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明珠轻声道:“英王府那几个儿子,在百姓中的名声也都很好吗?”
    萧渊微微一愣,隐约摸到了穆明珠的思路,道:“英王身体康健,尚未不到讨论府中郎君的时候。”他顿了顿,又道:“除非你要在雍州十年八年长久留下去。”
    “十年八年……”穆明珠摇头笑道:“我没有那么多时间。最多两年,一定要有成效。”
    萧渊思量着道:“两年……英王府怕是换不得主人,除非……”他忽然抬眸看向穆明珠,轻声道:“难道你是想……”
    “不至于。”穆明珠明白他的猜测,无奈道:“我既然没把他当成最难的点,更不可能大费周折去暗杀他。”
    萧渊“哦”了一声,忽然神色凝重道:“你可要小心。”
    “嗯?”
    “你要知道,你这一趟来荆州,可是有无数人把你当成了‘最难的点’。”萧渊眉眼之间藏了隐忧。
    穆明珠关于暗杀的理论是对的。
    只有用旁的办法难以拔除、而又必须拔除之人,才会被暗杀。
    那么按照这个理论反推,穆明珠才是真正应该警惕被暗杀之人。
    “我知道。”穆明珠淡声道,伸手出去接落下来的丝雨,感受着不断落在手心的湿冷,轻声道:“我身边的饮食起居都有专人负责。你叔父原本还要派一批精于应对暗杀的护卫给我,被我拒绝了。”
    萧渊笑道:“何必拒绝?虽然你对我叔父死了心,也不必如此决绝。”
    穆明珠不理会他的玩笑,轻声道:“实不相瞒,我信不过朝廷那批护卫。”她对前世母皇骤然的病重始终有疑心,连带着对整个宫廷的安保人员都有疑心。
    萧渊微微一愣,道:“竟到了如此地步吗?”
    话音未落,忽听得一阵马蹄声如惊雷,从两人所在的小径前方冲来。
    才说到暗杀,就于暗夜雨中来了这么一批人马,如何不让人惊疑?
    萧渊拖住穆明珠的胳膊,拉着她退入扈从保护圈之中,问扈从道:“林校尉呢?”有骑兵至,林然领五千兵马在外,为何毫无所觉?
    众扈从都是如临大敌,刀枪出鞘,一队队上前,排了三层,将萧渊与穆明珠护在中心,且防且退,往驿舍的方向撤离。
    穆明珠与萧渊沿着小径说话,已经走出半里路来。
    而林中火光大亮,是林然反应过来,终于领兵赶来。
    与此同时,暗夜中的那一支马上的骑手,也终于冲破雨幕,露出了真容。
    “来者何人?”公主府的扈从拦在前方,双人长
    枪交错,拦住了马上的骑士。
    为首的骑士黄斗笠、绿蓑衣,翻身下马,朗声道:“在下荆州都督邓玦邓无缺,闻公主殿下将至,故而出城迎接,不料惊扰了殿下。在下死罪。”
    穆明珠淡声道:“放他进来。”
    于是众扈从让出仅容一人的通路来,只放邓玦一人入内。
    邓玦低头缓步走上前来,主动除去斗笠、解去佩剑,不至穆明珠身前,已经欠身下去,再度低声道:“末将荆州都督邓玦,见过公主殿下。殿下万安。”
    萧渊笑道:“丝雨绵绵,何需蓑衣?”
    邓玦亦低声一笑,道:“郎君所言极是。”便又解去了外面的蓑衣,露出一袭墨绿色的长袍来。
    他那长袍贴身,腰身束紧,只腰间垂下一组环佩,看来的确没有藏兵刃的空间。
    此时丝雨如银针,落在他妩媚上扬的眼尾,在火光映照下,有种撩人心神的美。
    邓玦再度欠身下去,姿态放得很低,轻声解释道:“玦有心在南郡城外迎接公主殿下,得到公主殿下将至的消息,深怕来不及,因此连夜赶来,走的都是熟知的小路,竟无意中绕开了殿下扈从,致使殿下受惊。此皆玦之罪过。”他简单两句话,既表明了他的用心,甚至也把公主殿下扈从的罪责给摘掉了。
    是个面面俱到的人。
    穆明珠在众扈从的拱卫之中,已细细打量这荆州都督许久,至此才开口笑道:“邓都督披星戴月而来,本殿受宠若惊。雨夜天寒,不如同去饮杯热茶。”
    邓玦如释重负一般,仍欠身,低声笑道:“殿下宽宏。”
    此时跟随邓玦同来的骑士也都已经点清,一共二十人,都是荆州府的兵。
    穆明珠若有所思打量着邓玦,不管这人究竟是什么用意。她来荆州的第一步,并不想要立时闹出事端来,这人主动前来,不管真心假意,总要做个样子给旁人看。
    她想到此处,主动走上两步,轻轻伸手,虚扶邓玦的手臂,口中笑道:“邓都督,请起身。”
    这是官场上很常见的情况,被虚扶的人也会很自觉起身,一般来说不会出现要上司真的来“扶”的情况。
    谁知穆明珠伸手虚扶,邓玦却似浑然不觉。
    甚至也许是穆明珠的错觉,在她伸手的时候,邓玦好似胳膊微微一垂,竟落在了她手心。
    她隔着丝质的衣料,切实托住了邓玦的手臂。
    虽然已是初冬时节,但邓玦仍旧穿得单寒,所以这衣料并不厚重。
    也因为空气是冷的,叫穆明珠更能隔着衣料感受到他手臂的热度。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短短刹那之间,在穆明珠还没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托住了邓玦的手臂。
    而邓玦借着她的力道,缓缓起身。
    穆明珠收回手来,望着这位荆州都督的侧脸,一时有些恍惚。
    萧渊全然不觉,上前笑道:“原来是一场误会。见过邓都督,在下萧渊。”
    邓玦笑道:“原来是相府公子,此前您侠肝义胆、领兵直抵长安镇,叫在下好生佩服。可恨职务所在,叫在下不得擅离,否则真欲追随萧郎君而去。如今在殿下跟前见到了,也算是一偿在下夙愿。”
    穆明珠在旁听着,观察着邓玦这个人。
    平心而论,邓玦的皮相身材都是极为出众的。
    萧渊在建业城中,已经算是颇为俊美的郎君了。但是此时站在邓玦身边,仍是相形见绌。
    根据穆明珠此前已经知道的消息,这个邓玦此前因父母亡故,一直耽搁了婚事。
    刚才那一瞬间,究竟是她的错觉,还是说……
    她正在思量,却见邓珏在与萧渊谈话的间隙,忽然抬眸向她看来,丹凤眼中波光潋滟,在与她对视的刹那,非但没有循着尊卑避开视线,反倒眸光一凝,露出一个有无尽意味的笑容来。
    谁能想到,她的名声传扬出去之后,固然有林然那样误会后抵死不从的,竟然还有如邓玦这等误会后主动示好的。
    穆明珠唇角轻勾,这趟荆州行有点意思。
    第137章
    穆明珠在来荆州之前,也已经提前了解过当地的官员。这荆州都督邓玦,自然也在她的名单上。纸面上的履历,虽然不如当面见了直观,但其实也能看出很多内容的。这邓玦乃是昔日大将军邓开之子,既非嫡出,又非长子或幼子,生母也并不显耀,然而竟然是他继承了父亲最大的**遗产,以刚过弱冠之年,做到了荆州都督的位子。英王周鼎在建业时,教授他骑射武艺的师父,正是邓开。有这样的世交在,又同在荆州,邓玦与英王周鼎的关系是很不错的。
    据说英王周鼎很是遗憾,有意招揽邓玦为贵婿,无奈膝下没有女儿。
    邓玦既然已经与英王周鼎有这样不错的交情,如今却又连夜赶来迎她示好,背后的用意就很值得思量了。
    此时邓玦错后一步跟在穆明珠身侧,低声和缓道:“殿下来荆州办差,末将自然肩负殿下的安危。荆州与建业城不同,临近梁国,要防着宵小之辈。尤其是殿下要去的那四郡,其山野之间、蛮族未清,即便是本地的儿郎,也多勇健尚武。哪怕遇到那等鲁莽游侠,冲撞了殿下,也是末将之罪过。末将虽然才疏智浅,比不得殿下身边的扈从将领,但总算在荆州也已盘桓二年,熟知本地情形,或可为殿下避免一点意外。”
    他一番话娓娓道来,既解释了自己星夜赶来迎接的原因,又表明了他的作用。
    至于用不用他,那就是穆明珠的事情了。
    穆明珠既然已经清楚他有意示好,反倒不着急与他亲近了。正如人在野外见了那等五颜六色、煞是好看的禽鸟走兽,第一反应总是退开几步,仔细观察一番,看这美丽的家伙是否身含剧毒。
    “邓都督盛情,本殿记在心中了。”穆明珠淡淡一笑,话锋一转,把此前问过萧渊的问题,又抛给了邓玦,道:“邓都督久在荆州,那么依都督之见,本殿这次来行分割雍州的差事,当落脚在哪一郡呢?是南阳、襄阳、新野还是顺阳呢?”
    邓玦先是笑着低声道:“殿下唤末将无缺便是。”又道:“殿下既然是身负皇命而来,则荆州无处不可落脚。”
    穆明珠听得这一句,轻轻一挑眉——这可不算有诚意的回答。
    邓玦底下却还有话,细细道:“南阳有英王殿下,与公主殿下乃是兄妹至亲。殿下身负皇命而至,若是往南阳郡去,既可全了兄妹之情,也可一解英王殿下思建业之疾。新野、顺阳相对来说,人口略少些,地方豪族世家也就乖觉一些,若从这两处做起,殿下划治雍州之事便可顺遂许多。而襄阳有高山之险、城池之固,易守难攻,距离上庸郡又最近,若梁国再有异动,殿下也可从旁相助。这四郡,不管殿下选择何处落脚,都是极好的。”他顿了顿,含笑道:“届时殿下只管吩咐,末将会先行安排下去,免得殿下处理繁重政务之余,还要劳心外务。”
    穆明珠越听越觉诧异,这邓玦分析的固然很有道理,但是最难得是他这份城府。他不像是个二十出头的都督,倒是有些像朝中那等七十多岁的老官,说话滴水不漏,看似回答了许多,其实仔细一咂摸,一点他个人的立场都没有。如此一来,便可进可退。政令下达之后,若是好了,那便皆大欢喜;若是不好,也算不到他头上。许多入朝为官的年轻人,一开始闪耀如明星,可是很快就会夭折在**、新政推行等事项中。反倒是另外那些最初不显山不露水的人,宦海浮沉几十载,不知不觉就成了朝中的常青树、中枢的要员高官。
    若是在寻常人身上,穆明珠便淡淡一笑放过去了。
    但此时她却有意要逼出邓玦的真性情看一看,因而目视着他,故意道:“这么说来,邓都督也觉得本殿这趟的差事,要受世家阻拦喽?”否则也不会有新野、顺阳豪族弱一些,更好办事的说法。
    邓玦微微一笑,并不慌乱,也不避讳,简短道:“殿下此来要行土断之法,自然要触动豪强大族的利益。”
    雍州实土化的纲领性政策,早已经由邸报抄送荆州高官处。
    因世宗年间,梁国南下,大周失去了中原大片领土,而北地的百姓纷纷南逃,许多汇集于荆州南部——也就是现下划为雍州的四郡。当百姓南逃之初,谁都不会想要长久在南方留下去,毕竟国人安土重迁,若不是战乱也不会离乡。虽然离开了家乡,但众人还是想着要北伐回到故土的。所以最初这些南逃的百姓,也包括北地的著姓大族,来到荆州南部之后,并没有加入要缴纳赋税的户籍,而是侨居侨立。在异乡设一处为家乡某某郡、某某县等等。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世宗时几次北伐失败,这些侨居的百姓都已经在当地娶妻生子,不提那些原本的大族,就是普通百姓中,也有善于经营又或得了时运,已经成了富豪之人。而其中仍旧贫苦的,便依附豪强大族生活。这些人一两代下来,多半已经有了土地屋产。但是他们仍旧是“侨民”,户籍上来说他们仍旧是不用缴纳赋税,也不必应征去服劳役的。这样长久下来,不但朝廷损失了税收徭役,而且会让当地的侨民与居民之间产生对立矛盾。毕竟一样耕种生活,只是因为户籍不同,普通百姓要纳税徭役,侨民却不必——岂是公平合理的?
    在当地民众来说,可能十几二十年,甚至大半辈子已经过去了。
    但是国家的政策,有时难免滞后,有时又要让步于更大的利益安危。
    所以直到今岁穆明珠上奏皇帝,提出雍州实土化的政策,才算要着手解决这早该解决的问题。而若不是国库空缺,倒逼改革,朝廷是否敢在强敌压迫之下,对内打压世家的利益;而世家又是否会稍作容忍,都还要画个问号。
    “那依邓都督所见,本殿最要留意当地哪一大世家呢?”穆明珠停下脚步,隔着绵绵丝雨,在熊熊火光之下,望向笑容完美的青年,仿佛一定要从这圆融的人口中听到一个名字,要给这八面玲珑的邓都督立一个仇家。
    邓玦聪颖过人,又极擅长揣摩旁人的心思。
    在穆明珠一次比一比尖锐的提问下,两人都已经心知肚明。
    穆明珠要问的,并非荆州真正的形势,而是在问邓玦的心——尔心诚否?
    星夜赶来示好的邓都督大约不曾想到,穆明珠要的“示好”略有一点昂贵。
    可是这种昂贵,反过来其实也是一种对邓玦的保障。
    毕竟你若诚心投靠一个人,自然不希望对方是个毫无心计、来者不拒的憨货。
    邓玦望向穆明珠,非但没有恼怒,丹凤眼中流转的笑意愈深,轻言慢语道:“雍州七大世家,裴、柳、薛、庞、韦、崔、杜,皆有田产万千亩、部曲万千人。若说其中哪家最该留意,末将要说柳家。”
    穆明珠问道:“为何是柳家?”
    邓玦对上穆明珠的视线,眼睛轻轻眯起来,弯成一个有几分顽皮的笑,轻快道:“从前末将江畔垂钓,柳家大郎牵黄擎苍来狩猎,惊走了末将一竿好鱼。”
    饶是穆明珠满腹算计,闻言也忍不住轻笑出声。
    邓玦望着眼前笑靥如花的公主殿下,眸光微动。虽然他清楚这位四公主殿下芳华正好,但因她在扬州的霹雳手段,总让人想象出一副狠辣深沉的样子。谁知方才雨夜初见,公主殿下的真容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四公主殿下无疑是美人胚子,但是比她的美貌更叫邓玦诧异的,乃是她素面朝天的做派。时下女子,不管是高门贵女,还是小家碧玉,只要家中还能买得起一盒胭脂,总是要装扮过后才出来见人的。只有那等要下地劳作的农妇,才不施粉黛。
    邓玦为荆州都督,往各处走动所见的女子,没有一个不涂脂粉的。日日如此,人人如此,邓玦脑海之中,女子只有扮了妆容的模样,至于原本素净的脸该是什么模样,反倒成了模糊的印象。
    方才初见之时,他抬头见了穆明珠素净的面容,竟感到一种强大的力量。
    与其说这位公主殿下不施粉黛,是出于对天生美貌的自信,倒不如说是因为她手中的权力和她追求的目标,早已异于常人。
    她已经跳脱出要在容貌上费心神、做文章的阶层。
    毕竟哪怕同样的公主之尊,邓玦也曾见过此前已经嫁人的二公主与三公主,她们一样是精致的妆容,如果说与寻常女子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她们的妆容更加华贵,要人一看便知,这是寻常人家用不起的首饰脂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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