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中,两人已经倒在窗下的小榻上,原本裹在穆明珠身上的锦被铺开来,罩住了脸红气喘的少年与少女。
    穆明珠稍微抬起头来,看着下方眼神迷离的少年,忽然伸手抚上他的心口,感受着那激烈的心跳声,像是有一种鼓点从他心中奏响,传到她身体中来。
    她缓缓躺下去,与少年头挨着头,手掌仍旧贴在他的心口,轻声笑道:“你的胸膛里像是有一匹奔马。”
    齐云轻轻喘息着,说不出话来。
    穆明珠小声道:“嗳,外面又下雪了……”
    横窗半开着。
    齐云躺在窗下,抬眸向外看去,正望见倒转的世界中,一片片雪花,染着灯笼光的橘红色,在夜风中温柔飘摇坠落。
    “我的小雪人。”穆明珠凑上来,又在他脸颊上轻轻吻了一记,笑问道:“你在书房上面等了多久?”
    她记得初到书房时,他面颊上雪水的冷香。
    “从傍晚到子夜。”齐云轻声道。
    “那么久?”穆明珠略有些诧异,在锦被下与他挨着,略撑起头来看向他,笑问道:“若不是给我察觉了,你便不与我相见了吗?”
    她本是玩笑,少年却沉默了。
    穆明珠双眸微微睁大盯着他,手指下意识揉
    捏着少年发烫的耳垂,讶然道:“真就不出来见我吗?为什么?”她还以为少年也很想见她的。
    齐云喉头微动,轻轻转眸向她看来,嗓音有一点喑哑,“臣不知,殿下是否高兴见到臣。”
    还是已经淡忘了他,还是会烦躁于他的出现,还是会讨厌他出现妨碍到她与那些情郎的来往……
    如果当他出现在公主殿下面前,看到的却是一张冷淡的脸,他怀疑自己是否还能承受住。
    少年喉结剧烈一动,咽下太过酸涩的情绪。他说完这一句,像是耗尽了全部的勇气,不敢再看穆明珠的神色,眸光轻转,重又看向窗外的落雪,感觉到少女手指捏着他的耳垂,半是欢喜半是惶恐想着,完蛋了,他已经给公主殿下惯坏了。他再也不能向从前那样,面对公主殿下的斥责憎恶,还能维持坚冰一样的表面。
    体会过她给的温柔与甜蜜,如今的他,只要她一个冷淡的眼神,便会碎为齑粉。
    他的心脏还在狂野跳动着,像是得了病。
    穆明珠明白过来后,微微一愣,凑上来笑道:“我怎么会不高兴见到你?”她亲亲他抿紧的唇,笑道:“你是不是傻?”
    齐云神色间回转过来,在锦被下找到她的手,有几分孩子气地与她交缠了手指,轻声道:“幸好。”
    幸好在她看到他的第一眼,不是坏的神色。
    穆明珠笑着往他身边蹭去,闹了大半夜已经有些困倦了,半阖了眼睛,含糊道:“不知道这雪还要下多久……若是下得厚了,戴先生的豌豆苗怕是活不成了……”她闭上眼睛,以为齐云也会睡去,朦胧中却感到少年好似牵着她的手在动,而后她的手指落在他面颊上。
    “在干嘛?”穆明珠似梦非梦,也没有睁开眼的打算,含糊问道。
    少年忽然又没了声息。
    穆明珠隐约想起了什么,呢喃道:“外间,给你留了梳洗的……”她感到少年像是轻轻退了出去,实在是太困了,也就没有在意。
    次晨她醒来的时候,跟在公主府花阁中那一夜一模一样,睁眼就落入少年的眸光之中。
    “早。”穆明珠眨眨眼睛,看到窗外迷蒙的光线,手臂一动,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左手抚在少年脸上,她以为是自己睡梦中不小心,也没有在意,重又闭上眼睛。
    因她每日初醒来时,总是有些迷糊的,需要多一点的时间起床。
    齐云望着公主殿下罕见的、迷糊的样子,忍不住凑上去,低声道:“殿下?”
    少年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有种晨起时的喑哑,带起一阵酥酥麻麻的感觉。
    穆明珠似应非应,下一瞬就感到耳根一下温热柔软,是少年吻了上来。
    第146章
    正是几家欢喜几家愁,与襄阳城公主府中一室生春的情况不同,南阳郡中却是结结实实哭倒了好几家。
    柳家家主柳猛**的消息传来,柳家上下都难以相信,当即就哭倒了好几位女眷。
    柳猛长子柳鲁扶着父亲的棺木回来,披麻戴孝。
    另一边英王府中,世子妃听闻父亲死讯,孕中也昏死过去,醒来流泪不止。
    柳家最初的情绪,反而不是愤怒,而是惶恐。
    他们不知道家主的死,是不是就是结束。还是说那四公主拿定了他们家做筏子,接下来会是整个家族的覆灭。
    柳猛的老妻出面,已经把孙子柳松送去了千里之外的娘家,就是为了防备有最坏的情况出现。
    如此惶恐过了数日,见那公主殿下一直未有新的旨意下来,柳家这才为柳老爷子治丧。
    出了这样的事情,原本南阳郡人人都要仰头看柳家的,现下丧事上竟也有许多家不敢来了。倒是一溪之隔,从前与柳老爷子彼此看不顺眼的庞家老爷子庞致荣,还算有情有义,于灵柩前上了一炷香。
    而英王府中,因前几日英王世子离开,英王周鼎无人管束,胡吃海喝,又犯了王者之疾,痛得难以行走,只在府中大发脾气。
    “你这个无用的东西!”英王周鼎大骂世子周泰,“要你去救你岳丈,你倒是把尸首给带回来了!你能做成什么事儿!今日死的是你岳丈,来日若是你老子我遭了难,你也只能带回我的尸首来?废物东西!养你有什么用!”
    周泰跪在地上,一声不敢言语。
    周安也陪着跪在地上,小心道:“父王,实在不是世子的缘故,那四公主殿下什么都听不见去,只说要父王去与她说……儿子们哪里还有说话的余地……”
    “啪”的一声脆响,英王周鼎气得一巴掌甩在周安脸上,反倒痛得自己一阵发抖,怒道:“说话!说话!说话有什么用?那穆明珠要**,你们不会跑上去抱住她的刀!老子不信,她能把你们一块杀了!”又恨恨道:“就是死在一块,也比回来丢人现眼强!”
    他的愤怒,其实并非在于儿子们不能办成事情。他的愤怒,根本在于自己的无能。
    他没有能力抵抗穆明珠的命令,连自己的亲家都救不回,丢人丢大了——这才是他失态狂怒的根源。
    可是英王周鼎是断然不会冲自己生气的,于是把满腔怒气都发泄在两个儿子身上。
    周安挨了这一巴掌,还未如此,他那守在一旁的生母已经着了急。
    李氏上前来,忙托了英王的手,叫道:“王爷仔细手疼。他们不懂事,叫他们跪着便是,王爷何苦自己动手?”又端茶奉水,扶着英王坐下,担心英王再发作她儿子,倒是很会祸水东引,又道:“其实以奴看来,柳家老爷子的事儿啊,要怨就该怨那个邓都督。每常那邓都督笑眯眯登门来拜会王爷,看着像是好人似的。这次若不是他带走了柳家老爷子,哪里会有后来的事儿?”
    英王对自己的儿子苛刻,对邓玦却很偏爱,喘了口粗气,怒道:“闭嘴!你懂什么?他是都督,穆明珠拿到了雍州决断之权,下的命令就是皇帝的命令,邓无缺一个都督哪里敢拦她?”他说到自己偏爱的青年,却忽然恢复了神智,知道从理智去考虑了。
    李氏暗暗翻了个白眼,口中却是自责笑道:“哎唷,原来如此,奴见识短浅,哪里懂得这些,还是王爷明白。”她转而又道:“这么说来,是那四公主殿下惹了王爷动怒喽?”
    英王眯起眼睛,怒道:“她最好别来南阳郡。”
    世子周泰开口道:“儿子们离开南郡的时候,听说四姑母已经往襄阳去了。她若是要巡防雍州四郡,不多时便会来南阳郡的。”顿了顿,又劝说道:“四姑母行事,也是按照国家法度。父王莫要气坏了身子……”他还想劝父王不要做出“报复”的事情来。
    英王却已经给他这几句话又气了个倒仰,把李氏刚递到他手中来的茶盏,兜头往周泰身上砸去,起身就要摸挂在窗下的长剑,怒骂道:“看老子今日不斩了这小畜生!”
    一时闹作一团,还是世子妃那边派人来请,因英王念在世子妃有孕、又才**父亲,才算是救了周泰出来。
    而世子周泰所料不错,穆明珠的确计划要往四郡都巡访一遍,只是还没有定下时间。
    襄阳行宫书房中,萧渊道:“我跟林然是一样的想法,现在底下动了不少世家,许多人都恨不得你出事呢。你现在下去走动,太危险了。不如等这些事情平息之后……”
    穆明珠淡淡一笑,道:“本殿还要躲着他们了?”
    虞岱坐在特制的躺椅上,缓声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小心没有过虞的。”
    穆明珠笑道:“我逗萧渊呢,先生不必劝我。”
    萧渊“啧”了一声,瞪着穆明珠道:“我这里真情实感为你担忧呢,你反倒拿我消遣——这不太对吧?”他瞪着穆明珠,忽然又“咦”了一声,凑近了看她,道:“你昨日吃了什么?莫不是中了毒?我看你嘴唇怎么像是肿了……”
    穆明珠面上的笑容一僵,上身后仰,抬手遮住嘴唇,道:“晨起吃了一点辣。”
    萧渊不疑有他,笑道:“什么辣这么厉害,也给我一份尝尝。”
    穆明珠笑骂道:“怎么这么不拿自己当外人呢?”
    萧渊莫名其妙,当初在扬州城外,穆明珠几十万两的金银都说给就给了,如今玩笑要一份食物,怎么还挨骂了?
    穆明珠说笑过后,重又走到墙上挂着的舆图前,指着上面两条重要的江流,一是汉水,一是淮水,继续方才被中断的议题,道:“有长江天险在,梁国人若要渡江,只有这两条路走。”
    之所以说长江乃是天险,是因为梁国人南下渡江,必然需要大量造船。
    而大周不可能就安静看着敌人在对岸造船。
    所以梁国人要南下,必须在能通往长江的河流旁边造船。而从北境延伸下来的,符合要求的河流,只有两条,一条是汉水,一条就是淮水。
    如今淮水所在,乃是扬州等富庶之处,梁国人若要经邗沟南下,乃是从大周防御最强大,后勤线最短的地方自讨苦吃。
    所以此前几次两国交战,梁国都是想要打通汉水这一条路径。
    而汉水南下,最关键的地方,就在于襄阳城。
    可以说,只要大周守住了襄阳城,就守住了汉水,守住了长江,守住了半壁江山。
    “此前上庸郡一战,我总理后勤粮草,颇有感触。前线的对战不论输赢,咱们的粮草要运到上庸郡、襄阳这些地方来,路途太长了,若是持久战下,必然比不过梁国。”穆明珠不遮不掩,直指问题的核心,又道:“上午柳光华整理出了新的人口土地账目,我已经看过了。雍州四郡,如今统计出来的人口已经有五十万。这人口并不算少。虽然雍州的土壤情况跟扬州等地不能相提并论,当是精耕细作之下,也可以成为一处产粮大州……”她认为这个时代的耕种之法,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只有粮食、充足的粮食,才是一切兵力提升的前提条件。
    不管是要重骑兵,还是要更快更强的战马,都需要有强大的财政粮食作为支撑。
    大周的地盘现在就这么大,再去扩大耕地不是很现实,与之相比,提高单位土地上的粮食产出,就成了要考虑的道路。
    “本殿此前跟虞先生讨论过了。”穆明珠淡声道:“虞先生当初流放在外,仍心系国家,十余年间,切实研究过土地耕种之法……”她这说法当然是美化过的,真实情况,在最开始虞岱也只是为了能在流放之地吃饱饭而已。
    萧渊眼睛一亮,看向坐在躺椅上沉默着的虞岱,笑道:“既然虞先生曾研究过,想必有良策。”
    虞岱微微欠身,苍声道:“些微末技,不过蒙殿下不弃,愿意一试罢了。”
    穆明珠笑道:“咱们就从襄阳城外的荒地试起!”
    第147章
    深冬,大块厚重的铅云堆积在天空中,西风卷着雪花呼啸而来,不管不顾往行人衣领中灌去。
    静玉从外门下进来,快跑几步到了外书房侧间门前,站在门口收起已经被吹歪了的油纸伞,跺脚低声骂道:“这雍州的鬼天气!”就这么两步地,他为了来见公主殿下特意换上的绸面鞋子已经脏污湿透了。他皱眉看着自己脚上脏了的鞋子,忙掏出巾帕来,要坐下来擦拭,一转身,却见屋子里早已有数人先到了。
    闷着栗子等吃食的火盆旁,虞岱仰坐在躺椅上,似睡非睡在烤火;而荆州都督邓玦不知何时来的,正在一旁拨弄着火盆,低声同虞岱说着什么。
    刷刷的翻页声从更里面传来,却是柳耀带着翠鸽在最后核对账目。
    此时静玉入内,柳耀、翠鸽两人无暇顾及,只虞岱与邓玦听得动静、抬头向他看来。
    静玉满头满身的雪水,油纸伞也挡不住那刁钻的风雪,又脏了新鞋,满心不快。他最近被派去督办襄阳城外荒地耕种一事,每日里顶风冒雪,是个苦差事。他喜欢一切花哨出风头的事情,自然不怎么喜欢这项新差事。他在靠窗的椅子上坐下来,拉着脸擦鞋子,口中道:“虞先生好惬意,在这暖房中烤着火。为您一句话,跑断底下人的腿。”
    静玉对虞岱没什么敬意,这不过是个又瘸又驼背的老头子,就算是年轻时有几分美貌,如今也叫人欣赏不来了。偏偏公主殿下信了这老头子的邪,一口一个“先生”称呼着。越是丑八怪,行事才越奇怪。寒冬腊月的天气里,那虞岱竟然给公主殿下出主意,要给襄阳城外的荒地引水圩田。这差事派到了静玉头上,他不得不每日往城外荒地跑,道路崎岖,天气又寒冷,在外面做事又不能时时见到公主殿下,如今回来汇报差事,却见始作俑者安然享受在暖房中,怎能不叫静玉气歪了鼻子?
    虞岱听了静玉的话,仰躺在躺椅上,慢慢又耷拉了眼皮,苍声道:“静玉公子风华正茂,办差辛苦些又何妨?恰是好时候呐。”
    静玉原本就是想嘴上发泄发泄,听虞岱这么不紧不慢堵回来,不禁愈发心头火起,擦着鞋子上过分牢固的一点泥斑,瞪着眼睛出神一瞬,笑道:“原本见公主殿下都称呼您一声‘先生’,我还以为您一定忙得很。如今看来,先生每日闲在书房中烤火,也是埋没了才华。择日不如撞日,等会儿我见过公主殿下,还要往城外荒地去,便请一顶轿子,送虞先生同去如何?毕竟您吩咐的那些事儿,我也未必全能做对了。若是有您到地头上指点着,一准儿错不了。”
    虞岱的确如静玉所说,每日都困在外院这半亩方圆之中,若不是在屋子里,也只是在书房外的小花圃中种点东西。他身份特殊,底下人都待他恭敬,多半并不主动跟他说话,公主殿下与萧渊一忙起来,有时候甚至一日之内都无人跟他说话。所以虽然静玉看他讨厌,他看静玉倒是颇有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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