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譬如杨虎之于皇帝,哪怕杨虎这样的草包,因有一份察言观色的本事,日常相处时皇帝漏的一点口风,便能牵动外面千万人的心。而除皇帝之外,再没有人比杨虎更清楚。
    邓玦如果做她的情郎,肯定不是奔着做玩
    物去的。他既能在外帮她做事,又能在内赚取她的感情,那知道的东西就更多了,对她的影响也就更大了。
    穆明珠心中转过好几层思量,面上却只是默了一默,看了邓玦一眼,并没有驳斥他,低头似乎想了一想,道:“只是怕委屈了邓都督。”
    她是公主之尊,如果邓玦做驸马,怎么也不能说是委屈邓玦了。
    既然说是委屈,那就是邓玦做不得驸马——或者至少当下穆明珠许不了他驸马之位。
    穆明珠与齐云的婚约是天下皆知的。
    去岁险些解除婚约的事情,虽然外界并不知道,但邓玦这样的身份、也许听到了什么风声。
    邓玦很懂见好就收的道理,刚赢得了公主殿下的信任,并不想因为推进太急而又失去,因而善解人意地一歪头,苦笑道:“方才用了一盏汤药,竟说起胡话来,还请殿下勿怪。”
    穆明珠也有些乱了心神的模样,站起身来道:“邓都督伤后正需静养,用了汤药快睡一会儿吧。我……我改日得空再来看你。”她说完这话,却没有转身就走,犹豫了一瞬,伸手向他额头。
    邓玦只觉额间覆上一片温暖的柔软。
    “倒是不曾高热。”穆明珠露出一丝笑意来,像是略放心了些,这才真的转身去了。
    能这般轻抚邓都督额头的人,早已作古十多年。
    在穆明珠身后,邓玦侧眸望着她离去的身影,感知着额头那一片淡淡的暖意渐渐散去,竟一时间忘记了接下去的思路。
    如果说这一场波诡云谲的遇刺风波,多方势力还未分胜负,至少有一个人有了收获,那就是不顾危险,坚持驱车前往荒地的虞岱。
    虞岱夜晚回来后,劳累了一日却很高兴的样子,睡前烫了一壶黄酒喝。
    侍奉的仆从听到虞岱对建业城来的宋先生,微醺中笑语,道:“我终究还不是完全的废人……”
    穆明珠纵然满腹心思,听樱红跟她学虞岱的话,还是忍不住勾唇一笑。
    雍州农事有起色,总是一桩好消息。
    不过这样松快的心情并没有维持太久。
    林然带了另一则消息回来。
    他今日去追查山崖平台上出现的那伙弓
    弩
    手刺客,查到襄阳城一位小校尉府中,等他赶到的时候,那校尉府中早已大火四起、校尉本人已悬梁自缢,府门上留下一封遗书,只说是愤慨于柳猛之死,刺杀公主只是为了给柳猛报仇。这小校尉的身份也很明白,乃是英王府长史的从弟,两年前谋了这一处小官,论起来也不过是英王周鼎告诉邓玦一句话的事儿。虽然这小校尉的出身直指英王府,但没有证据,只凭怀疑,如何能定罪?若穆明珠真这么报上去,反而要落一个构陷兄长的罪名。
    林然显然也明白这道理,神色间隐然有办事不力的自责与忐忑,沉声又道:“虽然活捉了那批弓
    弩
    手,但这批人都是那校尉在任上留意之后,蓄养的一批打手,其中也有游侠、也有犯了罪的人。原本将他们编作一队,要他们跟着老师傅学射箭武艺,说是以后用他们护送商队,也算是谋个出路,赚些干净银钱。那校尉提前半个月把这批人招来,只说叫他们今日埋伏放箭。原本有为首的两个人,不是那一队之中的,箭术好,动作敏捷,那些刺客都是听这两人口令进退。只是……”他低下头来,惭愧道:“混乱之中,给那为首的两人走脱了——末将搜查疏漏……”
    穆明珠看他一眼,温和道:“不是你的问题。两山茫茫,哪里去寻人?更何况他们既然是为首的二人,必然是早已经想好了退路。那样的混乱之中,又如何分得出谁是为首的?那两人既然走脱了,必然是回去寻那真正的主人去了……”她顿了顿,道:“王长寿在南阳,命他派人在英王府左右盯着,留意最近出入的人员。”
    “是。”
    “长安镇的那五名奸细,可有新信息?”
    林然道:“不是一拨刺客。末将要山崖上那批弓
    弩
    手去一一辨认了已死的长安镇奸细五名,都没有一个认识的。”
    穆明珠确信了自己的判断,既然山崖刺客不识长安镇奸细,却又能如此恰到好处同时发动攻击;那么必然有人居中安排,又或者说长安镇奸细背后的势力清楚英王这一派的势力会选在何时何地对她动手。
    推论到这里,穆明珠对于邓玦在这场刺杀中的角色其实已经摸准了八分,剩下的那二分只在于邓玦背后的势力究竟是谁。
    至晚间齐云回来时,关于邓玦的履历就很清楚了。
    首先,邓玦并没有一个出身梁国的生母。他的生母乃是江州一户卖布商户家的女儿,乃是因为大将军邓开的原配始终唯有生育,而作为正经的妾抬入府中的。入府一年之后,便生下了邓玦,并在邓玦九岁那年病故。他生母的生平非常清晰简单,不可能有与梁国势力来往的机会。
    而大将军邓开死于邓玦十五岁那年。邓玦守孝三年,至十八岁,其嫡母还算尽心,为他请了媒人,往高门世家之中求娶适龄女子,然而议亲未成,他嫡母又病故,于是邓玦再守孝三年。邓玦出了孝期之后,花重金买通了杨虎当时还没被查办的弟弟,走了杨虎的门路,在皇帝跟前提了一句。皇帝念在邓开过去的功绩,便在当时空缺的几个位子里,指了荆州都督副使的职位给邓玦。而邓玦上任没有半年,原本的荆州都督便因老迈病休。英王周鼎适时上奏,为邓玦求得了荆州都督之职。
    这个履历若是给不知底细的人来看,大约看不出什么问题。
    但穆明珠自幼生长在宫廷之中,又在朝堂上打滚,很清楚母皇的行事,若是没起疑心时也就罢了,此时起了疑心,一听便知问题所在。
    这邓玦背后必然有高人指点。
    而且那高人很清楚大周朝中的事情。
    从结果来反推,以邓玦的年纪要做到一州都督的高位,只有在英王坐镇的荆州才有可能——因为英王与邓玦的亡父曾有师生之情。
    而要把邓玦放到荆州去,那就要掌握好请杨虎递话的时机。
    这个背后的高人,一定是先清楚朝中有荆州都督副使的职位空缺,并且在同一时间其它空缺的武职都不太适合邓玦——要么是太高,要么是太低。他等到这个时机,然后给邓玦一笔重金,走杨虎的门路。看似是皇帝委任了邓玦官职,殊不知皇帝也是不知不觉中走了旁人看准的一步棋。
    邓玦背后这股势力中,竟然不只有梁国奸细的身影,还有天子近臣的影子。
    换句话说,梁国势力很可能已经渗透到大周皇帝身边来。
    穆明珠想到前世母皇骤然的重病,忽然心中一紧。
    若敌人不在大周,不在梁国,而是内外联合,那又当如何应对?
    可当真危险!
    齐云看着穆明珠的面色,又道:“臣今日盯着邓都督宿处出入。他身边的亲兵异常警惕。”
    “怎么叫异常警惕?”
    齐云解释道:“臣等平时跟踪追查,等闲人是察觉不了的。但是那邓都督身边的亲兵,虽然今日不曾察觉臣在,但那亲兵出行会有意识换马、走复杂的巷道、出入街边的商铺再出来——这些都是防止有人追踪的手段。”
    简单来说,就是邓玦身边的亲兵反侦查意识很强。
    “跟着那亲兵可查到什么了?”
    齐云道:“那亲兵大费周折,到了城外江边一艘小船上,从上面取了一支鱼竿下来。那鱼竿是素日邓都督常用的,这次受了伤,短时间内不能再出外垂钓,因此命那亲兵收回来。为防有人在暗处盯着,臣与手下的人并没有上那艘船查看,现在只命人盯着那艘船,看是否有人上船。也许这是他们接应的方式,又或者取走鱼竿是某种信号。”
    穆明珠思量着,察觉额前一缕碎发遮住了眼睛,便随手往耳后一缕,忽然痛得“嘶”了一声。
    齐云原来一本正经汇报着情况,听到这一声,黑眸看向她面上,脚下已不由自主向她走去。
    穆明珠手指顺着耳背一动,摸到在耳朵后面根部的地方,好像起了一个鼓鼓的小圆包,还不到小拇指肚那么大,若是不碰,便什么感觉都没有;她方才不小心碰到,却是疼得叫了一声。
    “别动。”齐云轻轻按住她还要乱摸的手指,低头看向她的耳根,担忧道:“臣看一眼。”
    穆明珠问道:“是起了个小疙瘩吗?红吗?”
    齐云盯着她耳根的小红包,道:“有一点红,也可能是殿下刚才碰到的缘故。”
    穆明珠倒是没有很放在心上,反正不碰便不痛不痒的,只要挪开注意力,不去想它便是,“没破吧?没破就没事儿。”
    齐云却不是很赞同的样子,看她一眼,以一种在他身上很罕见的哄人口吻道:“还是请薛医官来看一看?”
    穆明珠一面笑着,一面诧异回头看他,原本不耐烦这样的小事还要传召医官,但对上少年柔柔软软的眼神,不知为何就松了口,道:“好。”
    便是请薛医官来看一趟,也费不了什么功夫。
    像是担心她还会去摸耳后的小疙瘩,齐云握着她的手指没有放开。
    穆明珠笑着,也没有抽回手来,只是下巴轻点,示意他在身边的榻上坐下来。
    “我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她轻声嘟囔着,眼中含着笑意,虽然如此埋怨着,却也没有命他松手。
    少年的掌心发烫,像一团火包裹着她的手指。
    齐云像是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主动开口道:“臣去岁在建业时,陛下还曾命臣去查过右相。”
    穆明珠微微一愣,道:“母皇要你去查萧负雪?母皇怀疑他什么?”
    齐云低声道:“未必是怀疑,更像是例行的调查。臣从前经手的案例,一种可能是陛下怀疑那大臣做了什么坏事,还有一种可能是陛下即将重用此人。若是前者,陛下会指明一个方向。可是这一次,陛下没有指明关于右相的调查方向。”
    换句话说,也就是针对萧负雪的例行调查,全面普遍,为了即将到来的“重用”。
    可是萧负雪已经是右相之位,还能再怎么重用?
    穆明珠问道:“那你查出什么了?”
    齐云道:“右相大人清廉正直,对陛下忠心不二。”
    穆明珠抬眸看他一眼,不确定自己是否从这番话中听出了一点阴阳怪气的味道。
    齐云垂下睫毛,掩去眸中黯然之色。他月下窥窗,接连好几日,都见右相独处书房中,手持一柄油纸伞品鉴。如此物品,必然不同寻常。他做调查要尽职尽责,趁无人之时,从萧负雪珍重收纳藏于书架内侧的那柄油纸伞取出来,便看到了一笔熟悉惊艳的字迹。
    那是公主殿下赠给右相大人的伞。
    穆明珠的手指在他手中微微一动,似乎是按捺不住要抽手去摸耳朵。
    齐云近乎本能般又道:“右相……”
    公主殿下的手指果然不动了。
    “怎么?”穆明珠抬眸看向卡住的少年。
    齐云回过神来,抿了抿唇,不知该说什么,最终低声道:“右相大人瘦了些。”
    穆明珠诧异看他,噗嗤一乐,笑道:“这也在你调查范围内吗?”她伸出自由的左手,往少年面上抚去,笑道:“我看你最近白天黑夜忙,才真是瘦了。”又道:“可不许太瘦了——晚上抱着睡起来不舒服。”
    齐云前面还愣愣听着,待听到最后一句,面上一瞬间红了起来,低着头不知该应声还是安静。
    穆明珠哪里会轻纵了他,笑着逼上前来,道:“这是本殿的命令,你可听清了?”
    少年从喉头挤出一个轻微模糊的音来,面上的绯红已经蔓延向脖颈。
    薛昭总算是及时赶来,解救了齐云要爆炸的脸。
    一番诊断过后,薛医官给出了结论,道:“这是受惊之后虚火上升,一时激起的小病症。若不用汤药,只要安稳过上几日,夜里睡得香甜,情绪不急躁,便渐渐消了。若殿下想用药,下官也可以开一剂汤药,不过多是助眠安神的,耳后的肿块也要几日才能消下去。”
    穆明珠本就没放在心上,闻言便道:“那便让它自己消。若是过几日不见好,再用药不迟。”
    一时薛医官拎着药箱退下。
    齐云从屏风后走出来。
    穆明珠坐在榻上,似有些自言自语,道:“我竟是受了惊吗?”
    这场针对她的刺杀,她是早得了情报的。
    早有准备的事情,也会受惊吗?
    是夜,穆明珠如往常一样,在床帐之中,拉着齐云一起躺下来。
    这阵子她已经习惯了与少年在一个床上入睡,大约因为羞涩,少年总是面朝外侧,背对着她。穆明珠也喜欢这样,从后面抱着少年入睡。虽然寝殿内是温暖的,但那种温暖跟人身上的温暖不一样。她抱着少年,就像是抱着一个人形的温热枕头,软硬适度,有呼吸有活气,还有熟悉的香气。这些都让她感到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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