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与扬州情况不同的是,穆明珠如果要杀柳家家主,一定得按照律令的程序走,才能服人。若是她敢像在扬州一样,领兵围困,拿下柳家家主,当即就把人杀了,会适得其反,激起轩然大波。在任何一个还未礼崩乐坏的时代,“非刑而杀”从来都是大罪,若卡死了来说,这是得杀人偿命的,哪怕杀的乃是该杀之人,可若人人自己动手,还要法律做什么?又置国家制度于何处?若穆明珠敢这么杀了柳家家主,那么非但雍州一事,连她在扬州至今未有定论的“罪行”都会被翻出来,被口诛笔伐到死。
    穆明珠眯了眯眼睛,一笔落下去,浓墨在王长寿的信尾批了一个“可”字。
    雍州甘甜饱满的栗子,和穆明珠呈送南阳郡柳家罪状的奏折,一同送到了建业皇宫之中。
    李思清托着那一只漂亮的小红绸袋,倒出里面的栗子来给皇帝看,笑道:“难为公主殿下的这片孝心,一份栗子也想着陛下。”
    皇帝穆桢搁下手中奏章来,含笑拨弄着那盘中的栗子,又命侍女取了银剪来,破开一枚栗子,见里面果肉黄澄澄、水嫩嫩的,放入口中,仔细嚼,因那栗子生食之下,还有一点甘甜的汁水,倒是另有一番趣味。皇帝的心思显然并不在栗子多么好吃上,而是感叹道:“雍州的栗子长得好,那里的百姓若是缺少粮食,吃些果子倒也是能充饥。”又道:“从前汉末混战,旁的地方都艰难,就是袁绍两兄弟占着的地方好,出产多,士兵们吃些沿途的果子贝类,也就能填饱肚子了。”她顿了顿,想得远了些,又叹道:“这是他们的优势,却也叫他们坏在这上头。他们不管丰年荒年,总是可以吃饱的,也就意识不到粮食有多么重要。反倒是那曹操的兵马,总是为吃发愁,后来屯兵种粮,最后得了天下。”她说到这里,停下来望着那一盘栗子,默然思量。
    李思清不敢惊扰皇帝的思绪,也安静侍立。
    皇帝穆桢自己回过神来,随口问道:“这栗子是只朕这里得了,还是别处也得了?若宝华大长公主处没有,也分一半过去,是她侄女的一片孝心。”
    李思清笑道:“这份陛下自己留着便是。不只是陛下与宝华大长公主殿下处得了,建业城中许多人家都得了。”她又笑道:“不过别处的都没陛下这里的好,这些可是公主殿下亲自挑选的。”
    因栗子不是什么贵重之物,送得多些也无妨。
    皇帝穆桢道:“哦?公主送了许多人家?”她笑道:“可见这一趟去了雍州,公主是真高兴了。”
    一点栗子,算得上什么呢?却巴巴选了来,送入建业许多家。
    皇帝穆桢笑着摇头,这个女儿大事上深沉有度,竟是极偶尔的在小事上透出些许孩子气。她是个皇帝,深沉有度的臣下太多,犹敢在她面前表露孩子气的儿女却太少。
    皇帝穆桢噙着一缕笑意,翻开了穆明珠从雍州呈送来的奏章,一目十行扫过其中内容,脸上短暂温馨的笑容早已消失。
    她把那奏章推给李思清,口中淡声道:“公主的动静,从来比旁人要大些。”
    李思清低头一看,也略有些诧异,又不禁为穆明珠担心,轻声道:“这……公主殿下竟是要动柳家……”柳家在雍州的声势不小,旁的说起来太繁琐,只说他家的女儿嫁入了英王府为世子妃,便知其根底与能量。
    “要行新政,自然要铲除碍事的乱臣。”皇帝穆桢一路走来,手中拿下的,有远比柳家要庞大的势力,她神色倒是相对平淡,思量着道:“这条路,得靠公主自己走。”
    李思清若有所思。
    很快,皇帝“自己走”这番话的意思便清楚了。
    荆州州府南郡的行宫之中,穆明珠接到了皇帝下达的新旨意,在土断变革期间,雍州四郡之内的一切裁决之权,都下放到了她的手中。与新旨意一同到达的,还有皇帝赐下来的一柄尚方斩马剑。有此尚方斩马剑在,穆明珠于雍州四郡,便有杀伐决断之权。
    去逮捕柳家家主的兵马已经在路上,穆明珠留了宫中前来传话的侍从吃茶,笑问宫中事。
    那侍从见她如今深得帝心,倒是也随和,凡是知道的,便闲谈中告诉了。他也并不知道什么机密的事情,不过是有眼睛都能看到,有耳朵都能听到的一些事情——譬如皇帝上个月刚去济慈寺上了香,宝华大长公主府中没听说有什么新故事,皇帝身边又添了几个新女官……
    “大人倒是消息灵通……”穆明珠与他一番笑谈下来,兜兜转转最后好似随口问道:“还有那齐都督呢?本殿离开建业时,他仿佛是刚回去——也不知上庸郡的战事究竟如何了,梁国的情形可真叫人悬心……”
    那侍从不疑有他,笑道:“奴方才没说么?上个月陛下往济慈寺上香,就带了齐都督在左右。奴在旁边瞧着,齐都督还上了一柱平安香呢,多半是又要出行了。”
    穆明珠清楚,这侍从既然如此说,便是不知齐云准确的情况,再问下去便显得刻意,因而一笑起身,道:“劳烦大人跑这一趟。”她虽然是公主之尊,但对于代表母皇前来的人,不管是婢女还是侍从,都要恭敬尊重,命樱红送上备好的小礼物,又道:“荆州景色与建业不同,大人若有时间,便在此地盘桓二日,休息过后再走不迟。”
    那侍从笑道:“殿下盛情。只是奴身上背着差事,不敢懈怠,这得赶紧回建业复命去。”他起身要走,却又从袖中掏出一份包着的小物件,低声笑道:“这是回雪大家托奴带给殿下的……”
    穆明珠微微一愣,才想起在宫中做舞姬的回雪来。
    “她知奴这次来给殿下送旨意,便托奴捎带了几只帕子给殿下……”
    穆明珠接了东西,又看了那侍从两眼,道:“不知大人与回雪……”
    那侍从轻声道:“机缘巧合认识了,原来还是同乡,不过顺手的事儿,奴便答应了。”
    穆明珠却知这侍从对回雪不寻常,宫中的人都很谨慎,捎带东西这样的事情可大可小,若不是关系到位,很少有人愿意冒这种风险。她见那侍从无意深谈,这事儿等以后问回雪也不迟,便笑道:“多谢。也代我谢过回雪。多谢她惦记着我。”
    那侍从欠身施礼,这才真的去了。
    穆明珠对着阳光,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回雪送来的帕子,见的确是寻常的帕子,只是更精致漂亮些,便命樱红收起来,笑道:“谢府出来的人,真是不寻常。一方帕子也做成本殿舍不得用的模样。”
    樱红接了帕子,仔细收好,闻言故意道:“奴自然比不得谢府出来的人,做的帕子殿下倒是舍得用的。”她素来稳重,偶尔淘气一回,倒也有趣。
    穆明珠知她故意,一时笑倒,忙道:“好好好,以后你做的帕子,本殿也先在庙里供上三日,每次用前,都先沐浴焚香……”
    樱红笑道:“殿下金口玉言,奴到时候等着瞧呢。”她也清楚公主殿下要在雍州做的事情极难,有意在闲暇之时逗公主殿下欢笑一番,暂时放下太过沉重的政务。
    果然这样欢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对于天下人来说,他们是先得知皇帝彻底放权雍州给了四公主,而后才得知雍州的柳家犯了事儿。
    所以对柳家的惩处与否,就要看穆明珠个人的魄力了。背后皇帝的态度是很明确的,皇帝全力支持雍州新政,决心坚定。而穆明珠是插在雍州的一柄刀。刀够不够锋利,能不能杀人,就要看穆明珠自己了。
    随着柳家家主被州府兵马逮捕,从南阳郡押送穆明珠所在的南郡,短短数日之内,穆明珠案前堆满了雪片般的信。
    怕是建业城皇宫之中,皇帝穆桢案前为柳家家主求情的信件,也只多不少。
    穆明珠面色冷凝,低头看着王长寿写来的奏报,据说那柳家家主上囚车之前,曾扬言此去数日,必然要公主亲自送他回来。而英王世子周泰亲自去为岳父送行,更有英王府的护卫一路随行。
    若不是荆州都督邓珏有意示好于她,在带走柳家家主一事上出力斡旋,至少稳住了英王周鼎。否则单从南阳郡带走柳家家主,就会激起一场混乱。
    穆明珠放下王长寿的奏报,一封一封拆开案上的信件,只见为柳家家主发声的人,不但多而且分量重。
    譬如说,她现手上这封信竟然是远在上庸郡的大军副陶明写来的。此前与梁国之战,穆明珠有意通过宝华大长公主与陶大军副搭上了线。现下这封陶明写来的信,正是恳求她在对柳家家主的处置上再作考虑的。
    需知雍州四郡的这七大世家,多半都是当初从北地渡江而来的高门大姓,尤以青州、兖州等地的世家为多。
    而太祖昭烈皇帝当年凭借北府军平定天下,虽然士卒是从流民之中来的,可是掌管士卒的中下级军官,却大半来自世家,尤其是以青州、兖州的世家为多。
    也就是说穆明珠在雍州动柳家家主,同时牵动着北府军中大批中级将领的心。因为这些中级将领,与雍州这些大世家,或是出自一系,或是父子叔侄等极为亲近的关系。穆明珠固然可以在雍州大刀阔斧改革,不惜下狠手杀几批世家,可是她得考虑这对军中带来的影响。
    甚至进一步来说,如果她以后还想要借力于北府军,就不得不考虑惩治雍州世家、对她而言所丧失的“军心”。
    虽然穆明珠在给王长寿的奏请信上批“可”字时,便清楚压力来到了她身上。
    可是这份压力,还是重的有些超出她的预期。
    下一封烫金的信,来自她的兄长英王周鼎。
    当她初到荆州的时候,英王毫无反应,也未曾派人来迎接她。可是现在英王写信给她,问她几时去南阳郡一叙,又说知道她来了,小儿辈不敢失礼,现下要世子周泰与次子周安都前来南郡拜会她。
    英王世子周泰,乃是柳家家主的女婿。而周安,则是前世继承了英王之位的那个庶子。
    这封信一句没提柳家家主之事,可是英王周鼎的用意不言自明。
    穆明珠眯起眼睛,冷着脸一封信又一封信看下去。
    这就好比扔了一块石头入猪圈,跳起来叫的便是被砸中了的。
    这些为柳家家主写信而来的,都是跟雍州大世家坐在一起的得利者。不管他们粉饰了多么好听的名目,举起了怎样冠冕堂皇的大义,本质都是一样的。他们要救下柳家家主,正如他们要保住自己的特权。他们或是威逼或是利诱,又或是伪装成为了穆明珠着想的模样,又或是拿更大的国家安危来压制她……目的只有一个,要她妥协,要她做做样子给底下人看就算了。
    何必真杀呢?
    接了尚方斩马剑的时候,你出手把人给杀了;等皇帝收回尚方斩马剑,你会是什么下场?
    雍州的寒冬已至,厚重的铅云在朔风拉扯下,呼啸般掠过广袤的天空。
    冷肃的日光透过窗纸洒落,穆明珠独坐在外书房中,良久终于看完案上堆积如山的信件,自己站起身来,撑起一扇窗户,既是远眺,也是透气。
    却见对面小书房外的花圃旁,虞岱弓着畸形的背,拖着残缺的腿,竟倚靠在一只矮凳上,手持一柄小花锄,在那冷硬的土地上划拉着什么。
    穆明珠微微一愣,披了一件外袍,从书房中走出去,缓步走到虞岱身边。
    虞岱听到背后的声音,因行动不便,没有转身,只是低声道:“殿下处理完政务了?”他的声音很沧桑,远远超过了他原本的年纪。
    穆明珠笑道:“虞先生要种什么?”
    虞岱道:“先给这地松松土。”他按着那矮凳努力站起来。
    穆明珠看到他额上的汗水,想到那日在府衙书房外听到的故事,问道:“虞先生当初在建业,曾与庞家家主庞致荣相熟,那么与柳家家主呢?”
    虞岱在有些艰难地拿过墙边的拐杖,撑在腋下,抬眸看了穆明珠一眼,喘息着没有说话。
    穆明珠温和道:“虞先生若不想说,也无妨。”她又低头去看花圃,笑道:“种些凌霄花也不错,春夏爬高开花,漂亮极了。”
    虞岱喘息略定,却是沉声道:“殿下救回下官这半残之躯,下官身无长物,除了满腹故事,也别无偿报殿下之法。”
    第142章
    岁暮天寒,雍州落雪。
    是日幽泉凝冰、厉风荡野,穆明珠兴起出行宫,往南郡北山游猎,知会荆州都督邓玦等人同往。
    北山之下,荆州都督邓玦领一众雍州儿郎,与掌管山河湖泽的虞人也已是早早等候。
    远远听得马蹄声、车轮声动地而来,又见红旗招摇,邓玦安坐马上,双眸一眯,因为长久等待而神色淡漠的脸上一瞬间生动起来。
    “来了。”邓玦轻声道,遥望前方,只见铅云之下、落雪纷纷,一对鹰隼翱翔于扈从之前,似是引路,又似侦查危险,扛着赤色大旗的先锋扈从过后,从雪幕中缓缓驶出来一列彩绘雕饰的车队,为首最高大华美者,当是公主殿下之所在。
    邓玦下马,在他身后,一众雍州儿郎也纷纷下马。
    邓玦快步上前,至于为首的马车侧,朗声道:“玦恭迎公主殿下。”
    穆明珠身披白狐裘从马车中出来,垂眸看了欠身俯首的邓玦一眼,便扶着他伸出的手臂,缓缓走下来,见他一袭亮红色的骑装,低声笑道:“倒是巧了。”
    邓玦待到穆明珠松开手指,这才收回手臂来,亦笑道:“何事巧了?”
    穆明珠手指微动,解开身上的狐裘,露出里面简约干练的骑装来,竟也是红色的。只是她身上的红,没有邓玦那么亮,更浓郁内敛些。
    邓玦抬眸,仔细看了两眼,丹凤眼中笑意流转,瞥着穆明珠,低声笑道:“末将唐突了,可要末将下去换过?”
    这人真是有意思,明明示好于她,现下却又以退为进。
    穆明珠一笑不答。
    她下令逮捕柳家家主,前往南阳郡办差之人,正是荆州都督邓玦。如果说邓玦前面的示好,还只是嘴上功夫,但是前几日亲赴南阳郡,把柳家家主从英王眼皮子底下带走,乃是实打实出了力的。便是为了这个,今日穆明珠也该对邓玦和气些。
    底下扈从已经牵了穆明珠的坐骑来,却见乃是一匹纯黑色的异域骏马,通体没有一根杂毛,原本曳地的鬃毛从马身侧编作两股美丽油亮的辫子。那马高大异常,站在一旁,马背几乎与穆明珠肩膀平齐。
    邓玦一见之下,不由赞了一声“好马”。
    这匹黑色的骏马,正是齐云赠給穆明珠的十四岁生辰贺礼。
    穆明珠抛去狐裘,手按马背,犹如一尾轻盈矫健的红鹰,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便见她已轻松翻身上了马背。
    她驭马至一众躬身相候的雍州儿郎前,朗声笑道:“本殿在建业时,素闻雍州民风强悍,据说本地儿郎少年时便皆习弓马,更有胆气壮的入山射虎——你们当中,有几人曾射虎?”
    这些年轻的勇士,出身中下层的士族,对于公主殿下此来雍州的政治意义并不是特别敏感,能得荆州都督点名,来陪公主殿下游猎,不管怎么说都是件光彩有趣的事情,因此心情是相对轻松的。此时听了公主殿下的话,众儿郎都笑了,互相推搡着,指了为首的几个出来。
    穆明珠一一问了那几人姓名,又笑道:“好,现下本殿都记下来了——等会儿你们几个若不能在第一等里,可是要丢脸的。”
    那几个报了姓名的儿郎都笑了,其中有人高声叫道:“绝对不会在殿下面前丢脸!”
    “本殿喜欢你这份志气。”穆明珠含笑道:“待到吹角回营,本殿与你们细数所得,头十名都有赏!若是第一名,本殿再赏他一匹骏马!”
    于是鼓乐声大作,穆明珠在先,邓玦、萧渊作陪,一众儿郎于马上疾驰而出,散入山野之间,随行的黄犬追狡兔,青骹寻雉鸡,风雪中岑寂安宁的北山,顿时热闹起来。
    穆明珠一马当先,在山下辽阔的原野上追逐着惊起的猎物,每发必有中,每每一箭射出,猎物便会应弦而倒。
    邓玦不离左右,对这位小公主殿下的骑射能力有了新的了解,应算女子中第一等。这位公主殿下的骑射能力,不只是在于准头,还在于她的“不贪”。女子臂力毕竟不能与男子相比,公主殿下也没有强行挑战过高的目标,只有猎物在她的射程之内才会出手。
    “邓都督怎么不出手?”穆明珠一番骑射下来,额上沁汗,身上滚烫,虽在落雪的冬日,却丝毫不觉寒冷,暂时停下来,信马由缰,在堆满落叶与薄薄积雪的林间小径间,与邓玦谈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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