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皇帝这完全不在预期内的封王提议,穆明珠垂首愕然,有一瞬间不知该作何反应,是欣然谢恩还是假意推辞?母皇的用意又是什么?
    “快扶公主上前来,挨着朕坐下说话。”皇帝穆桢在上首又道,仍是极慈爱亲切的语气,真如望眼欲穿盼了两年的母亲一般。
    思政殿中伺候的都是人精,听了皇帝的话,立时有两名有头有脸的宫女上前来,搀扶着穆明珠上前;另有宫人在皇帝旁边置了座椅,候穆明珠坐下。
    穆明珠坐下来,与母皇挨得极近,低着头就看到母皇身上藕荷色的常服。这突然而来的亲近,却叫她心中生出一股生疏的刺激感。
    她与母皇虽然是母女,却从未有过母女的亲近。
    穆明珠定定神,揣摩着母皇的用意,循着理智,口中低声道:“女臣未有尺寸之功,如何能封王……”
    皇帝穆桢平淡道:“你自有你的功劳。况且如你的那几个哥哥,在外的武王、毅王、诚王,又立过什么功绩?不过是年纪到了,放出去便封了王。”
    穆明珠一颗心砰砰跳起来,自来皇子封王,母皇究竟是何用意?她再忍不住,终于悄悄抬眸,往母皇面上看去。
    已是日暮时分,因皇帝节俭,思政殿中四角的连枝灯,只亮了上首这一座,以至于殿内皆黯淡、只有皇帝案几所在处一团明亮。那明亮的烛光落在皇帝藕荷色的常服上,映出一种华丽的色彩;可是落在皇帝正在老去的脸上,却清楚照出了疲惫之态。
    虽然只是过去两年,可是母皇看起来比她上次离开建业时老了太多。
    这样的疲态,穆明珠前世只在宫变那一夜的母皇面上见过。
    她惊讶的神色太过明显,皇帝穆桢抬手抚了抚自己的面颊,笑道:“朕看起来老了许多,不是吗?”
    穆明珠忙道:“母皇风华正茂,说什么老?可是近日朝政繁忙,累着了?”
    皇帝穆桢笑出声来,道:“你这孩子,说什么‘风华正茂’……”她是天下之主,在私下相处时言笑无忌,反倒比穆明珠更像是随性的少女。
    虽然只要对皇帝穆桢稍有了解的人,都该清楚这是她千面中的一面而已。
    穆明珠显然也清楚这一点,并没有因为皇帝看似轻快亲切的态度就放松警惕,短短一瞬间已经把过去二年发生的重大事件在脑海中梳理了一遍。
    她在雍州力推新政,母皇在建业也与世家周旋,自然劳心,可是从前十多年亦是这样劳心过来的。
    思来想去,多半还是因为穆国公穆勇通敌一事。
    穆明珠过去所见,皇帝穆桢对于旁的血亲倒也罢了,唯独对穆勇这个当初送她来建业的长兄极为信任关切。穆国公因为自己能力有限,做不得机要大员,甚至寻常差事都难以敷衍。但朝中无人敢不敬穆国公,因为都知道皇帝对穆国公不同。哪怕从前穆国公奢靡无度、贪恋女色,闹出许多上不得台面的事情来,皇帝也都一一为他善后,除了罚俸、要他读书之外,不曾有过什么严厉的处置。每当朝中有难以处决之事,虽然穆国公给不出任何有用的建议,但皇帝还总是喜欢召见他入宫,与他说话排遣。
    如果说济慈寺的大和尚是皇帝旧臣中的老朋友,代表着臣子的忠诚与朋友的义气;那么穆国公对于皇帝来说,就是那一点稀薄微小的亲情,从皇帝年少时存在,一直绵延下去。
    大周高管名流为梁国势力所渗透,固然让人心惊,但皇帝穆桢这大半生什么风雨不曾经历,什么危机不曾化解?唯有穆国公牵涉其中,才真叫皇帝穆桢受了重创。
    虽然外面只当穆国公是年老病重而亡,但穆明珠心里清楚,他是死在皇帝命令下的。
    而亲自做出这样的决定,皇帝穆桢会感到疲累乃至于厌倦,亦是人之常情。
    明亮的连枝灯烛光下,皇帝穆桢抬眸对上穆明珠的眼神,忽然一怔。
    她这个女儿,生了一双肖似她的眼睛,静静望来时,仿佛能洞见幽深心底事。
    她往雍州这二年,真是历练出来了。
    皇帝穆桢若有所思,寒暄过后,便细问雍州的赈灾收赋、罪刑处置乃至于风土人情等事项。
    穆明珠这些都是入建业之前便打好腹稿的,此时一一答来,条理分明而又活泼有趣。
    “如今你回建业来,雍州上下事宜,付诸何人之手?”皇帝穆桢含笑问道。
    穆明珠平静道:“暂由雍州三名别驾协理。”
    这样的处理,显然是说她认为这次回建业只是暂时的,与皇帝见一面,稍解皇帝“思女之情”之后,便会回到雍州,继续她任期的最后一年。虽然穆明珠并不这么认为,但要向外界表示她的确是这样的想法。
    皇帝穆桢笑道:“你**迢迢赶来了,新王府还未看过,岂能轻易回去?三人协理,看似稳妥,可没有主事之人、遇事不决也是大祸。”她顿了顿,看似随意道:“虞远山也在雍州有两年了。此人学识过人,又出力于雍州农事,不如就允他遇事自专之权,也叫你腾出空来、在建业给朕效力。”
    穆明珠岂能不应?然而心中各种念头,好似断线的弹珠一般,乱跳不停。
    在皇帝看来,虞岱一定是忠于皇帝的,那么要虞岱实质上代了雍州刺史之职,乃是要把雍州从她手中拿出来。但是皇帝底下一句,“在建业给朕效力”,仿佛又在允诺着更大、更核心的权力。
    不等穆明珠从这一项安排中回过神来,皇帝穆桢又道:“近来梁国那边,乌桓之乱,你可听说了?”
    穆明珠心中一惊。
    梁国乌桓之乱,便是梁国皇帝拓跋弘毅对赵太后与弟弟拓跋长日动手后,拓跋长日逃出生天,跟着齐云来到雍州求救。她拨了专人,护送拓跋长日往乌桓借兵,意图延长加剧梁国内部的争斗。
    她和拓跋长日相识是在扬州。
    而此前齐云去雍州,本是奉命查她与梁国小皇子拓跋长日的流言。流言的源头,齐云私下最早只追查到建业皇宫中。
    穆明珠心中一直有个朦胧的猜想,那就是这流言说不得是母皇命人散布的。果真如此,现下母皇问起乌桓之乱,她岂能不小心应对?
    不管心中多么警戒,穆明珠面上一丝不露,笑道:“女臣在雍州亦有所耳闻。梁国内部,两子相争,正于咱们大周有利。”
    皇帝穆桢点头道:“是啊,自己人若是争斗起来,便给了外人可趁之机。”她意有所指,道:“咱们大周可莫要如此呐。”
    大周自然最好不要出现争夺皇位的局面,可是这话对着她说却又是什么意思呢?
    此时晚膳已经备好。
    穆明珠移步侧殿,陪着皇帝穆桢用了一顿心神不宁的晚膳,根本不知自己吃下去的菜肴是何滋味。
    “天色已晚,宫门下钥。朕看你今夜便留在宫中,还是宿在你从前的韶华宫中。”皇帝穆桢和气道:“知道你要来,朕已经命人提前清扫出来。”
    穆明珠没有拒绝的理由,只能感谢慈母厚爱、皇恩浩荡,答应下来。
    皇帝穆桢移步正殿,还有未处理完的政务。
    穆明珠独自走出来,仰头就见皇宫上空、秋夜漫天繁星。她往白玉阶而去,走过廊柱时,却见守在正殿门口的两名高阶宿卫,相貌相仿,年少却面生,便知这是皇帝新拔擢的一对校尉,秦氏兄弟。
    她在雍州提拔了猎户出身的丁氏兄弟为校尉,皇帝穆桢在建业城中也选拔了一批年少骁勇的末流世家子弟,其中便以这秦氏兄弟最得皇帝信重。
    穆明珠乃是皇帝亲出的女儿,从前自思政殿前走过,沿途的宿卫都会以目光致意。
    如今这新来的秦氏兄弟却是眼观鼻、鼻观心,任由穆明珠的目光从两人脸上来回扫过,却丝毫没有要示好的意思,甚至神色中更透出冷峻来,仿佛要以此表明他们是只忠于皇帝的卫士。
    穆明珠收回目光,缓缓下了白玉阶。所以说,人受到重用是有原因的,这秦氏兄弟显然很明白是什么使得皇帝弃功勋旧臣之后不用,反而要选他们这等寻常出身的子弟在身侧。
    是夜,穆明珠宿在旧时韶华宫中。
    这是她曾经生活了许多年的宫室,其中的一花一木她都很熟悉。
    然而韶华宫中景色依旧,人却都已经换了。原本的宫人,部分跟随她去了公主府上,剩下的便分往各处宫室,只留了几个看守空屋子的。
    如今因为她临时宿住,皇帝特意拨了宫人下来。
    那迎上来的大宫女,却个个面生,大约是这两年新升迁上来的。
    穆明珠只简单洗漱,没有沐浴,命众人退下,独自合衣卧在旧时床上,隔窗望着院中的花树与月光,心中转着千百样的事情,在陌生宫人的服侍下也难以放松,如此一直到三更时分才朦胧睡去。
    可是穆明珠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连续做了好几场错乱的梦。
    她梦见自己睡在一处四处漏风的大房子里,一面沿街,时不时有陌生人走过窥伺;一面接着荒草萋萋的院子,有野猪等凶猛的兽类出没。忽然之间,她在那空旷大房子中醒过来,却见有一个七八岁的女孩站在床头边盯着她。她惊出了一身冷汗,坐起身来攥着那女孩的肩膀,厉声追问她怎么来的,有何目的。那女孩怯生生指向房屋漏风的大洞,原来是不小心进来玩耍的。她松了口气,推着那小女孩出去,命那小女孩不可再来。一转头,她却又出现在院子里,脚边是一只野猪幼崽,不远处却是瞪着猩红眼睛的母野猪。那巨大的母野猪直扑而来,她转身便跑,要躲进屋子里去……
    她发疯般奔跑!奔跑!却眼看要给那野猪追上——
    ——穆明珠猛地从噩梦中惊醒过来,只觉心跳如雷,抬手一摸,额上出了薄薄一层冷汗,窗外却还是黑暗,内室之外静悄悄的、宫人并没有察觉她醒来。
    暗夜中,钟鼓声遥遥传来,正是五更天。
    她在雍州说一不二,再入建业却好比拔了牙的老虎,也难怪噩梦连连。
    这一趟甘冒奇险归来建业,当有所成效才是。
    穆明珠叩击床板,坐起身来。
    外面的宫人应声而入,那面生的大宫女轻声问道:“殿下要水还是要茶?”
    穆明珠淡声道:“服侍本殿更衣。”
    那大宫女略有些讶然,轻声又道:“殿下,刚五更天。”
    穆明珠道:“本殿要去给母皇问安。”她知道母皇觉浅,常常寅正时分便醒来了。
    那大宫女不敢再说什么,便点起灯烛,唤了众宫人入内,或捧衣衫、或奉金盆,伺候穆明珠更衣梳洗。
    皇帝寝宫乃是寅正时分开宫门,因这是皇帝平素醒来的时辰,也是备着李思清处或前朝有紧急的事项送呈上报。
    寝宫侧间,皇帝穆桢披着外袍,正埋首于案牍之间,忽然听宫人通报说是公主殿下来了,握着手中的奏折愣了一愣,才想起四公主昨夜宿在宫中。
    皇帝穆桢看了一眼还未放亮的天光,略有些诧异,不知穆明珠早来为何,还是让宫人领她进来。
    穆明珠入内,恭敬笑道:“女臣来给母皇问安。”又道:“昨日相见时,女臣见母皇面上颇有疲色,想来是没有睡好的缘故。母皇今晨可好些了?”
    按照礼记的规矩,晨昏定省,乃是做子女应尽的孝道。
    在寻常大家,儿女也要晚间服侍父母睡下,早上省视问安。
    然而皇宫却不同,据说世宗时还是讲究晨昏定省的,世宗皇帝会每日都见还在宫中的儿女。与其说是儿女尽孝道,不如说是世宗关怀子女,问他们的学业、身体、日常,方方面面。
    待到穆桢继位,这规矩便改了,皇子皇女一律不必晨昏定省。只有皇帝传召的时候,才要他们前来相见。
    需知皇帝日理万机,皇帝的子女岂有不盼着陛见的?然而一来要看皇帝有没有这份心,二来也要看自己有没有这份体面。
    从前皇帝穆桢没有这份心,穆明珠也没有这样的体面。
    如今似乎是不同了。
    穆明珠为表诚心,头上珠翠全都不用,只简单以一根银簪挽发,身上衣裳也简单家常。
    皇帝穆桢时隔近二十年,再次被子女晨间问安,心中也有些感触。
    她打量着女儿的模样,半响笑道:“朕身上都好,劳你挂心。”又道:“你年纪轻轻,正是该打扮的时候,怎么穿戴如此素净?”便命身边的大宫女去取她的首饰头面与合适的衣裳来。
    一时那大宫女带人回来,将宝匣在窗下长桌上一一摆开,却是三套珍珠的头面,明珠光华温润,样式典雅别致,发簪上垂坠的大珍珠,只一颗便是价值连城的宝物,在这三套头面中却不过寻常。
    烛光映照下,一案明珠熠熠生辉、美丽绝伦。
    皇帝穆桢望着那三套头面,脸上露出一丝追忆的神色来,招手示意穆明珠上前来,温声道:“这是当初世宗赐给朕的。”
    当年她宠冠后宫,世宗赏赐给她的宝物如流水一般。因她喜爱珍珠,世宗赏赐她的珍珠宝物也多,这三套珍珠头面正是其中第一等。
    穆明珠忙道:“既然是父皇所赠,女臣怎敢擅领?”
    皇帝穆桢不知想起什么,望着那珍珠头面上,眸中却闪过一丝凉意,淡声道:“这三套头面,是朕不曾用过的。这样好的东西,却整日守在匣中,不见天日,岂不可惜?”便转头对着穆明珠一笑,温和慈爱道:“你正是好年华。这珍珠也与你相衬。”当即便要宫女过来,为穆明珠戴上这套头面。
    另一名大宫女此时奉命捧了华贵的衣裳来,只见那衣裳不知用什么鸟雀的羽毛织就,金光闪闪,一旦动起来在烛光下还会变幻不同的色彩,美得不似人间之物。
    皇帝穆桢温声又道:“这是世宗初年时,南边的骠国所献宝物,原本只收在库中,待到朕入宫后,便赏赐给了朕。”她轻轻一叹,道:“只是那时候北伐战事,宫廷力促节俭,朕不好穿它出来,慢慢便也搁置了。”
    世宗初年的时候,太
    祖打造的大周国力强盛,周边四夷小国无不畏服,纷纷前来朝见,故而有骠国献的这金色华裳。可是等到梁国崛起,大周三次北伐失败,国力衰微、南下退守,从前俯首称臣的四夷小国使者也就不见了踪影。
    皇帝穆桢亲自上前,为穆明珠披上了这金光闪闪的华服,看宫女给她系着领口衣带,又不满意,再度亲自上前给她调整。
    母女两人离得极近。
    在穆明珠的记忆中,从来没有与母皇对面离得这样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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