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那日穆明珠在山崖之间**,虽然他早知计划、并从中渔利,但是他的身份并没有暴露给那五名长安镇来的刺客知晓。所以当他以荆州都督的身份,挺身而出挡在穆明珠之前时,那五名刺客对他是真的出了杀招,最终逼得他不得不亮出左手银钩。
    这本来是一个小细节,可是不知怎得却吸引了穆明珠的注意力。
    甚至于当那场惊心动魄的刺杀结束后,穆明珠说的第一句话,竟是问他要那对银钩。
    这一直是邓玦心中隐隐不安的一个点。
    此时这个点,再一次被穆明珠戳中。
    “给我看看。”穆明珠不给他躲闪的机会,径直又道。
    隐瞒无疑是不明智的。他人在公主行宫之中,真要闹起来,叫扈从上前搜出来,反而显得有鬼。
    邓玦左手一转,已经从袖中摸出那对银钩,摊开手掌,送到穆明珠眼前去,苦笑道:“殿下因何对臣这对武器,如此着迷?”他半是无奈,半是试探。
    穆明珠目光落在那银钩上。
    前世两国交战时,梁国有位年轻儒将,长剑如墨,银钩骇人。
    那日**,她正是凭借这对银钩,锁定了邓玦不同寻常的身份。
    齐云在梁国四个月来搜寻的证据,则是佐证了这一点。
    她本可以要齐云把所有的证据都递交建业,穆国公与邓玦犯了什么样的罪,该杀的杀,该剐的剐。
    那样的处理是简单的。
    哪怕是英王周鼎那样蠢笨的脑子,也能想出这样的安排。
    但是,物,要尽其用。
    邓玦,有远比杀了他更大的价值。
    “说说你小时候的故事吧。”穆明珠淡声道,除非邓玦生来是个梁国人,否则梁国皇帝拓跋弘毅拿什么勾走了他,她也可以许出更大的利益,使之为她所用。
    邓玦又是微微一愣,左手五指收拢,攥紧了那对银钩,愈发摸不清今夜这不同寻常的会面,将走向何方。
    他心里没底,口中淡笑道:“臣小时候没有多少故事。”
    短暂的沉默。
    大约是觉得回答太简短,邓玦又道:“臣父亲虽然是大将军,但一直在任上。臣生母乃江州布商之女,臣也已经告诉殿下了。”他又重复了一遍,“臣小时候的确没有什么故事。”
    邓玦偏过头来,凤眼中波光流转,向穆明珠看来,如诉衷情,低声道:“殿下想听什么故事?”
    穆明珠盯着他,红唇轻启,慢慢道:“这么说来,你不是梁国的鲜卑人?”
    饶是以邓玦的圆滑老练,此时也忍不住面皮一紧。
    他凤眸中掠过一丝寒芒,完美无缺的笑容挂在脸上,轻声道:“殿下这话是什么意思?”
    穆明珠盯着他的眼睛,像是要从中看透他的心,又道:“既然不是鲜卑人,为何又替梁国皇帝做事呢?”
    近处有鲤鱼浮上来吐水,那轻微的“噗噗”声,落在邓玦耳中却宛如炸雷。
    梁国。
    梁国皇帝。
    穆明珠点出了这个重中之重,说明她不是平白来诈的,至少是摸到了他跟梁国皇帝之间的来往。
    邓玦僵坐不动,在昏暗的烛光下,迎着穆明珠犀利的目光,一刹那间心中转过许多凌乱的念头。
    每一个念头都是当下不同的选择。
    他离她那样近,手中又有一对银钩——可是然后呢?劫持公主之后,他也就彻底暴露了。而且四公主亦有好身手,两人又坐在湖心亭中,若是一招未能得手、或是给她想法子逃脱了,那他可真是连“最后的机会”也丧失了。
    她去查穆国公的证据,查到了他?她的人去哪里查的证据——难道是梁国境内?
    可是四公主的人如何能在梁国拿到跟梁国皇帝有关的证据?
    也许她就是在诈他……
    刹那之间,邓玦已经整理好了这些纷乱的思绪,垂眸一笑,道:“臣不明白殿下的意思。”
    穆明珠嗤笑一声,道:“邓都督若是这么回答,可就没意思了。”
    邓玦攥紧了左手,那一对银钩硌得他手心发疼。
    她为什么要先看这对银钩?
    这是梁国皇帝赠他的信物。
    穆明珠轻柔道:“本殿为什么深夜召你前来,又与你独坐在这湖心亭中说话?本殿这份惜才之心,邓都督当真不能体会吗?”她见邓玦已经全然进入戒备状态,又道:“你不用紧张。我虽然确信你听命于梁国皇帝,但是手上并没有能给人看的证据。”
    邓玦审视着她,还在判断这句话的真假,但心跳稍微放缓了些。
    穆明珠又道:“所以你今夜跟本殿说的话,也只是咱们俩人私下闲谈罢了——又不会写为呈堂证供,何必紧张?”她慢悠悠道:“我只是很好奇。以你的才华、人品、样貌乃至于出身,究竟是因为什么,会投向一个异族皇帝。我只是想知道,大周输在了哪里。”
    邓玦喉结微动,没有说话。
    穆明珠再度抬眸看向他,目光明澈,低而缓慢道:“我不信邓都督是只为利益驱使之人。”
    究竟她信不信,另说。
    但此时攻心为上,话当然要往好处说。
    恰是黎明前最黑暗时分,连绵下了两日的秋雨,丝丝缕缕飘落在湖面上。
    两人几乎是挨坐着,同望着一片秋雨湖水。
    湖心亭之外,百步之内再无第三个人。
    确如穆明珠所说,此时说出的话,只是私下闲谈,做不了呈堂证供。出自他口的话,来日他翻脸不认,谁也拿不出证据。
    而邓玦早已怀揣了太多的秘密、背负了太长时间。
    邓玦还在犹豫,轻声道:“若臣今夜只陪殿下垂钓呢?”
    穆明珠轻轻一笑,道:“你知道穆国公的儿子吗?”
    “穆武穆郎君?”
    “本殿骟了他。”穆明珠冷静地迎着邓玦惊诧的眼神,淡声道:“本殿比你想的,还要疯狂。”
    没有证据,朝廷惩治不了邓玦。
    但是在这襄阳行宫之中,她一样可以拿下邓玦。
    邓玦当然也可以说,三步之内,便可以叫她血溅当场,威胁回去。但那显然不是明智之举,两败俱伤也不符合他一贯的行事方法。
    穆明珠轻声道:“现在,本殿告诉了你一个秘密。轮到你了。”
    邓玦沉默良久,时不时抬眸看一眼穆明珠,似乎在考虑什么,等到他再开口时,声音涩然,像是一个说惯了谎话的人,第一次在人前说出心底真话。
    “臣少年所学所知,都说文脉正统在大周。”他顿了顿,轻而坚定道:“其实衣冠不只在江南,亦在江北。”
    穆明珠微微一愣。
    邓玦说得笼统,但她明白其中的意思。
    当初鲜卑族南下,侵占了大周长江以北的领土,建国为梁。当时大批世家百姓南迁逃难,数以几百万计。然而当初生活在江北的大周子民,真正有能力南迁、而且来得及南迁的不过三分之一。虽然在退居南下的大周内部,人人都盼着北伐早定中原,人人都嘲讽梁国茹毛饮血、化外之民。但其实在梁国境内,还有几百万的昔日大周子民,其中也包括大量的世家。鲜卑建国之后,从赵太后执政,再到梁国皇帝拓跋弘毅亲政,施行的都是促进两族通婚的政策。如果只是一味欺压原本的大周子民,梁国对其三十万大军,根本提供不了充足的后勤粮草、更不用说供养高达万名的铁匠打造重骑兵,只是内部的暴
    乱便足以让梁国顾此失彼。
    一旦邓玦站在这样的观点去看两国交锋,便没有了正义与邪恶。这天下无非是周氏来坐,还是拓跋氏来坐。
    而不管谁做皇帝,他总可以做个大将军。
    “那么为什么选择江北?”穆明珠没有驳斥他,而是顺着他的思路问下去。
    既然江南与江北是一样的,那么为什么舍弃周氏,而选择异族拓跋氏呢?
    邓玦大约也没想到穆明珠如此镇定接受了他的说法,微微一愣,看她的目光更深邃了几分,舔了舔发干的唇,低声道:“因为江北会赢。”
    “何以见得?”
    “大周之弊,弊在世家。”邓玦的声音虽然很轻,但语气却很强烈,显然这是他藏在胸中太久的真话。
    与大周皇权被世家**不同,梁国皇权却凭借鲜卑兵力,大肆清洗了境内不配合的世家,反而给了升斗小民更多的发展空间。
    当大周与梁国兵戎相见那一日,梁国是攥起来的拳头,大周却是各个世家长短不一的手指——届时谁胜谁负,一目了然。
    原来如此。
    穆明珠睫毛轻轻一动,目光落在邓玦面上。
    青年一袭墨绿色单衣,在秋雨寒夜中,褪去了平素的圆滑练达,大约因为吐露了鲜为人知的心声,面上有一点掩饰不住的哀伤之意。
    预见到天下将为异族来坐的结局,他身为大周子民、亦不是不伤怀的。
    穆明珠忽然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虽然眼前的青年一直表现出很现实逐利的模样,但在她未看到最终结局的上一世,他最终未必真能做梁国皇帝座下鹰犬,也许大局将定那一日,他会刀锋反指也未可知。有的人会高估了自己的气节,在利益面前拜倒;有的人却是低估了自己的本心,名利泥水中打滚半生,偶然一瞬窥见天光,便舍生忘死。
    “我在雍州的举措,邓都督怎么看?”穆明珠若有所指。
    她在雍州推行的新政,恰是限制世家,惠及平民的,就连她在雍州提拔的扈从,都有意从中下层世家中择人。
    邓玦抬眸向她看来。
    一阵细风吹雨至,细碎的水珠沾在他浓密的睫毛上,随着他一闭眼便落了。
    “若不是对着殿下,臣今日也不会有这番话。”邓玦轻声道。
    在他背负着诸多秘密的生命中,他显然感觉到了,在某种层面上,他隐藏起来的自己与这位四公主是站在一起的。
    这话说来可笑,他是听命于梁国皇帝的叛臣,眼前这却是大周金尊玉贵的公主。
    因为捕捉到了那一点相近的立场,所以他从胸腔中掏出这番话来,亦是二十四载来的一场豪赌。
    穆明珠观察着邓玦,心里想着他过去的经历。
    在她打探出来的消息里,邓玦少年时,嫡母曾为他求娶世家之女,最后因嫡母病故而未能成就姻缘。这是官方的说法,但是小道消息说,是因为那世家看不上邓玦庶出的身份,虽然邓开是大将军,比起那些大世家来却还是欠缺了许多底蕴。邓玦的嫡母为他求娶不成,反受羞辱,回家便催动旧疾,不久一病亡故。如果这是邓玦抵触世家、反思大周政权的开始,似乎也说得过去。
    “你说了真话。”穆明珠低声道:“那本殿也告诉你一句真话。”
    邓玦神色认真,静静等她说下去。
    穆明珠轻声道:“你看到了本殿对世家的决心。现在只问你,对本殿有没有信心。”
    这一问可大可小,如果她只做一个公主,谈何制衡甚至打散世家。她这么问来,野心已昭然若揭。
    不管在哪个朝代,这样的暗示都是冒着极高风险的。
    她几乎是在问——如果她做大周的皇帝,邓玦是否还会押注在梁国了。
    邓玦是顶尖的聪明人,攥着左手中已经握至温热的银钩,已经预料到了这场谈话的走向——或者说所谓“最后的机会”究竟是指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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