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殿怎么没想到?”穆明珠击掌一笑,从前在建业城中,萧渊闲暇的时候也爱往茶馆等处跑,倒不是为了听戏听曲,他是专爱听南来北往的人闲聊天的。有时候,萧渊听到投脾气的人,便会帮对方结了账,也不管对方是贩浆走卒还是屠夫男妓。若是当场没有聊尽兴,萧渊还会把人请到相府西院去,有时候一连请对方住上十几日。这其中固然有人真经历了精彩故事,但也不乏坑蒙拐骗之辈。也有一开始无意中引起了萧渊兴趣,后来见他亮了身份,便缠上来混吃混喝讨要好处的。穆明珠就给他揪出了至少两个来,不过萧渊全然不在意。
    用萧渊的话来说,他给出的那点财物,比不得对方精彩的故事。真要计较起来,也是他赚了。
    哪怕对方的故事是编的,那也是精彩绝伦的好故事。
    好在他也不是真傻,故事听得差不多,也就把人送走了,倒是从没有被赖上撕不开的情况出现。
    这次穆明珠寻到萧渊所在的茶馆时,果不其然,萧渊又已经与素不相识的百姓拼了桌。
    萧渊一个锦衣郎君,坐在一众布衣之中,竟然丝毫没有违和感。他那随意横坐在长凳上的动作,宛如才做完工的力夫。
    此时一桌人正聚精会神听一个疤头壮汉讲话,竟是谁都没有察觉窗边来了一队人。
    穆明珠摆手示意翠鸽等人站到远处,她自己立在窗边,听那些人说话。
    只见那疤头壮汉比手画脚、义愤填膺道:“我那妹子当初不听家里的,给来扬州卖毛皮的商人给哄骗了,一心跟着那商人去了梁州。当初我们是苦劝的,梁州紧挨着大梁,若是一旦有战事,岂能讨了好处去?况且嫁到那么远,有什么事情家里也帮不上,嫁给富商又有什么用?自来商人最薄情寡义!如今怎么样?都被我说中了吧!大梁骑兵南下,长安镇都破了,梁州还能留吗?好在我那妹子也不是糊涂的,一看情况不对,赶紧就往回来。我那富商妹夫,说出去是贩卖几千块好皮子的
    有钱人,又有什么用呢?逃命的时候如何顾得上财产?如今卷了包袱来扬州,吃喝住宿一应都要我们照料了。虽说带出来些金银首饰,可家业是没了!”
    “何至于这样急?”萧渊出声道:“朝廷派了齐将军领兵抵挡,总能给你妹夫送出货物的时间……”
    那疤头壮汉看着萧渊,粗声粗气道:“我看你这郎君的打扮,跟我那富商妹夫从前有几分相像。你虽然请咱们一桌吃食,是个善心的,但真论行事,怕又是一个我妹夫。郎君你啊,只在深门大院内,哪里知道外头的苦处?”
    萧渊也不恼,笑道:“还请哥哥教我。”
    那疤头壮汉倒是有点不好意思了,道:“当不得郎君这称呼。”叹了口气,又道:“咱们的兵调过去,看着人数是不少,可是我那妹夫说了,全不顶用。原本皇甫老将军在的时候,还能周全着。但是如今皇甫老将军一死,那些当兵的本来就心里不痛快,又凭空换了个齐将军上来……”
    萧渊道:“那齐将军做副将也有二三年了,怎么说是凭空?”
    “这就是郎君你不懂了。他做了副将,可打了什么仗?底下的兵只知道皇甫老将军,从不知什么齐将军。他就是做了二十年三十年的副将,还是跟皇甫老将军不一样。要我说啊,皇帝要那什么副将顶上来,还不如要皇甫老将军的儿子来做将军……”
    萧渊笑道:“那皇甫老将军的儿子是个文官……”他摇头闭嘴,又道:“哥哥你接着说。”
    那疤头壮汉又道:“这一来底下的兵不认上头的将军。二来是,诸位数一数,咱们都多少年没打仗了?我那妹夫亲眼看到的,那当兵的穿的甲衣都生了锈,拿的刀都抖不响了……”
    萧渊蹙眉,窗外的穆明珠也皱起眉头。
    朝廷缺钱是多年来的问题了,没有钱,也就无法给士卒置办新的甲胄武器。即便是府兵制出来的兵,需要自己置办武器等物的,他们也是因此贫穷置办不出新的来了。
    这背后牵扯的事情,可就太多太深了。
    皇帝穆桢左右平衡十数年下来,常年要面临的最大问题,其实就是“钱从哪里来”这一点
    。
    那疤头壮汉显然并不了解现象背后的本质问题,只是愤怒咒骂道:“皇帝拨下来的粮饷,都给上头的官一层一层分了个干净,底下的人连一粒米都见不到了!你们说说,就这样的兵,如何能跟人家大梁的骑兵打仗?这不是要咱们的兵上去送死吗?”
    也就难怪长安镇,大周士卒与大梁骑兵相逢,一触即溃了。
    “我妹妹这还算是幸运的。到底我妹夫还有几个臭钱,能早拿到消息,看情形不对,抛了货物也要跑,这才保住性命。我那妹夫的姐姐,就嫁到了长安镇……”疤头壮汉既悲且怒,道:“今日才传来的消息,说是他姐姐一家,一个都没活下来,还是家里的伙计拼死跑出来报信,咱们才能知道消息。那些大梁来的禽兽,连才十二岁的小姑娘都不放过,我妹夫那外甥女……还有他姐姐……全都是先奸后杀,他那姐夫跳出来跟人家拼命,哪里敌得到对方雪亮的长枪,开膛破肚死了……”
    一桌的人都沉默了,有人狠狠一拳砸在桌子上,骂道:“这些禽兽不如的梁人!”
    穆明珠也在窗外沉默着。
    往往两国交战的时候,从来不缺力主绥靖之人。
    只是这等人忘了,“亡国”二字,从来是与“灭种”连在一起的。
    敌人占了你的土地,却并不会止步于占了你的土地。
    那疤头壮汉抹了一把脸,又道:“那伙计说,不只是他们一家,整个长安镇都成了一片火海。那些梁人怕咱们的人藏在里面,东西抢光之后,便是一把火……
    “他们不会留在长安镇的。”那疤头壮汉似乎有些累了,坐下来疲惫道:“他们还会继续杀下来。”
    众人既悲愤又惧怕,在不安的沉默中,有人道:“咱们有长江之险……”
    另有人低声道:“从前还有黄河天险呢……”还不是给大梁一路压了过来?
    萧渊轻轻起身,把荷包中的金珠子尽数倒给那疤头壮汉,道:“这些给你那妹子在扬州置个家。”
    在座的人从未见过真的金珠子,一时都愣住了。
    萧渊从茶馆中走出来,对穆明珠道:“都听到了?”
    穆明珠心情也有些沉重
    ,同他在路边慢慢走着,道:“朝廷若是能发一笔横财就好了。”
    朝廷军队所面临的窘境,固然有复杂的成因,但只要能解决了“钱”这一项,那么大部分的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至于粮草等的调度,又是另一回事。
    萧渊问道:“你在扬州城怎么发的财?”这也是建业城中很多人的疑问,穆明珠最初“招兵买马”、“哄抬粮价”,必然要有雄厚的资金作为底气的。
    穆明珠无奈一笑,道:“那是个不得已的办法,可一不可再。”孟非白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不能因为人家好说话,就逮着一只羊薅呐。
    “这等军饷用度的钱……”穆明珠眯了眯眼睛,道:“靠发横财是不够的,得从制度上解决才行……”
    萧渊低头走路,不知在想什么。
    穆明珠也陷入了沉思之中。
    “殿下……”直到齐云从长街拐角处忽然出现,下马上前来,“臣来迎殿下回府。”
    自从金玉园死鸽子恐吓一事过后,穆明珠出行,都有黑刀卫随行。齐云绝大多数情况下,也会亲自跟随。
    这次穆明珠临时起意出来见萧渊,并没有告知齐云。
    齐云是得到消息后,匆忙赶来的。
    “好。”穆明珠心思还在筹钱一事上,漫不经意应了一声,走过齐云身边时,忽然看到少年鬓发处闪亮细碎的汗珠,微微一愣,大约能猜出他赶来之匆忙。
    暮色四合,长街漫漫。
    前面的萧渊还在低头想着他的事情,后面的扈从侍女无人敢抬头。
    穆明珠垂下手去,在暗影中牵起少年的手,柔声道:“如今焦道成已除,扬州城内无碍了。”
    齐云一言不发,只低下头去看公主殿下牵着他的手——却只能看到两人交叠的衣袖。
    淡金色的衣袖拂在黑色的箭袖上,像是黑茎上长出来的金色莲花,何其怪异。
    虽然没人看来,但这样的牵手也不可长久。
    穆明珠用力握了一握少年的手,便又垂下手去。
    淡金色的莲花,从那黑色横伸的茎上飘走了,就像是从不曾停留过。
    齐云收回手来,压抑住自己想要追上去的冲动,仍是慢慢走着,却始终不离公主殿下身后
    。
    是夜,穆明珠在书房中同樱红吩咐明日的安排,道:“明日最后巡过扬州城之后,咱们便动身回建业。”
    樱红面露喜色,对于她和许多随行的侍女来说,建业城的皇宫才是家。
    “要王长寿、林然、秦无天、静玉等人一早都来见我。”穆明珠又点了几个人的名字,都是在扬州之战中立下功绩之人,只是其中有些人需要跟她回建业,有些人却需要留下来守扬州。
    她又交待了几件事情,停了下来,道:“本殿可有遗漏什么?”
    樱红想了一想,道:“奴一时想不到。扬州城里这两处园子,可要封存起来?”
    穆明珠道:“这些交给扬州刺史李庆安排就好。”她出神片刻,道:“先这样吧。”
    一时樱红退下,却又入内,垂首低声道:“殿下,齐都督求见。”
    穆明珠略有些诧异,夜色已深,自扬州城大捷之后,她已经很少深夜召见外人,但还是道:“让他进来吧。”
    齐云缓步入内,习惯性站在暗影的角落里。
    穆明珠起身活动着,松散筋骨,道:“你来得正好。我还说跟你商议一下,回程路上引出内鬼一事。好消息是我从孟非白那里借了一批可靠的人手,他不是局中人,底下的人也干净……”
    齐云安静听着。
    穆明珠说了半响,见他不言不语,倒是也没有奇怪,已经习惯了他在正事上的少言寡语,顿了顿,道:“你来是因为什么事儿?”
    齐云这才开口,大约是因为听她说话太久,他刚开口时的嗓音有一点干涩,道:“底下的人汇报,说是萧郎君还有那两个跟着他来的书童,今夜打点了行囊。”
    如果萧渊是要跟她一同回建业,不会今夜就打点行囊。
    “哦。”穆明珠应了一声,望着微微晃动的烛火,出神一瞬,并不是很意外于萧渊的举动,但心里生出一股极淡而又莫名的不舍。
    就好像有人陪伴的一条长路,要走到分岔口了。
    齐云望着她,轻声道:“殿下要做什么吗?”
    “对萧渊吗?”穆明珠摇头失笑,道:“不必。”她转向齐云,却见他站在暗影中看不
    太清楚,便招手道:“你过来些,怎么总站在灯影里?本殿都看不清你了。”
    齐云依言上前一步,却是低声道:“臣在灯下,殿下便看得见臣吗?”
    穆明珠笑道:“这算什么问题?”转而又谈到正事上去,道:“黑刀卫中的那三个可能有内鬼嫌疑的人,你可有进一步的猜想?”
    揪出这个与建业城中有勾连的内鬼,乃是至关重要的事情。
    齐云的问题没有得到答案,自己也不知究竟是失落还是松了口气。
    “有。”齐云闭了闭眼睛,压抑下汹涌的情绪,也答起正事来,“只是都不能最终推定。”
    而只要他一动这三个人中的任何一个,若是还有暗线在旁,一切就前功尽弃了。
    “好。”穆明珠并不气馁,道:“一切就看渡江那一日。”
    齐云望着她,轻声道:“此事危险……”
    穆明珠伸出手来,笑道:“所以你愿意跟我赌一把吗?”
    齐云胸膛起伏,到底也伸出手来,握上了那只等着他的柔荑,以行动代替了所有的言语。
    第101章
    若—切顺利,这将是穆明珠留在扬州城的最后—个夜晚了。
    而等到她回了建业城,再有机会来扬州,便不知是多少年以后了。
    穆明珠握着齐云的手,忽然道:“—起出去走走吧。”
    齐云微微—愣,道:“好。”
    于是穆明珠在前,齐云跟随在侧,扈从遥遥在后,就这么—路出了焦府老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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