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是为了“洗脱嫌疑”,还是早已决定告知实情,谢钧没有犹豫,一开口给出了名字,“穆武。”
    “果然是他。”穆明珠倒是没有很意外,她原本的猜测也是在穆武与谢钧之间,但若是谢钧,手段会更高明,不会给她喘息的时机。
    穆明珠跟穆武的“仇怨”由来已久,见她犯了错误,穆武会冒出来挑事儿,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穆武不会看时机,造出的声势也不够大,要么就得在穆明珠刚回建业的时候,就从**上把她“杀死”;要么就干脆别做。他组织的这股对穆明珠的攻讦,好似拉稀一般,时快时慢,时烈时缓,又撞在穆明珠总揽后勤粮草的当口,至少目前看来完全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只不过是给穆明珠添一点烦心事儿而已。
    但这却给了谢钧机会,如果谢钧不是寻到这里要“帮助”她,而是转而“帮助”穆武。谢钧不用自己出面,只要让那些与谢氏有渊源的官员士人,纷纷上奏攻讦穆明珠,就会起到比穆武所做强十数倍的效果。穆武甚至会先是迷茫,继而沾沾自喜,说不得会认为是他发起了这一切。
    而如果谢钧要“帮”她,也很容易,以他的名望,稍微漏漏口风,为穆明珠说话的人立刻便会压倒穆武鼓动起来的那一小撮官员。
    这也正是士族厉害之处——他们掌握了**。
    谢钧慢悠悠道:“你总揽后勤粮草,差事办得漂亮。齐都督在前线又屡立战功。穆武见你们一对爱侣,各有所得,心生嫉妒也是很正常的。”
    穆明珠听着他这几句话,忽然心中一惊。
    在这番对话中,谢钧提起齐云来,怎么都有几分突兀,况且又用了“一对爱侣”这样的说法……
    难道是谢钧察觉了什么?
    这并不是谢钧第一次提议要“帮”她。
    上一次谢钧主动提出要帮她,还是在扬州焦家的太泉湖畔,他说可以帮她除掉齐云这个麻烦。
    彼时她敷衍下来,要他等她的信号,以此拖延时间,随后在扬州整兵马、灭焦家……而当初谢钧说要帮她的那个忙,也就没了结果。
    记得当初焦家家主焦道成被捉,就是给谢钧安排的人冷箭射
    死的。谢钧既然能安排下暗杀的人手,未必不能安排下旁的探听之人。
    那么当初关于齐云悬而未决的“小忙”,是不是让谢钧费心安排人去盯着了呢?
    以谢钧的缜密与心劲,只从结果来看,是不是已经猜出她和齐云的关系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糟糕?
    就好比她疑心很多事情背后都有谢钧的黑手一样,所缺少的不过是中间的证据链。
    穆明珠不动声色看向谢钧,见他正含笑望来、从容不迫——谢钧今日久候,等她私下说话,究竟是为了在穆武一事上给她“帮忙”,还是为了暗示她别的什么呢?
    譬如说,他拿到了她与齐云交好的证据?
    穆明珠心念如电转,回想此前在扬州城内与齐云的种种往来。她当时或有心或无意,应当不曾留下纸面上的证据。她与齐云的亲密之举,也都是在四下无人之处,除了近身侍奉的樱红,再无旁人知晓。
    谢钧应当是在诈她。
    穆明珠拿定了主意,眉目冷凝,道:“说什么一对爱侣?我当谢先生是真有要紧话要说,这才驱车前来,原来只是同我玩笑来的。”便佯怒转身要走。
    谢钧歪头看着她的背影,静静看她走出三步,掩下面上思量之色,这才开口道:“是谢某说错了话,殿下勿怪。”又道:“我是真有一事要问殿下。”
    穆明珠这才止步,回头看来,却不肯上前,冷声道:“谢先生请讲。”
    谢钧盯着她,蹙眉似有几分不解,轻声道:“谢某究竟是哪里得罪了殿下?”
    这问题谢钧在宫门外已经问过一遍。
    当时穆明珠胡乱搪塞过去了,但她驾车而来这一路,其实一直在思考该怎么回答才好——从谢钧的视角来看,她的态度的确是太奇怪了。
    以谢钧的名望、相貌、性情来说,她前世对谢钧的态度,虽然有点出格,但还可以理解;但无论如何,也不该出现戒备敌对的态度。
    虽然以穆明珠的视角看过去,谢钧油腻又自大,但不得不承认,他已经是同时代士族之中的佼佼者。至于穆明珠认为的油腻,在同时代的人看来,只是风流多情罢了,是可以传为美谈的。就算因性情不同,穆明珠可能会厌恶谢钧,但为什么会防备呢?这一点一定让谢钧很想不通。
    而穆明珠对谢钧的防备,深入毛孔,哪怕表面上交好,做出的事情仍旧是防备的。
    谢钧是看结果的人,自然也瞒不过他。
    如果穆明珠不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那么说不定谢钧就要怀疑她已经发现了他私下的图谋。
    谢钧缓缓走上前来,靠近了穆明珠,轻轻低头看向她,用他惯常的语气,带着几分蛊惑与情话般的宠溺,低声又道:“小殿下,谢某究竟是哪里得罪了你?”他狭长双眸眯起,藏起闪烁的精光。
    穆明珠不答反问,道:“谢先生,本殿又是哪里得罪了你呢?”
    谢钧微微一愣,道:“殿下何曾得罪在下?”
    穆明珠又道:“那谢先生为何如此戒备防范于本殿?”
    谢钧又是一愣,盯着穆明珠,一时没有说话,大概是被她的“回答”打懵了。
    穆明珠侃侃道:“本殿待人,像来如同明镜。人待我如何,我便待人如何。谢先生戒备防范于本殿在先,又如何能求本殿亲善于先生呢?”
    谢钧没有言语,眼珠慢慢一转,看着穆明珠,仔细想来竟觉得也有几分道理。
    譬如从前右相萧负雪教导于她,她便一心都是萧负雪;再譬如齐云乖戾,纵然是皇帝赐婚,她从前也是厌恶不甘。
    至于对待他……
    谢钧想起去岁他刚来南山书院时,曾见过书房中夜读的穆明珠,彼时女孩抬起头来,同他玩笑“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时,可是丝毫没有防备之态。
    这么说来,难道当真是因为他的态度变化,才导致了穆明珠的态度变化?
    在穆明珠精心设计的反问之下,谢钧竟陷入了自我怀疑。
    之所以说这反问乃是穆明珠精心设计的,乃是因为这看似简单的一句反问,其实是穆明珠一路上从无数应答中选出来最巧妙的一条。
    前世宫变之后,谢钧下令杀她,根本是出于对她的戒备与防范。
    可是这种戒备与防范究竟是因何而起呢?
    穆明珠一直在思考,但始终没有确定的答案,这正好是个机会。
    谢钧对穆明珠印象的大改变,源于见她反制穆武的那一夜,自那之后,虽然他自认为不曾表露什么,但也许在面对穆明珠时,态度还是有了些许变化。而在他还未知觉的时候,穆明珠已经敏感地察觉了他态度的变化,虽然不知根由,但是也戒备于他了……
    这么说来,竟是一桩糊涂案,并非他原本所想的……
    谢钧心中悄悄松了口气,暂且放下了原本的猜测——有扬州的那两个人证,穆明珠又与焦道成接触过,若是给她察觉了什么,也大有可能。若果真给她察觉了内情,他也只好不顾大局,先封住她的口了。现在看来,这穆明珠倒是并不知内情的,毕竟,就连焦道成也不知道他与歧王周睿之间的关系,更何况是穆明珠。他是给穆明珠在扬州的手腕惊到了,一时之间也把她想得太厉害了些。
    穆明珠斜眼看着他,冷不丁道:“谢先生可想好如何骗我了?”
    谢钧失笑,摇头无奈,便把当初撞破她反制穆武之事娓娓道来,“我当初本是为了救你,谁知殿下巾帼英雄、根本不需在下出面。自此事之后,谢某对殿下大为钦佩,言谈之中或许流露了几分,绝非戒备忌惮——殿下误解谢某深矣。”
    穆明珠这才明白,想来前世也是这般,因撞破了她威胁要骟了穆武的那一幕,谢钧自此对她留了心,三年下来后,谢钧认为让她活下去会成为巨大的威胁,因而在宫变之夜下令杀**她。
    “不只是穆武这一事,后来谢某几次见殿下与萧渊等人打马球,排兵布阵也颇有章法……”谢钧含笑又道:“谢某待殿下,因钦佩之故,与待寻常女子不同,兴许便给殿下误解了。”
    他随后又赞美了穆明珠的果决坚毅、勇敢镇定。
    穆明珠听着他的解释,面色渐渐和缓下来,似乎是相信了。她不得不佩服谢钧这张嘴。前世为幽灵之所见,她清楚在谢钧看来,女子最好的品德就是可爱柔弱。但是现下同她对谈,他便很会说话,转而赞美她的勇敢果决。只看他现在的模样,绝对想象不出他私下的言谈。最妙的是,他的赞美是那么真诚有分寸,丝毫不显谄媚逢迎。
    只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谢钧忽然同她说这些好听的话,所为何事呢?
    穆明珠心中猜度着,口中释然笑道:“那大约是我真误解先生了,如今说开了也好。”又道:“误会解开了就好,谢先生也不必一再夸我。”
    谢钧却是正色道:“谢某只是想让殿下知晓,似殿下这样优秀的学生,不管做什么事情,谢某都愿鼎力相助。”
    穆明珠微微一愣,抬眸看向谢钧,不确定他说的是不是自己所想的意思。
    谢钧悠悠又道:“譬如这次典籍换粮之事,殿下大可以直言相告于在下。又或是此前殿下总揽后勤粮草之时,若有需要之处,也可差遣于在下。”他眸色深深,看向穆明珠,“又或是将来殿下有什么用得到在下之处……”
    穆明珠终于确定了——谢钧竟然是要拉拢她!
    只是他是真心要拉拢她,还是佯装拉拢她只为来日杀死她呢?
    第125章
    当是时,落霞满天,山林如醉,天下士族之首的谢钧忽然示好,极言愿鼎力相助,如何不令人动心。
    不管此时站在谢钧对面的人,是心怀野望的枭雄,还是春
    情初动的少女,大约都要被他带来的巨大诱惑所蛊惑。
    可惜穆明珠两者皆是,又两者皆不是。
    穆明珠的目光从谢钧面上散向他背后的云霞。她有些奇怪于自己内心的平静。
    如果一定要解释她对待谢钧的态度,大约只有“祛魅”这个原因。
    前世为幽灵那三年,她已经看尽了谢钧的每一面。有的人表里如一,有的人私下那一面更可爱可敬,而谢钧显然不属于前两者——似前两者这样的人本就是极少的。原本笼罩在谢钧这个人身上一切神秘的、魅惑的存在,对她而言都已经消解了。她只看到他骨子里与“名士”不符的庸俗,与美德相悖的傲慢,还有那只为权力而去的一颗冷心。
    穆明珠拿捏着分寸,慢悠悠道:“谢先生这是帮我呢,还是害我呢?”既然已经给谢钧看出了她真正的能力,她也不必再佯装,又道:“我前番在扬州闹的事情还没平息,若是再突然有了先生之助,朝中有些小人更不知要说出什么好话来了。”前头才动了兵,后头又得了谢钧的支持,那才是真叫人怀疑她穆明珠的图谋呢。
    谢钧明知她指的是什么,却一笑道:“说什么好话?说谢某得公主殿下垂青,终于为殿下诚意所打动,甘愿做情郎?”他口中如此说着,举动却比从前有分寸太多,不曾上前,不曾抬手,神色亦淡然,毫无狎昵之态。
    他只是针对穆明珠的担忧,给出一种解释而已。
    从前穆明珠可以借着风月避政,如今自然也可以用这法子释疑。
    穆明珠眸光微动,似是在考虑,缓声道:“如此掩人耳目,终非长久之计。谢先生还是待本殿考虑几日。”
    谢钧目光在她面上一转,轻声道:“当初在扬州,殿下也是要谢某等你消息……”那时候他主动要帮她处理掉齐云这个麻烦,被穆明珠以缓兵之计拖住了。
    后来的事情,两人都心知肚明。
    “若殿下有旁的顾虑,”谢钧慢悠悠道:“也可以是殿下风采过人,谢某有君子之思。”
    谢钧虽然看似改变了对穆明珠的态度,但骨子里还是原来的他,不管嘴上说着多么动听柔情的话,实际上却是步步紧逼、一丝不让的。
    穆明珠盯着他面上毫无破绽的笑容,心中忽然划过一丝闪念——谢钧该不会是意识到了她与母皇之间已经缓和的关系,有意要从中制造裂隙,使得母皇疑忌于她吧?
    当下拒绝谢钧显然是无效的。
    穆明珠一笑,不置可否,抬头看了看天色,道:“今日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天色已晚,本殿还要往济慈寺去上柱香——”她看向来时的大路,见公主府与谢府的扈从都等候在侧,便伸手一指,道:“谢先生请便。”
    谢钧只当她是默许了。有时候话并不需要说得太明白,事情只管去做就是了。
    “告辞。”谢钧达到了最主要的目的,也不会不看眼色硬要跟穆明珠一同入寺上香,只负手身后,示意穆明珠先往山上行,他要目送之后再离开。
    见两人谈话告一段落,原本守在大路口的两府扈从这才迎上来。
    樱红追上几十级台阶,来到穆明珠身后,为她披上一袭薄绸披风,口中道:“山中秋寒,薛医官的药吃了这么久,总算得他说有成效停了,可别一不留神再……”
    穆明珠拢紧了披风,听着樱红包含关切的絮叨声,心神从方才与谢钧尔虞我诈的对谈中收回来,却也没有打断她,只安静拾级而上,含笑听着,待到她停下来,抬头望一望山顶的济慈寺,这才问道:“扬州大明寺诸人的度牒如何了?”
    此时要做合法的出家人,却也不容易,还需要朝廷颁发度牒,才能享受出家人的待遇。
    穆明珠当初在扬州时,杀了大明寺跟焦道成沆瀣一气的原住持净空,后来机缘巧合,倒是见给人送到她身边来的侍君静念有几分慧根,便要静念顶了这个缺;又要那跟着焦道成做了许多恶事,却与当地士族官员来往颇多的崔尘崔别驾也做了和尚。再后来穆明珠回到建业,手上的事情千头万绪,便把给朝廷给静念、崔尘等人颁发度牒的事情,交给樱红去盯进度了。
    樱红方才从宫门外乘车跟来,见公主殿下载着那谢先生一路急速出城、很是不同寻常,因此一面絮叨一面也在觑视穆明珠的神色,此时见她开口、神色如常,才放下心来,轻声道:“朝廷的文书已经填了名,只等上面用印。奴昨日才派人去问过,说是少则三五日,多则旬月,便可发下来了。”
    穆明珠虽然素知这等清闲职位上的官员不做事,却也没料到其效率会如此之低。她从扬州城回来,一整个秋季都快过完了,两份制式的度牒竟然还未批下来。不必想,这经手的官员必然是世家所出的子弟。
    樱红又道:“再有就是静念小师父因要做住持,按理还要有戒牒。前番静玉公子不是致信于殿下,说是想要带静念小师父来建业济慈寺受戒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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