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琼先是一愣,继而大喜。
    他自幼爱驴,常被看作异类。驴与马,相差仿佛,然而爱马的人便是正常的,似他这等爱驴的便是怪胎。
    谢琼从前自己关起门来,闷头养着喜爱的驴子,少与外人相交。
    没想到在这常宁驴市上,竟然遇见了一位同好。
    关键是这位同好,出手阔绰、仆从如云,一看便知,跟他乃是一般的世家子弟。
    “贤弟也爱驴?”谢琼真是喜出望外,既垂涎那小白驴,也欢喜于遇见同好,忙道:“贤弟如不弃,在下暂住的庄子便在前面——不如同去?在下庄子里还有几头好驴……”
    常宁县本就是养骡养驴出名的,谢家产业遍及大周各处,不知这庄子是早就有的,还是因谢琼爱驴、所以后来购置的。
    穆明珠淡淡一笑,并不着急,抬眸看一眼天色,道:“承蒙厚爱,只是天色已晚……”
    谢琼正大感失望,就听穆明珠又道:“……不如往镇上的酒楼,一同用过晚膳,席间叙话。”她现在出行,非常注意安全。
    “好好好。”谢琼没有一丝迟疑,满脸笑容,跟着便往前走。
    穆明珠虽然当初在建业谢府中,隔着花墙见过谢琼一面,但那时仓促、两人并不曾看清彼此;一向也听闻谢琼的性情,但总是真正打交道感受才真切。
    她上马,瞥了一眼骑驴跟在后面的谢琼,不禁笑着微微摇头,没想到谢钧那样严谨深沉的人,竟教出来这么一个天真烂漫的侄子。
    谢琼一无所觉,骑在驴上,还伸草茎去逗弄那头小白驴,完全沉浸在偶遇同好的快活情绪中。
    至镇上酒楼,上二层单独一间房。
    谢琼叮嘱了家仆喂驴,跟着穆明珠上来,面对面坐下了,才想起来还不知对方姓名,便笑道:“在下姓谢,字子玉。不知贤弟怎么称呼?”
    穆明珠舌尖上转过几个字音,最后不知怎的,抬眸望见窗外一缕纤云,轻声道:“在下单名一个云字。”
    谢琼忙笑道:“原来是云弟。”
    穆明珠回过神来,自己也觉好笑,低头摆弄着杯盏,曼应了一声,既已出口,也就由他去了。
    第169章
    谢琼打量着坐在对面的云弟,越看越喜欢。
    公允的来说,穆明珠本就继承了来自母皇的美貌,又年轻,只凭一张脸便很容易叫人一见心生好感。
    更何况对于谢琼来说,乃是生平仅见的同好。
    谢琼笑问道:“难得有如我这般爱驴者。不知云弟之爱驴,是因何而起?”
    穆明珠本就是借着“爱驴”与谢琼结识的,早有准备,摆弄着杯盏,悠然抬眸道:“世人皆爱马,愚弟却独爱驴。”
    她这一句定了基调,就见对面谢琼两眼放光望着她。
    “驴者,形似马,然品格高贵。其蹄小皮薄,却能负重千里行,周折于蜿蜒山路之上、如履平地。可拉磨、通宵达旦;可耕田、不避风雨;可载人,利及万民。如此良畜,却不需精粮喂养、不需放牧看管。其所需,不及骏马之万一;其所给,却数倍于马匹。”穆明珠唇角微弯,露出一个矜持的笑容,“驴之品格,难道不高贵吗?惜乎世人皆见骏马之高大健美,却无视驴之勤恳奉献。”
    其实驴的好处还没说完,驴肉可以吃,驴皮可以熬制阿胶。
    不过……
    穆明珠看了一眼谢琼,见他一脸遇到知音的激动,想到这人跟驴同食同寝、简直跟后世养宠物的人一样,决定还是不提驴子这部分优秀品质、卓越贡献了。
    谢琼已经激动不已,右手握拳,连连砸自己左手手心,只觉这位云弟对驴的赞美,每一句都像是从他心中掏出来的。他自幼爱驴,总为周边之人嗤笑,天长日久,他自己也觉得仿佛爱驴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是一样上不得台面的爱好。可是如今听这位云弟一讲,爱驴非但不是什么上不得台面的爱好,甚至比世上绝大多数的人都更有格调。驴有这么多优秀的品质,为什么旁人都没有发现呢?只看样貌评定、喜爱骏马的那些人,又比他好在哪里呢?
    “哎唷,今日能认识云弟,我真是不虚此生!”谢琼表达情感也很直接,忙亲手斟酒,与穆明珠对饮一杯,问道:“不知云弟家中,都养了什么驴子?”
    穆明珠微微一愣——这,她还真没养。
    不过这对她来说并不是问题。
    穆明珠眸光一转,叹了口气,道:“不提也罢。从前家中养的爱驴,在愚弟手中养了七八年,今春满了三十岁,寿终正寝了。”
    爱驴辞世,这一经历立时触动了谢琼的隐痛。
    谢琼长叹一声,面露沉痛之色,道:“愚兄也是一般,身边原有一头养了近二十年的爱驴,也是去岁亡故……”
    穆明珠一听便知道是当初谢钧下令斩杀的那头,明知故问道:“哦?二十岁?何其年轻——可是生了什么病?”
    通常驴子可以活到二十五岁到三十岁。
    谢琼也真是坦荡,竟然没有避讳,如实道:“我喜欢养驴,不务正业,触怒了家中长辈,连累了小花……”他一面说着,一面红了眼圈。
    这“小花”想必便是他那头爱驴的名字了。
    穆明珠倒吸一口冷气,愤怒道:“竟是……杀了么?”
    谢琼苦酒入喉,捂着眼睛流了泪,呜咽道:“是我对不住小花……”
    穆明珠还是第一次跟谢琼这样的人打交道,其随性自然之处,有点像是萧渊,却比萧渊天真烂漫许多。
    她在安慰谢琼跟继续引导逼问之间,犹豫了一瞬,点头示意婢女呈上打湿了的帕子来,递给谢琼擦脸,观察着他的面色,轻声道:“按道理来说,这是子玉兄的家事,愚弟不该过问。只是这是什么长辈,竟如此残忍无情——养了近二十年的爱驴,结发夫妻也不过如此。子玉兄心中便不恨吗?”
    谢琼拿湿帕子抹了脸,沉沉一叹,低头望着自己在酒杯中的倒影,眼圈红红,鼻头也红红。
    他像是思考了一瞬,而后缓缓摇头。
    “我只怪自己没用。”谢琼耷拉着眉眼,他是偏于温和天真的长相,圆圆的眼睛、圆圆的脸,此时语速很慢,每个字都像是思考后说出来的,因而显得尤为诚恳,“家中产业繁杂,是我不成器,做不到众人期许的模样。叔父杀了小花,根源却是在我不成器上。我心中没有恨,只是有愧,愧对族人,也愧对小花……”他说着,眼中又蓄了泪,“有时候半夜醒来,好似梦中还听到小花叫了……”
    穆明珠还是第一次接触谢琼这等人,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大约也是谢钧敢于杀其爱驴以示惩戒的原因。
    谢琼这样良善不计仇怨的性情,也难怪会被其叔父谢钧拿捏住。
    对于侄子的性格,谢钧定然是了如指掌,根本不担心他生恨作乱——谢琼既没有这样的心,也没有这样的能力。
    但是谢琼没有没关系,辅佐谢琼的人有也是一样的。
    谢钧能在大周享有超然地位,其倚靠的谢氏家声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却来自由谢家执掌的荆州西府兵。
    真正操持西府兵细务的,并非远在建业的谢钧,而是西中郎将谢钦。
    谢钦并不是谢氏子,而是谢琼的父亲、谢钧的长兄谢铸所收养的义弟。他的父亲乃是谢铸的部将,在第二次北伐中,为救谢铸而亡,留下来一个幼子。谢铸便将这孩子放到自己身边养育,视之为弟,名之为钦。谢钦对待谢氏,可谓忠心耿耿,又铭记谢铸养育教导之恩,对谢铸留下来的独子谢琼极为在意。
    对外,谢钦自然是忠于整个谢氏的,既包括谢琼、也包括谢钧。前世谢钧阴夺大周皇位之后,招手要西府兵的兵权,谢钦便拱手送上,绝无二心。
    但如果谢氏内部再分,在谢琼与谢钧之间,谢钦怕是要偏重谢琼三分。
    只是从前谢琼无心政务,一心养驴玩乐,又自幼给叔父谢钧约束惯了,也生不出悖逆之心来。
    从前没有没关系,以后慢慢养出来就是了。
    穆明珠淡淡抬眸,看了一眼还陷在悲痛情绪中的谢琼,缓声道:“子玉兄节哀,逝者已矣。”
    谢琼对驴子的感情,大约就像后世现代人对所养狗、猫的感情。
    穆明珠便把那死去的“小花”当成一个活生生的人那样与跟谢琼交流。
    谢琼几时遇到过如此理解他的人?泪痕未干,已然深以这初识的云弟为知己。
    一席晚宴,一番畅谈,月上柳梢,穆明珠该走了。
    谢琼大感不舍,忙道:“不知云弟宿在何处?家在何方?”
    穆明珠一笑,道:“我乃是背着家中出来的,却不好告诉子玉兄。”又道:“总之这常宁驴市,子玉兄若来,多半会遇见我。”
    谢琼见他不肯告知,也不能强行问其出身,望着穆明珠仆从牵着的小白驴,还是颇为喜欢,却因为结识了其主人,不好夺人所爱,神色间露出踟蹰之色来。
    穆明珠了然,笑道:“这小白驴不好养成,我府中有专人饲养驴子。待到养成之后,便赠予子玉兄。”
    谢琼大喜,也没有虚让推辞,笑道:“多谢云弟!只是云弟如此割爱想让,我能为云弟做些什么呢?”他眼珠一转,视线又往下裳压着的玉佩上看去。
    穆明珠忙摆手,笑道:“不必。既是同好,见面便是欢喜。”言罢,便在扈从簇拥下,乘车离开。
    她的计划长远,不在这一日一夜之间。
    谢琼望着那远去的车驾,叹息道:“可惜不知他家在何处。”
    他虽然天真,但身边跟随的家仆却有眼色。
    “郎君,那小公子怕是个女儿身。”
    谢琼微愣,看向那家仆,脑海中闪过与“云弟”这半日来往的场景——那云弟的容貌,的确是男子中少见之清丽。
    若果真是女郎,也就难怪不报家门了。
    “云弟他……”谢琼顿了顿,轻声道:“竟是云妹么?”
    家仆在旁看着,心道,那女郎看着亦是家世不凡。郎君弱冠之年,贤妻却还不知在何处,整日跟驴子厮混,哪个好人家的女儿敢嫁呢?难得遇到一个能与郎君投契的女郎,倒是一桩天作的姻缘。
    为了今日与谢琼的会面,穆明珠特意换了驴车。
    此时回程的驴车内,穆明珠正闭了眼睛歇息。她那张美丽的脸上,在与谢琼会面时,或欢喜、或同情的表情全都消失不见,只是一片空白。
    一百金买一头驴,不只是为了吸引谢琼,也是另一种千金买骨。驴虽然上不得战场,但大军未动、粮草先行——这粮草很大部分要靠驴来运输。大周固然缺官马,却也同样缺驴。
    至于谢琼……
    穆明珠缓缓睁开眼睛,就见在她身前两侧左右分开坐着的,分别是樱红与秦无天。
    秦无天今日也扮做了她的婢女,此时坐在车边,正望着被风吹起一角的车帘出神。
    穆明珠顺着那掀开的车帘望出去,只见骑马跟车的扈从中,有一人是原本跟随秦无天做山匪的刀疤脸,两根乌沉沉的熟铁棍子插在腰间,仿佛记得秦无天跟这人是姐弟相称的。
    “秦都尉。”穆明珠轻轻开口,道:“本殿这里有一桩要紧的差事,需劳烦你。”
    秦无天回过神来,欠身道:“殿下只管吩咐。”
    穆明珠眸光微动,道:“今日咱们见的那谢子玉,你可知道他的身份?”
    秦无天摇头不知。
    穆明珠道:“他是谢太傅的侄子。”又道:“旁的都不必细说,只要知道这人是西府兵的阵眼便是。”
    秦无天瞳孔一缩,挺直腰板,全神贯注向穆明珠看来。她经历过上庸郡的战役,看过大周的军事布局图,自然清楚西府兵的分量。而不管公主殿下要做什么,兵权总是至关重要的。
    穆明珠斟酌着用词,道:“来日我将那白驴赠予谢琼时,会把负责饲养的婢女也带给他。”她的目光落在秦无天身上。
    秦无天极聪慧,与穆明珠目光一触,了然道:“殿下要下官做那养驴之人?”
    第170章
    平稳行驶的驴车内,穆明珠凝视着秦无天,沉声道:“这不是命令,而是一则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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