着雨同你说话?”
    禅房内,怀空悲悯的声音响起,“贫僧大限将至,便在七日之内,已锁封门窗,不见外客,不饮不食。望陛下成全。”
    皇帝穆桢微微一愣,低头望着房门上的锁,不知在想什么。
    她没有再要求入内说话,只是问道:“萧负雪方才来过,同你说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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