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华大长公主走进来的时候,已经看到了貌美的杨雪,留意了两眼,知道是皇帝的人,并没有说什么,闻言笑道:“我跟明珠的趣事儿?什么趣事儿,我怎么不知道?”
    皇帝穆桢笑道:“说是你跟明珠,为了一个姓柳的监理,差点大打出手——可有此事?原来公主是逃出了建业,不敢来见你的。你实话告诉朕,若果真如此,朕叫公主向你赔罪。”
    “什么大打出手?”宝华大长公主噗嗤一笑,不以为意地摆摆手,道:“这些人呐,就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我跟明珠能有什么解不开的事儿?况且什么柳监理、杨监理的,左不过是些长得好看些的玩物。为着一个玩物,能叫我跟明珠闹得不愉快?不至于。”她心里这事儿早已经过去了,身边也有了别的美情郎,又道:“我当时就是脾气上来了,一半是认真发怒,一半是促狭捉弄,她既然吃了我那一盏酒,我还有什么过不去的?”
    “当真?”皇帝穆桢原本既是闲聊,也是想探一探宝华大长公主对穆明珠的态度,此时却有些说不清这态度是好是坏。
    “这有什么好撒谎的?”宝华大长公主漫不经心剥着葡萄,弄得手指尖汁水淋漓,淡声道:“其实我这些年来,辈分越来越高,等闲也不敢有人跟我争执。”
    从前她看中的面首,没有带不走的。
    唯二的两次碰壁,还都是在穆明珠这里。
    第一次叫人生气,第二次怒气上头,可是过了之后,仔细想想,其实也寂寞。
    宝华大长公主道:“都让着我,又有什么意思?”她又道:“明珠敢跟我争,才说明没把我当外人。”
    皇帝穆桢没想到宝华大长公主会是这样的思路,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宝华大长公主笑道:“人人都说我是个怪胎,如今陛下也要说我是怪胎喽?”
    皇帝穆桢一笑道:“你是洒脱。”
    宝华大长公主凑上来一点,仔细看她两眼,道:“你近日又为什么事儿发愁呢?你看你这眼圈,至少得三五日没睡好。”
    皇帝穆桢叹了一声,看一眼底下的歌舞,也没有避忌,轻声道:“朝中又说立储之事……”
    宝华大长公主了然,嗤了一声,道:“谁敢说把谁捉了来砍头就是了。”
    皇帝穆桢无奈笑道:“人家说了不中意的话,便捉来砍头的,乃是昏君、暴君。”
    宝华大长公主皱眉道:“那明知陛下不爱听,还偏偏要说的臣子,叫什么臣?”
    “直臣、谏臣、大忠臣。”
    “真不公平。”宝华大长公主耸耸肩膀,不怎么感兴趣,又塞了一粒葡萄在口中。
    皇帝穆桢沉吟道:“底下大臣都盼着还政于周,你怎么看?”
    其实以血缘而论,宝华大长公主才是太祖皇帝在世最亲近的骨血,这是太祖的亲女儿。
    在还政于周这个事情上,宝华大长公主的一句话,就可以减缓皇帝穆桢的很大压力。
    宝华大长公主至此品出味儿来了,这不是简单欣赏歌舞的一夜,她又看了皇帝一眼,道:“你理他们呢?底下那些臣子就会胡说八道,不过是因为白领着俸禄不好意思,所以才要隔三差五闹点事情出来,叫陛下知道他们也是在做事儿的。”她倒是很理解皇帝穆桢处境困窘之处,又道:“况且嚷嚷着什么还政于周,还给谁呢?虽然我也姓周,可是我得说句大实话,周家底下就没有能站起来的人。我那大哥哥虽然有能力,可惜命短怨不得别人;我那二哥哥的性子,说好听了叫温厚,说难听了就是懦弱无能,担不得事儿。其实人都说三岁看老,真是一点都不错。我母亲还在的时候,跟我当成笑话讲,说小时候两个哥哥在外面玩耍,那二哥哥一到天黑就怕的要回屋。这样的性子,却做了皇帝。外头的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吗?二哥哥那皇帝能安稳坐下来,前半段是靠着我父亲留下来的旧臣辅佐,后半段靠的是你从旁辅政。现在外面的人不知内情,只知道吆喝什么还政于周,还给谁呢?你看我二哥留下来的那几个孩子,还有谁是能接过这摊子来的?我看呀,一个都没有。”
    皇帝穆桢喜欢她的快言快语,也的确因她这番话感到了宽慰。
    宝华大长公主又道:“况且叫我看来啊,二哥哥留下的那几个孩子,连你所出的眈儿算在里面,没有一个想接这苦差的。做皇帝多苦啊。”她真情实感道:“你看,咱俩差不多年纪,可是你看看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再看看你过的是什么日子——也就是我敢跟你说这话,你看看你眼角的细纹,这都是愁出来的。我每日里有美貌侍君陪伴,吃的是山珍海味,闲了随时出建业城游玩一番。你呢?你算算你上次走出皇宫这大笼子,都在多少年之前了。所以说啊,皇帝这样的苦差,谁都不愿意做的。底下那些大臣们嚷嚷着还政于周,也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真正他们嘴里选出来的那人,未必领他们这份情呢!”
    皇帝穆桢听了她这番外,品出了一点言外之意——宝华大长公主似乎是在叫她不要疑心周氏子。
    这些事情都是底下的大臣撺掇出来的,并非周氏子所愿。
    当然以宝华大长公主的性情,她未必是缜密计划好了之后说出这番话,不过是循着本心,到底血浓于水,有意回护自己的子侄辈罢了。
    皇帝穆桢轻叹道:“是啊,皇帝是个苦差。”
    同样位高权重的两个女人,过的却是大为不同的生活。
    宝华大长公主听得皇帝赞同,嘻嘻一笑,道:“旁的不说,你看我换了多少美貌面首,从来没人说什么。再看看陛下你呢——前阵子群臣参奏陛下的事情,连我都听说了呢。”
    杨雪乃是杨虎的侄子,如今却也入了宫。
    女皇帝养面首,已经让部分大臣不满了,但他们还按捺得住,毕竟男皇帝还有三宫六院呢。可是面首之中,却出现了杨虎与杨雪这样的组合,许多大臣便忍耐不住,要跳出来说三道四了。
    而偏偏这等私事上的指责,皇帝穆桢为了表示纳谏的态度,还不能叫这些大臣“因言获罪”,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做出一种宽大的姿态来。
    好在臣子们还算识趣儿,见那杨雪安分,也就没有穷追不舍,做做样子,将来史书上这一笔过得去,也就散了。
    宝华大长公主目光又落在那杨雪面上,含着笑转向皇帝穆桢,有心与她说笑几句,可是见了她的面色,忽然又觉不妥。她与皇帝虽然感情深厚,皇帝对她也一直颇为礼遇,但自从穆桢做了皇帝,威势一日大过一日,若是换了任何一个贵妇人在这里,她一定忍不住要跟对方分享几句,可是转头看着皇帝穆桢的脸,她竟有些开不了口。
    甚至于,她方才提起皇帝因为新纳面首而被参奏的事情,也不是很妥当。
    “怎么?”皇帝穆桢察觉了她的目光,抬眸询问。
    宝华大长公主一笑,搁下了关于杨雪的话题,道:“我明白了。陛下今日是为明珠的事情来找我的,是想问问我还气不气她——到底是母女情深。”她笑道:“你别担心。去岁收到明珠从雍州寄来的栗子,我的气便早消了。”
    皇帝穆桢点一点头,道:“你气量大,如此甚好。”没有再谈还政于周等事,也没有接话关于杨雪的事情。
    大周地位最高的一对姑嫂,在其乐融融的氛围中,看完了这一场精彩的歌舞。
    回雪一个漂亮的收势过后,依照礼节,上前来给皇帝与宝华大长公主献酒。
    宝华大长公主笑道:“是皇宫中好,还是我府中好?”
    回雪原本是谢府的舞姬,却被谢钧送到了宝华大长公主府中,后来给穆明珠看到,给了她入宫做舞坊女官的机会。
    回雪低头,轻声笑道:“对奴婢而言,两处都好过仙境。”
    宝华大长公主随口对皇帝道:“陛下怕是不知道,谢府还有一个歌姬叫流云,跟这回雪乃是齐名的。哪日叫那流云也来给陛下唱上一曲?”她又笑道:“谢太傅最近不知在忙什么,也不见他出来了玩乐了——可是陛下给他派了差事?”
    回雪听宝华大长公主提到旧主谢钧,斟酒的手轻轻一顿,旋即又若无其事垂下去。
    皇帝穆桢道:“朕哪里敢劳动谢太傅?他还是一向在南山书院教书。”虽然给了谢钧太傅之职,但也是权宜之计,皇帝并不希望给谢钧更多的权力。
    而自从听了穆明珠的告密之后,皇帝穆桢也一直在留意谢钧与周睿之间的动向,然而至今一无所获——要么是谢钧与周睿已经得到了消息、不再往来;要么就是穆明珠告诉她的消息,乃是错的。
    “哎唷,没趣。”宝华大长公主低声叫道:“谢钧也不见人影,穆明珠则去了雍州,我现下在建业城中想要取乐,都没个人陪伴。”
    皇帝穆桢笑道:“你还没人陪伴?你府中一开宴,多少家的贵妇人抢着要去。”
    宝华大长公主道:“那不一样。她们只会一味逢迎,又有什么意思?要不就是她们家男人催着她们来,为的不过是求官。我还嫌她们腻味呢。”
    回雪方才听宝华大长公主提到穆明珠,早已支起了耳朵,见此时是个话缝,捧了酒杯在宝华大长公主面前,轻声笑道:“就是说呢,不知四公主殿下几时回来?”
    宝华大长公主便顺势问皇帝道:“正是呢。我那好侄女几时回建业?”
    皇帝穆桢端起醇香的酒,送到唇边,浅浅抿了一口,顿觉一阵绵密的辛辣涌了上来。
    她掩口轻声道:“那就端看公主的意思了。”
    雍州襄阳城行宫中,穆明珠晨起醒来,先是伸手往床边摸去,却是摸了个空。
    她愣了愣,从迷糊状态中醒过神来,意识到齐云已经离开好几日了。
    窗外有鸟雀鸣叫的声音,明亮的晨光透过窗户洒落进来,她昨夜睡前没有拉床帐。
    原本齐云在的时候,两个人拉起床帐来,就是一个单独的小天地。
    这几日齐云走了,她才觉一个人睡在床上,若是拉了床帐,简直就好似棺材,所以便总是大开着床帐,熄了烛火会后,看着窗外的月光入睡。
    但睡得不好。
    穆明珠说不太清楚其中的原理,但是齐云在的时候她睡得很好。
    齐云在她身边三个月,后来她已经渐渐习惯了,也分不出睡得好与坏。
    可是等到齐云一走,她才比较出来,原来他在身边的时候,她便睡得安稳香甜许多。
    大部分都是自己睡的时候更香甜,但穆明珠却有些不一样。
    大约是她经历的事情太多了,身边潜伏的危险也多,所以哪怕是睡着的时候,也好像还有另一个自己是醒着的、一直警戒着周围的一切。
    若是有一个她完全信赖的人在,那个总是睁着眼睛的“她”好像就能放心些、一同睡去。
    穆明珠想到这里的时候,自己有一点微微的吃惊。
    “完全信赖”,这样重的四个字,是她对齐云的感觉吗?
    毕竟是前世为给她报信而死的少年,毕竟是前几夜还在她身边默默哭了半夜的少年,有一定程度的信赖,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吧?
    穆明珠下了床,用力推开长窗,让外面新鲜的初夏空气涌进来。
    她深呼吸,抬头望向那高远的蓝天,只见几朵悠然的白云正随风缓缓而动,看得久了仿佛人也要飞升而去一般。
    “殿下?”樱红听到开窗的声音,在外面轻声探问。
    虽然齐云已经离开了,但是齐云在时养成的习惯好像就这么延续了下来。
    比如樱红如非必要,是不会进穆明珠内室的。哪怕是有事情禀告,也会先通报。
    因为齐云在的时候,若是樱红径直入内,便会撞破了。
    当初因为穆明珠一时兴起而开始的隐藏,竟一直延续到齐云离开。
    始终无人知晓那公主殿下寝殿内的小情郎,竟是在外威风凛凛、冷面骇然的黑刀卫齐都督。
    “进来。”穆明珠轻声应,目光从天空中收回来,投落在院子一角,那里有个穿灰布衣裳的人正佝偻着脊背在扫地。
    樱红顺着穆明珠的目光看去,忙道:“奴叫他下去。”心中奇怪,哪里来的奴仆这样不懂规矩,公主殿下还在,就开始扫院子。
    “不必。”穆明珠淡声道:“那是穆武。”
    樱红愣住,重又看向那佝偻着像个小老头似的背影,“是……穆郎君?”她怎么都无法把那个背影,与正年轻的穆武联系在一起。
    樱红上一次见到穆武,还是命人抬晕厥的穆武去净身之时。
    可是净身之后的人,连身材都会变化这么大吗?
    穆明珠淡声道:“净身之后,要抻腿的。他怕痛,一定是没做到,以后一辈子都抬不起头、直不起腰了。”
    樱红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她心里其实是很惊骇的,不管怎么说,那是国公爷之子,是公主殿下的表哥。从前公主殿下鞭打穆武,不过是皮外伤。如今却是……在雍州还一切好说,可是公主殿下终归是要回建业去的,穆武也是要回去的。上一次公主殿下向她解释了其中的道理。但道理是道理,看着成了这副模样的穆武,樱红还是本能感到害怕。
    “殿下要放他在院子里服侍?”樱红面上流露出不赞同的神色,这实在是太危险了。
    穆明珠倚靠在窗边,打量着扫地的穆武,看着这个已经成了阉人的表哥,却在思考穆国公通敌之事。
    穆国公只有穆武这一个儿子,但是父子感情不算很好,在府中关起门来的争吵也很多。
    可毕竟是唯一的儿子。
    穆明珠的目光落在穆武身上,似乎想从这个已经不再完整的人身上榨取出最后一丝可用之处。
    “车马都准备好了?”穆明珠没有回答樱红的问话,那就是要留穆武在近处的意思。
    “都备好了。”樱红忙应道。
    穆明珠从去岁秋日来到雍州,先是推行新政,又惩罚了一批世家,但因为触及的利益团体都是本地的,还遭遇了两次暗杀,所以为了自身安全,一直未曾出行,都是在行宫中运筹帷幄。等到如今英王一死,新政也已经推行开来,雍州旧的势力倒台,环境相对安全了,穆明珠终于可以从行宫中出来。
    萧渊一大早便寻来了。
    他是已经在雍州跑熟了的。
    “总算你也能出门了。”萧渊倒是比穆明珠还高兴,他快步走进来,压根没注意那个灰扑扑扫地的身影,“这次若是再让你出事儿,我就是这个……”他比了个小拇指。
    穆明珠第一次遇刺,当时有两拨刺客,山崖上的是英王府中派来的,还有一队在穆明珠马车近旁发动攻击的,却是从长安镇加入萧渊队伍、一直潜伏下来的梁国奸细,身手不凡,当时若不是穆明珠马车中藏了武艺高超的齐云,穆明珠就算不死、也难逃重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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