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太尉轻咳一声,笑道:“殿下抬举小女了……”
    “本殿没有跟你们客气。”穆明珠笑道:“本殿今日前来,带了十车绫罗绸缎,赠给菁菁,做几身鲜亮衣裳。还望二位不要推辞。”
    杨菁笑道:“这怎么使得?”又回头去看父亲。
    杨太尉至此已经看出来,四公主这趟是来怀柔的,必有所求,见女儿活跃氛围的作用已经起到了、公主殿下也示好过了,便支开女儿,道:“这酒冷了,着人再烫了来。”
    待杨菁离开后,正厅只剩了杨太尉与穆明珠二人。
    穆明珠这才轻轻叹了口气。
    杨太尉便问道:“殿下何故叹气?”
    穆明珠慢吞吞道:“母皇厚爱,要封我为王,朝中大臣却如此反对,应该怎么办呢?”她目光落在杨太尉脸上,明亮如日光,仿佛要看清他内心的每一道沟壑。
    杨太尉眉目不动,脸上犹带着礼节性的笑意,却是低头指着一道时蔬,笑道:“殿下您尝尝这道菜,不是臣托大,旁的府上吃不出这个味道来……”
    穆明珠从善如流,挟了一筷子。
    杨太尉此时已经心知肚明,清楚四公主这趟来是想要他退后一步,哪怕不能支持她封王一事,也要松松手,不要再坚持反对。他一面诧异于这位公主的想法——她怎得这样敢想?他怎么可能支持她封王?暂且不谈他本人对于皇女封王这件事的看法,他支持的乃是皇孙,已经铺了这么久的路,利益捆绑如此之深,眼看着前景一片大好,怎么可能中途换到另一条崎岖艰难的小路上去。可是另一方面,他又对眼前这年轻的公主殿下感到一种本能的警惕,亲自登门求他支持,低姿态请他相助,必然要做好了被拒绝羞
    辱的准备。在他指派人手,于朝中大肆攻讦四公主之后,对方竟然能登门俯就、至少看起来毫不介怀,这样一份忍功与魄力,便是许多朝中年长的大臣也做不到。就是朝中那些半百之岁的大臣,也时常因为派系、因为利益,彼此争得脸红脖子粗,绝无如四公主这等好风度。
    穆明珠贝齿轻合,咬断了半节时蔬,轻轻咀嚼吞咽后,一笑道:“果然是别府没有的好滋味。”便笑望着杨太尉,等他回答,似乎并不着急,也并不介意他的回答是好是坏。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杨太尉当着穆明珠的面,自然不会严词拒绝,但也并不会给出什么有用的建议。
    杨太尉世家出身、官场多年,场面上的话说起来一套一套的,只要给他时间,他可以连说半个时辰不带重样的,可仔细一咂摸相当于什么都没说。
    穆明珠知道他在耍滑头,却丝毫没有露出愠怒之色,起身道:“听君一席话,本殿亦是受益匪浅。”
    杨太尉松了口气,起身相送,似是不经意间道:“其实若论智谋,朝中众臣无过谢太傅者。太傅又出身谢氏,为天下士族之望。殿下与其问计于臣,何不问于谢太傅?”翻译过来便是,与其争取他的支持,怎么不去争取谢钧的支持呢?
    杨太尉一面说着,一面打量着穆明珠的神色,掩下试探的意图。当初他提出立皇孙的法子,曾两度登门谢府,希望得到谢钧的支持。然而谢钧告诉他,要支持四公主。杨太尉初听时认为匪夷所思,但到底得了谢钧的允诺——不管支持谁,总是为了世家同气连枝的利益。如今皇帝下令,公主封王一事闹出轩然大波。杨太尉想到当初谢钧的回答,也难免有些怀疑。难道谢钧是得了皇帝的授意?难道是皇帝动了传位于亲女儿的心思,暗中知会了谢钧?联系皇帝要谢钧出山,给他做太傅高位的事情,杨太尉认为并非没有这种可能。
    两人已经行到了杨府正门前。
    穆明珠听到“谢太傅”的名号,睫毛轻轻一颤,脚下用力,踩得积雪“咯吱咯吱”作响,她瞥了杨太尉一眼,一笑半真半假道:“谢太傅教书时严厉,本殿等闲不愿往他跟前去。”
    杨太尉知道这多半是敷衍他的理由,却也不好追问,只恭敬送她上了便辇,望着一众仆从在雪花间远远而去的身影,沉沉叹了一口气。
    “爹爹。”杨菁不知何时跟了出来,为父亲披上大氅,脆生生道:“四公主是想拉拢咱们吗?”
    “嘘!”杨太尉看一眼门下守着的从人,拢紧衣裳,低声道:“里面说话。”
    落雪纷纷,太尉府的大门缓缓合拢于暮色之中。
    翌日,杨太尉府所赠的数车金银珠宝,送到了公主府外。
    穆明珠接了礼品单子,轻轻一哂,淡声道:“既然人家送了,那便收下。”
    这可不是礼尚往来,而是两不相欠。
    她亲自登门给的面子,杨太尉不肯要。
    今日不要,来日莫要后悔便是了。
    穆明珠合拢了那礼品单子,问樱红道:“给扬州的信送出了吗?”
    樱红道:“一早便由林校尉的人送出了,殿下放心。”
    穆明珠略一点头,开始她近日来每天的日程,往宫中去侍奉母皇、坐听预政。
    数日后,江州州府之中。
    “高大人,外面来个了扬州大明寺的住持。”衙役送上拜帖来,“递了扬州刺史李大人的手书,求见大人。”
    江州刺史高廉正有些心神不宁坐在窗下,自十几日前他请辞的表章递上去后,朝廷一直未有音信。左相病退,他被贬出建业,昔日同僚交好者,留在中枢不剩几人。他也无从打听消息,数日来都睡不安稳,交待了衙役,若是朝廷有消息,立时送呈他。
    “和尚?”高廉微微一愣,打开那拜帖一看,的确是李庆的手书。
    当初他与李庆,同是南山书院所出的学子,虽然不在同一年,却也彼此认识。
    “请那人进来。”
    一时那持了扬州刺史李庆手书的和尚入内,竟是大明寺住持静念。
    当初静念与静玉本是大户焦家蓄养的侍君,因机缘遇上了穆明珠。其中静玉凡心热炽,一直跟随穆明珠左右,誓要争个功名利禄、做得人上人;而静念全然相反,因一段金刚经,了然开悟,遁入空门,得穆明珠扶持,入建业受戒册封,做了大明寺的住持。
    高廉见那静念慈眉善目、面上一股恳切之色,不由心生好感,笑道:“大师远来为何?”
    静念低声柔和道:“贫僧此来,既是向江州诸位僧人讨教佛法,也是受四公主之托、给施主带一句话。”
    高廉一愣,盯着静念看。
    静念恍如不觉,只手持念珠,柔声道:“四公主说,高大人不必担忧,不日便能回建业去。”他的声音清润,有种毫不沾染世俗利益的纯净之感,又道:“相见既是有缘。贫僧虽不知施主为何担忧,但既然有缘相见,便为施主念一首佛经,保佑施主。”他说着,便闭上眼睛,低声喃喃念起来。
    不知是他这佛经起了作用,还是四公主那句话起了作用。
    高廉十余日来彷徨不定的心,好似找到了一处安稳的落点。
    四公主?他捏着李庆亲笔的拜帖,陷入了沉思。
    建业城中,冬意渐盛。
    是日穆明珠在侧殿陪母皇理政过后,在母皇将去用晚膳时,如常退下要出宫离去。
    李思清恰好处理完政务,也要出宫,正与她一路。
    “公主殿下听说了吗?”
    “什么?”
    “九百年佛诞之事。”
    穆明珠了然一笑。
    母皇以佛立名,明年元初十七年的暮春时节,正是佛诞九百年。这不,还没转过年去,母皇已经下旨给礼部,届时要准备一场大庆典。这既是风调雨顺的一年过后,与民同庆;也是进一步强化母皇个人的威严与地位。
    “母皇事佛心诚。”穆明珠含笑道,看了一眼李思清,若有所思,“姐姐可是想排什么节目,要找我一同?”
    当初穆武纠缠不休于李思清,穆明珠主动站出来,把穆武带去了雍州。
    因为这件事,李思清心怀感激,日常细节总有一分善意流露出来。
    穆明珠以为这次也不例外。
    李思清摇头一笑,抱着手中的文书一举,无奈道:“只这些还忙不完。庆典的事情,陛下既然交给了礼部,臣便乐得清闲了。”她看向穆明珠,道:“陛下很看重这次的九百年佛诞庆典,拟下旨招在外的重臣皇亲前来建业,同赏同乐。”
    穆明珠观察着李思清面上的神色,知道她并不是那等喜好闲谈的人,既然跟她说起这些,必然是认为这是重要的信息。
    穆明珠思量着道:“这许多皇孙都在建业,可是要他们父母同来,一家团聚?”
    李思清摇头,轻声道:“藩王守重镇,岂能轻易离开?”
    话是这么说,但藩王不进国都,尤其是实权的藩王,因为通常只有两个下场,要么死在国都,要么篡位称帝。
    “陛下的书信现下该已发出了。”李思清轻声道:“相府萧郎君,与齐都督大概不日便会收到……”
    穆明珠脚步一顿,目光从遥远的宫门上挪开,扫过不远处的宿卫等人,又若无其事继续向前走去,口中淡声道:“这是自然。九百年佛诞,何等重要?他们若是错过了,怕是要追悔半生……”她半是玩笑半是认真,打量着李思清冷静的侧脸,看不出她究竟是何意思。
    但是穆明珠清楚,李思清只能说这么多。
    这已经是李思清能给她的最大善意。
    李思清仿佛只是跟她闲谈,拢紧了手中文书,歉然一笑,道:“臣还要急事要处理……”
    穆明珠一点头,道:“姐姐自去便是。”
    李思清抱着那叠文书,快步走出了穆明珠的视线。
    穆明珠望着西天一缕晚霞,心中却隐隐不安起来。
    九百年佛诞,母皇召集重臣入建业,这本来是很合理的事情。
    可是她为什么如此不安呢?
    理智上她清楚,这是因为她从雍州入建业,本来就如同拔了牙齿的老虎,原本还有齐云、萧渊等在外,安稳留在她的布局之中。届时哪怕建业有变,只要阵眼一动,立时可以全局发力。可是一旦齐云与萧渊也回到建业……然而他们又有什么理由不归来呢?
    穆明珠轻轻摇头,甩去太过恶意的揣测,站定在宫门外,让自己冷静下来。
    “殿下?”守在宫门外的樱红迎上前来。
    穆明珠看到身边婢女熟悉的面孔,心神稍定,坐在平稳归去的马车中,渐渐理清了思路。不管最后的结果是好是坏,奔着最坏的结果做好准备,就算最后虚惊一场,也好过束手就擒。
    新年之前,皇宫中终于传出来一件大喜事。
    皇帝唯一还在的儿子周眈,在冠礼之前终于定下了婚事,准皇子妃乃是杨太尉的女儿杨菁。
    消息传出来后,前往杨太尉府中道贺的人,马车都堵塞了门前的道路。
    独有左相留在南山书院读书的嫡孙韩清,于无人处偷偷哭了一场,想要再见杨菁一面,却也见不得了。
    而在这件大喜事之中,江州刺史高廉从地方回到建业,去往周眈文学馆中做了修史学士的事情,便显得微不足道了。
    在一种热闹的氛围中,元初十七年的新春来到了。
    为了来年暮春的九百年佛诞,陆续有皇帝的心腹臣子、四方的住持高僧,前来建业。
    萧渊在齐云之前,先回到了建业。
    “明珠,你如今真是高升了!”萧渊一回来,便往公主府来寻穆明珠,笑道:“后面一条街,听说都是你的王府?”
    两人是损友的作风。
    穆明珠苦笑道:“什么王府?没看到朝中那些大臣把我骂出花儿来了吗?”
    萧渊笑得停不下来,道:“怎么没看?你别说,有几篇骂的还挺有文采。”他嘴上虽然玩笑,但其实也是关心穆明珠的情况,见她如常说笑,便知她并没有把那些人的攻讦放在心上,倒也不必画蛇添足去安慰她,只笑道:“怎么样?听说如今你成了陛下身边的红人了?”
    穆明珠原本脸上的笑容消散,轻轻叹了口气,道:“不太好。”
    萧渊果然关切。
    穆明珠立在窗下,望着窗外雪中寒梅。
    外人只看到她服侍于母皇身边,却不知私下几次谈话,她与母皇的政见出现了分歧。
    第183章
    冬日,上庸郡的朔风如刮在人脸上,直如尖刀割过。
    已是暮色时分,一众中等将领围坐在背风的火堆旁,吃着随身带的干粮正在烤火取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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