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这柳光华原本是宛陵城一对双生子中的妹妹,父亲乃是城中一名小吏,父母恩爱,家境也还算殷实。只是她父母子嗣上艰难,直到她母亲四十岁这年,才得了这一对孩子。老夫妻将这一对孩子爱愈珍宝,当然男孩与女孩疼爱之中又有所不同,女孩固然好,但将来不过嫁出去相夫教子,男孩却能延续柳家的香火。柳光华父母一心将男孩好好培养,要他将来出人头地,自幼便悉心教导他读书算术。柳光华那时三四岁,也跟在哥哥身边听着,父母也不会拦着。那男孩果然聪明伶俐,不足五岁便背得出文章、记得住算经前篇。可惜造化弄人,至五岁那年,男孩淘气,又不喜父母约束着他读书,趁着夏日午时父母睡下,独自溜出家门去,与街上的伙伴同去玩耍。待到下午父母醒来,不见了男孩,直寻到傍晚也不见人影,待到晚间便有噩耗传来,说是城头大井中死了个孩子。柳光华父母寻过去一看,那捞出来的孩子可不正是男孩的模样?她母亲当时便觉天旋地转,晕厥过去,醒来恸哭。后来柳光华父母满腔郁痛无处发泄,更把那些同行伙伴的父母都告上府衙,却也不能叫儿子复生。
    自那以后柳光华的母亲便好似半疯了,有时哭得泪水涟涟,捉了柳光华,盯着她那与儿子肖似的面容,恨声道“死的怎么不是你?”。
    那些幼时的记忆,柳光华此时想来已经模糊,也不愿在公主殿下面前提及,她只简短道:“后来偶然一日,下官错穿了哥哥的衣裳,母亲竟又好转了……”抓着她口口声声喊“亲儿”,只当是男孩又活了,又教导她读书算经。
    从那一日之后,柳光华便扮起了早死哥哥的模样,穿男孩衣裳,做男孩打扮。
    她母亲本已是半疯,每日清醒着便是教导她读书算经。
    从前她哥哥于算经上尤其伶俐,所以每当她解出题目来,她母亲便会分外高兴。而她的父亲年岁比母亲更大,对于这样的情况,也是疲惫无奈,索性由着老妻去了。后来为避免左邻右舍或熟悉的场景刺激到老妻,她父亲带着全家搬到了临县居住。
    就这么积年累月下来,柳光华为了讨母亲欢心,发疯似的苦读苦练,竟慢慢果真于算经一道有了“天赋”。
    她充作男儿的身份,凭着勤学苦读的真本事,从小小的县城考出来,到郡中读书,乃至于最后入了南山书院。
    她走得越来越高,也就越来越惶恐于自己的秘密。
    可是说来也奇怪,不知是她过份冷淡的性情,还是她过份高超的算经能力,竟从未有一人怀疑她是女子——毕竟女子就算扮了男装,也不过是于诗词一道作些文章,能懂算经已是不易,更何况是精通呢?
    时人根深蒂固的偏见,竟成了她伪装身份的绝佳武器。
    直到昨夜一场乌龙,这秘密终于给公主殿下撞破。
    “下官并非有意相欺,只是一步步走到如今,实在不知该如何抽身退步……”柳耀伏地颤声道:“下官听凭殿下发落。”她清楚顶冒身份考试的下场,法律上的惩处是很严格的,轻一点剥去她所有已取得的成绩、剥了她一身官服、发回原籍,若不巧判的重了,说不得要拖累家人。
    穆明珠被她的故事所震撼,窝在车厢一角,良久呼出一口气来,却是讥讽道:“可见世人说女子不如男,都是放狗屁。世上固然有天赋异禀之人,但绝大多数还是普通人。在这些普通人之中,只要给女子与男子一样的教育、一样的待遇,其中勤奋刻苦之人,便能卓然而出。”她望着车厢顶,目光幽深,轻声道:“若是你那哥哥不死,便也没有今日的柳光华了——何其可悲。”
    她虽是公主之尊,然而在这古代的社会,一样遭受着性别偏见带来的歧视。譬如在皇位的继承人择定之中,哪怕她一母同胞的哥哥,三个里面已经死了两个,母皇下一个考虑的竟然不是她,而是穆武那个外甥。她不是没有考虑过母皇带穆武入太庙的用意——母皇还不想放权,但是朝中要她择定储君、还权于周氏的声浪已经不可遏制,这种情况下选择任何一个周氏皇子为继承者,皇权都会急速从母皇手中流向储君。所以母皇暗示于穆武,在朝中激起另一种声讨的漩涡,转移众人的注意力,不失为缓兵之计。这固然有母皇喜欢穆武性格的原因,但是这原因又能占了几成呢?而从大的方面来说,母皇迫于朝臣的压力,内忧外患之下,还不得不应付还政周氏一事,不正也是众朝臣、乃至于天下人的一种偏见吗?做了皇帝又如何——你的皇位是从你丈夫那里得来的,自然还要还到你丈夫家中去。
    穆明珠有感而发,这番话既是对柳耀说的,也是抒发自己胸中郁气。
    柳耀一愣,万万没料到自己坦白之后,公主殿下当先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她明知不该,却忍不住抬眸往公主殿下面上看去。
    穆明珠也正低头看向她,道出一个叫她惊愕万分的提议来,“你想不想表明女子之身?”
    柳耀彻底愣住,第一反应是惊慌的,轻声道:“殿下要下官……回原籍吗?”她若是表明女子身份,因此前触犯的一系列律令,最轻也要发还原籍了。
    穆明珠微微一笑,安抚道:“法理之外,不外人情。母皇御前便有女官如李思清等人,她素来赏识才华出众之女子。你于算经一道,可谓当世罕见之奇才。我在母皇跟前为你铺垫一番,不但可以免去你的罪责,还可以要你继续在朝中做事。”
    在穆明珠看来,这应该是很有帮助的一则提议,对方应该会如释重负、而后欣然接受。
    然而出乎她的意料,柳耀闻言之后,非但没有放松下来,反倒面色沉重、忧心忡忡。
    “怎么?”穆明珠温和问道:“哪里不妥?”
    柳耀听得公主殿下声气儿和缓,长久以来的秘密给公主殿下知晓后,非但没有遭受斥责、还得到了帮助的提议,不禁便放下戒备,也敞开心胸,轻声迷茫道:“下官不知该怎么做……”
    穆明珠最初没明白她的意思,看着她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柳耀有些艰难地把话语从心中挖出来,“下官不知该如何做一个女人……”
    她的表达并不是很清晰,但是穆明珠听懂了。
    柳耀做了二十多年的假男人,当突然有一个机会要她表明女子的身份,她全然迷茫了,乃至于恐慌。
    该如何做一个女人,同时又做朝廷的命官。
    该如何做一个女人,同时又精于算经一道。
    该如何做一个女人,同时掌管底下二十多名监理……
    “不该这么想。”穆明珠断然道:“不要去想如何做一个‘女人’,只想着做一个‘人’便是了。”
    柳耀迷茫而又惶惑地望向她,在计算繁杂账目时飞速运转的大脑,此时却像是糊成了一团浆糊。
    穆明珠也知道,要在一刹那改变一个人毕生的自我认知未免有些强人所难,更何况还要逆着时代的偏见而行。
    她想了一想,招手道:“起来。”
    柳耀应声而起。
    穆明珠又道:“坐过来。”
    柳耀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两步,斜签着坐在车窗下的长凳上。
    穆明珠温和道:“你别怕——本殿并不是一定要你表明身份。”
    柳耀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
    穆明珠沉吟道:“你只管做好手头上的差事。至于你的身份,等你什么时候想清楚了,再来告诉本殿。”她稍微坐起身来,伸手去握住了柳耀的手。
    柳耀浑身一颤——她身负秘密,多年来不与人相亲,在南山书院更是独来独往,上一次被另一个人握住手,大约还在孩童之时。
    穆明珠用力握了握她的手,想要借此传递给她某种力量,又道:“你记得,本殿站在你这一边。”
    柳耀低下头去,看着自己被公主殿下握住的手,鼻腔中涌起止不住的酸涩,眼中已经有了泪水。她不敢给公主殿下察觉,吸气轻声道:“是。”
    穆明珠松开她的手,思量着道:“你既然是女子,这一路上住宿之时,若是与那些监理们混在一处,难免多有不便。不如随本殿在内院歇下,给你单独腾一间房出来……”她虽然希望有一日柳耀能正大光明以女子身份现于人前,但当下还是尊重柳耀的选择。毕竟比起柳耀的身份问题来,要她当下能够保质保量完成应做的差事才是最紧要的。
    柳耀低头沉默听着,忍着泪水与哽咽。在她担惊受怕的一生之中,从未有人如此关怀照料于她。
    “这样大的秘密都给本殿知晓了。”穆明珠玩笑道:“还有什么小秘密,是本殿应该知道的吗?不如一并讲了。”
    柳耀含泪一笑,如一朵冰牡丹绽放,当真美不胜收。
    她低头认真想了一想,道:“再没有了。下官唯一的秘密,便是这……女子之身……”
    “好。”穆明珠看出她情绪激动,怕她难堪,只作不知,又笑道:“那还有什么要问本殿的事情吗?”
    柳耀吸了吸鼻子,有些不确定地问道:“那下官……还能继续做手上的差事吗?”
    穆明珠失笑,道:“若不是为了要你好好办差,本殿何必如此劳神费力?”
    柳耀这才彻底放了心,顿了顿,又道:“那宝华大长公主殿下……”昨夜的事情,皆因她的容貌入了宝华大长公主之眼而起。
    穆明珠以为她还在担心,安抚道:“无妨。宝华大长公主虽然爱美人,但素来并不长情,最长的也不过三两个月便抛之脑后了。咱们这趟去雍州,少说也要一年半载才能回来,等回来的时候,怕是她早忘了你是谁了。”
    柳耀低声道:“昨夜连累了殿下,下官更不知该如何报答……”
    “要报答还不容易吗?”穆明珠口吻轻松,笑道:“好好办差便是了。”
    柳耀抬眸看她一眼,目光坚定,沉声道:“是。”
    一时柳耀退下,樱红入内悄声道:“奴瞧着那柳监理眼圈红红的,倒像是哭了一场。”
    穆明珠一笑不答,问道:“方才后面吵嚷什么?”
    樱红无奈道:“是穆郎君,嫌底下人呈上的茶水冷了,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穆明珠冷笑道:“且惯着他。”
    果然从建业往雍州的这一路上,穆武是出尽了招数,一会儿嫌茶水冷了,一会儿嫌洗脚水烫了;一会儿嫌马车颠了,一会儿嫌备下的马不及大走骡稳当;时不时还要指桑骂槐,戳一戳穆明珠。
    樱红与翠鸽等贴身的侍女都暗中气得不行,倒是穆明珠还沉得住气。
    待到了江夏镇,扬州旧人之中,静玉一马当先,赶在众人之前,先到了穆明珠下榻的驿站。
    他一袭黄绸衣,头戴粉锦帽,俨然是个贵公子打扮了。只是寻常贵公子帽子上镶一块碧玉,他则是镶了一圈,像是生怕旁人不知他财大气粗。
    静玉给侍女领着,到了穆明珠跟前,立时便扑上来诉请,又哭又笑,道:“殿下当真狠心,一句话都没有就把奴等抛在了扬州城。奴几次三番写信求见,殿下只不许奴前来。好容易陛下开恩,奴一得消息哪里忍耐得住,恨不能插上翅膀来见殿下。这一路上快马加鞭,屁股大腿都磨破了,咬着牙还是一路往前赶……呜呜呜,奴对殿下的心,天地可鉴……”
    听着静玉一套唱念做打下来,樱红与翠鸽等人都悄声笑起来。
    穆明珠搁下手中书卷,忍笑打量他一眼,不接他的茬,反而笑道:“你这帽子有趣——给本殿瞧一瞧。”
    静玉喜笑道:“不愧是殿下,识货。”他一面说着,一面自己抬手去摘那帽子,手举到半空,忽然面上一僵,动作顿住了,见公主殿下还等着,只能一狠心摘了帽子捧上来,却是迅速用另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脑袋——他在扬州扮做假和尚,早剃光了头发,如今刚长出来一寸长短,正是模样尴尬之时。
    穆明珠莞尔,手中转着他的帽子,看那一圈镶嵌的美玉,竟都雕成了不同的佛像模样。她站起身来,见静玉羞窘,一抬手便又给他把帽子扣了回去,笑道:“不错。”
    静玉帽子回来了,自信心便也跟着回来了,闻言眼睛弯了,连声道:“能得殿下这一声赞,奴真是什么都值了。”
    穆明珠问道:“王长寿他们呢?”
    静玉殷勤还没献够,不是很乐意提起旁人,便道:“他们贵人事多,在后面慢慢走呗。”
    话音未落,就听外面一阵高声喧闹声。
    这段时日以来,樱红翠鸽等人都已经习惯了。
    静玉却是皱眉怒道:“殿下在此,外面何人敢如此放肆喧哗?奴去管教他们一番!”
    穆明珠淡声道:“那是穆国公府的郎君,本殿的表哥穆武。”
    “哦。”静玉一噎,觑着公主殿下的面色,大声道:“凭他什么国公府的郎君,还能高过咱们殿下去不成?奴这就去教教他礼数!”
    穆明珠笑眯眯道:“好。”
    静玉嘴上强硬,脚下不动,“奴着急来见殿下,只带了十几名扈从。不知殿下身边有没有趁手之人……”
    穆明珠一笑,道:“本殿给你两百名扈从。”
    静玉大喜。
    穆明珠又道:“不过本殿那表哥有三五百家丁。”
    静玉立时喜色转悲。
    穆明珠笑出声来。
    静玉才知公主殿下在同他玩笑,委屈巴巴道:“殿下……”
    穆明珠止了笑意,淡声道:“待过两日再看。”
    两日之后,萧渊与林然携五千兵丁,于沔水之畔,迎到了穆明珠。
    穆武一见之下,便觉大事不妙。他这段时日来敢如此放肆,便是仗着手中五百家丁,不输于穆明珠扈从千人。而等到了雍州,又是英王的地盘,他也已提前打点好关系,更不需惧穆明珠。
    只是没想到,半途有兵马来接穆明珠。
    穆武也并非蠢货,见势不妙,已悄无声息带人离开。
    穆明珠与萧渊在前,林然领兵在后,于云梦泽前追上了穆武一行人。
    “表哥哪里去?”穆明珠望着停于大泽之前的穆武,驱马缓缓上前,噙着一丝笑意从容问道。
    第135章
    昔日楚王狩猎的云梦泽,如今已萎缩了大半,更有部分湖泊退化为沼泽。
    穆武出逃所至,已经到了沼泽的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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