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婆子笑道:“真有这样大的明珠,我那日也悄悄去开开眼。”
    又一个婆子笑最开始那婆子,道:“一看你就是没生养过孩子的。那孩子一生下来,抓住什么都不放,哎唷,当时我家那个小讨债鬼,抓着我这里不放,哎唷,痛得我咧……”她按着自己已经软趴趴的胸口,笑道:“从前这一对,支棱着呢!”
    于是众婆子都笑啐她。
    英王周鼎站在花树后,一动不动听着。
    他不动,扶着他的李氏也不敢动。
    李氏本是按照医官交待的,扶着他走动,谁知道却撞见这一群胡说八道的婆子。这些婆子说话没有忌讳,怕是要惹怒了王爷。
    其实仆从私底下,对主人家什么脏的臭的都说。
    英王周鼎也不是因为这样而站定不动。
    直到那群婆子谈天说地尽情而去,英王周鼎才嘿然出声,道:“明珠。”
    李氏不明所以,胆怯地抬眸看他——这段日子以来,英王周鼎喜怒无常,动不动就发火。
    这日英王周鼎却没有发火,任由李氏搀扶着,转身往回走。
    走到寝殿门口,他又道:“嘿,好大的一颗明珠。”他眼神发直,脸上有一种灰败的死气。
    李氏看得心惊,压着情绪,勉强扶他回了房中,看他躺下去,便逃也似奔出去。
    当夜英王周鼎便咽了气儿。
    次晨消息传开,英王世子周泰因为要料理后事,虽然悲痛,却还镇定;世子妃因生产未满百日,月子期间也不曾出来。阖府上下,只有一个人哭得最是真切,那就是李氏。
    毕竟三五日前,她给英王周鼎守夜的时候,英王还拉着她的手,说那日骂她叫她受了委屈,又骂世子不孝、不给他吃鱼;又说他怕是不成了,他去之前,要给她后半辈子安排好了,说是要上奏朝廷,改立她所出的周安为世子。
    当时李氏喜不自胜,还要压着情绪,要他先养病,等病好了怎么都好,一番表态引得英王大为感动,认定她是真心待他,说是过几日好些了,能拿得起笔、关节不痛了,便立时修书上奏。
    现下可好,言犹在耳,人已经没了。
    曾经的许诺,又更与何人说呢?
    李氏想到此处,悲从中来、不可断绝,在英王周鼎棺椁前嚎啕大哭了半日,终至于晕厥过去,倒是也得众人赞一声“有情有义”。
    当天下午,穆明珠便得到消息,知道英王周鼎**。
    她坐在书房中,捏着那薄薄一页讣告,略有些意外,没想到一只马头便把英王吓**。
    但是想想前世英王的死期,也不过提前了一年半载。
    看来是旧疾沉疴,又受了刺激,便一时病发,不治身亡了。
    **也好。
    英王周鼎一去,雍州剩下的这些世家不成气候,便更加不足为惧了。
    若说与上一世的区别,那就是英王周鼎死期提前了,还没来得及更立世子,因此原本的英王世子周泰倒是逃过一劫,得以顺利继承王位了。
    穆明珠捏了那页讣告起身,出了书房,沿着湖畔果然寻到了邓玦。
    邓玦一身墨绿衣衫,坐在春日湖畔浅浅绿意的草丛花树之间,如之前许多日一样,正在垂钓,见穆明珠来了,也只是抬眸颔首,怕惊走了他的鱼。
    穆明珠走过去,将那一页讣告递给他。
    自那日两人在花房中说破穆国公之事后,邓玦就好似卸下了一身担子,整日优哉游哉、全然一副享受生活的样子。
    此时邓玦接过那讣告,看了一眼,眉心微动,将那讣告还给穆明珠,缓缓收了鱼线,低声道:“上次见面时,还答应再给英王送两尾自钓的鲜鱼。”
    如今就是送去,人也不在了。
    穆明珠淡淡看他一眼。
    这邓玦当初明知行刺之事,如今却是一派从容自然,好似丝毫不知内情一样。
    “是英王没有口福。”穆明珠淡声道,“你是不是该走了?”
    邓玦一愣,转眸看她。
    穆明珠平静道:“年前说是在这里过个新年,如今春天都快过去了。”
    邓玦回过神来,摸着鼻子苦笑道:“殿下好生无情。”
    穆明珠之所以要赶他走,是因为形势发生了变化。当初她同意要邓玦留下来,是想看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而且那时候邓玦的立场不明显,她也担心邓玦跟英王有所勾连。虽然最后事实大大出乎她一开始的预料,邓玦不是跟英王有勾连,而是很可能跟梁国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现下英王已死,邓玦供出了穆国公通敌一事,她现在不担心邓玦跟雍州的世家有勾连了。而邓玦如果一直在她行宫中,以他的缜密细致,断然不可能在这种危险的地方跟背后的人联系——如果他背后真的有人。那么她现在需要做的,正是让邓玦离开行宫,然后看邓玦这匹小狼,是不是会给她指明狼窝的方向。
    “如果玦不想走呢?”邓玦轻轻问道,狭长的凤眼中似有情似无情。
    穆明珠道:“那可由不得你。”
    两人自从花房那日说开之后,穆明珠是懒得再佯装调
    情的戏码了。
    她径直道:“你是荆州都督,我是大周公主、雍州刺史,你久留此处,会给我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剥除两人男女的性别,只以两人的权势地位而言,这样的亲近不管放在哪里都是招忌讳的事情。
    邓玦轻轻一叹。
    就算是打着养伤的旗号,三个月也足够康复了。
    “需要本殿的人送你吗?”
    “多谢好意。”邓玦又是轻轻一叹,道:“不过不必了。”
    他打量着穆明珠的神色,情绪有些微妙。
    虽然两人之前的接触,打着男欢女爱的幌子,但其实两个人都心知肚明,自己是假的,只还不清楚对方是真是假。那么花房谈话之后,两人也就都明白了,不只自己是假的,对方也是假的。
    这原本是极公平的。
    可是不知为何,当穆明珠脱去假面,公事公办面对他时,却叫他有一点不满足了。
    “倒是有些怀念殿下从前待臣的样子了。”邓玦缓缓走上前一步,压低了眉眼看她。
    穆明珠匪夷所思看着他,道:“本殿如今以诚待你,你却宁愿要虚情假意?”
    邓玦一愣,继而无奈笑出声来,叹道:“殿下言之有理。”
    穆明珠简短道:“你收拾下东西走吧。车马都在行宫外等着。”
    邓玦摇头,却也清楚自己是留不下来了,只是又轻声问道:“那穆国公的事情,殿下准备怎么做?”
    自花房说开之后,穆明珠说这件事情交给他,邓玦便没有再过问。如今既然穆明珠要他离开行宫,那他问一句也在情理之中。
    穆明珠抬眸看他,眸中精光一闪,慢慢道:“以本殿对你的了解,似你这等缜密的人,手中当真没有穆国公的证据了吗?”
    邓玦神色自然,笑道:“自然是真的。若是臣手中还有证据,哪怕还有一份,必然早已上奏陛下,又哪里还用日夜防备穆国公的人杀到?”
    穆明珠盯着他,似乎在判断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关于那天邓玦的话,她回去反复推敲过许多次。有一点她始终觉得可疑,那就是如果穆国公与邓玦真是彼此清楚的关系,那么一旦穆国公被抓,只要不是当场**,那么在审问的过程中一定会供出所有经手的叛徒来——其中自然也包括邓玦。虽然在邓玦的故事里面,他的荆州都督之职,乃是穆国公为了保住秘密拿来安抚他的。但是穆明珠清楚前世的邓玦做了梁国大将,那时候穆国公早已随着皇帝穆桢之死失势,而邓玦却还能做到梁国的大将,那就说明邓玦在梁国还有别的关系——也许是在当下这个时间节点之前,也许是之后。那么邓玦现在敢甩出穆国公这张牌来,那就说明至少在当下,他跟穆国公之间是切割干净的——穆国公是身上的火,烧不到他这里来。他们虽然都与梁国的势力有关系,却是泾渭分明的两条线——甚至是你死我活的两股势力。
    邓玦在穆明珠的目光下,不知为何有种被看透的感觉,仿佛他一生拼命掩藏的全部秘密,都在她眼前无所遁形。
    “是吗?”穆明珠看出了他极力掩饰的不自在,淡笑问道。
    邓玦极力镇定道:“当然。”
    穆明珠略一点头,有一种不跟他深究的态度在里面,望一眼春日碧空,道:“祝君一路顺风。”她转身沿湖畔离去,淡金色的衣衫渐渐融入湖光天色之间。
    是日,荆州都督邓玦久居三个月后,终于离开了四公主的行宫。
    他没有回荆州,而是先往南阳郡去参加英王周鼎的出殡之礼。
    在他身后,一队属于穆明珠的扈从暗中跟随。
    关于这一点,邓玦也许清楚,也许不清楚。
    但穆明珠猜想,以他的聪明,大约是清楚的。
    对邓玦下了最后通牒之后,穆明珠没有再往前头书房去做事,反而回了寝殿内室。
    仿佛心有灵犀一般,齐云也正等在内室。
    少年坐在窗边的小榻上,像这三个月来的每一日每一夜那样,早在听见她足音时,便已然眸中含笑,起身迎到门边,只等着她走进来。
    这一日跟从前不一样的地方,却是小榻上有了一只小小的黑布包裹。
    那是齐云即将离开的行囊。
    穆明珠走到榻边,看了一眼那包裹,道:“东西都收拾好了?”
    “嗯。”齐云慢慢跟在她身后,脚步有些沉重。
    穆明珠抬头看他一眼,见少年眸中不像平时那样含着笑,甚至眼神有些湿漉漉的。她轻轻抬手——齐云便俯下身来,把脸颊凑到她手上来。
    两人三个月来夜夜相对,已经形成了一些默契。
    穆明珠轻轻抚摸他的脸颊,最终指尖停在他眼尾,细细看他,半是玩笑道:“莫不是又哭过了?”
    这个“又”字有讲究。
    少年不知想到了什么,脸颊滚烫起来,眼神闪躲,面上原本的沉重之色倒是褪尽了。
    “给母皇的信已经发出了?”穆明珠又问。
    “嗯。”
    “你这一趟去,有两件重要的事情。”穆明珠轻声道:“查明穆国公之事固然重要,还有一则却是那拓跋长日……”
    她算一算时日,前世拓跋长日和赵太后被梁国皇帝拓跋弘毅一举拿下,应该就在这一年的夏秋之交。
    “若是出了事儿,能保住他的性命,便把他带到雍州来。”
    “好。”
    穆明珠见他这样乖巧,又摸了摸他绯红的眼尾,耐心解释道:“他们梁国内部自相残杀,才对咱们的大周有利。现在拓跋长日不是他那皇帝哥哥的对手,一旦**,他们梁国的皇帝再也没有担心,就会全力对付咱们大周。所以他们两虎相斗,咱们要帮弱的那一方。”
    齐云听着她低柔的解释声,心中一股暖流淌过,亦柔声道:“好。”又道:“殿下不必向臣解释。”
    穆明珠弯了弯眼睛,手指刮过他停止的鼻梁,取笑道:“真难伺候。又说不必解释,若本殿真不解释,回头又不知道是谁要自己生闷气。”便拉他在身边坐下。
    齐云大感羞涩,垂了眼睛,口中轻轻道:“臣没有……”
    穆明珠笑道:“那怎么这两日晚上总要给本殿唱小曲?”
    平时两人夜里躺在一处,穆明珠说话多一些,齐云一般是安静听着、动作更多一些——要么是给她抚背,要么摸头,如此直到穆明珠自己沉沉睡去。
    谁知这两日齐云不知怎么回事儿,忽然问她要不要听小曲。
    第一次问的时候,穆明珠刚巧困了,大概含糊应了一声什么,又或者说改日,便没了意识。她也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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