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云站立在墙角的黑暗中,冷静盯着绑在中间长凳上的陈立。
    陈立已经面如金纸,血滴从他被戳破的十个手指头上,一滴又一滴落下来,在长凳旁的木盆中积成薄薄一滩腥臭的血。
    如果不看绑在长凳上的人,只看齐云的表情,会让人怀疑他只是在看一只鸡被宰割。
    “都督……”陈立的嘴并没有被堵上,他气若游丝,拼劲最后的力气,从喉咙中挤出求救的话语来,“饶了我……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齐云仍旧隐身在墙角的黑暗中。
    陈立又道:“若你果真要怨,当初你父亲的事情,只能怨……只能怨陛下……”
    “是陛下……让他做了弃子……”
    “你父亲,是陛下……换取世家支持的筹码……”
    齐云黑眸越来越冷,他终于走上前来,凑到陈立耳边,低声道:“人为什么总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呢?”他抬起了烤红的铁钳子,缓缓往陈立身上凑去,黑眸中隐下浓重的自厌之色,道:“我其实并不喜欢这等手段……”
    火热的铁,烫上了温热的肌肤。
    陈立嘶声,发出短促而无力的一声“啊”,浑身一瞬绷紧,又颓然松懈下去。
    齐云挪开铁钳子,皱眉不喜空气中的皮肉烧焦的糊味,盯着装晕的陈立,有些阴鸷地眯了眯眼。他有自信,如果能对陈立用上对焦成俊那样的手段,一定还可以从他嘴中挖出更深的消息,只是可惜……公主殿下还要陈立神志清醒活到陛下面前……
    “扣扣”关紧的门扉外传开两声轻响。
    黑刀卫在外低声道:“都督,樱红姑娘来了。”
    齐云微微一愣,知是公主殿下有话传到,便搁下铁钳子,以黑巾蒙上陈立的眼睛,打开门时,被外面明亮的光线刺得眼睛一眯。
    他在审讯室中,不觉时光飞逝,竟已经从深夜转为了正午。
    “殿下问,都督可曾审完了陈立。若是审完了,便提了人交给特使。若是还未审完,便请城外特使再候半日。”樱红一面说着,一面递上了穆明珠的私印。
    齐云接了那私印在手。
    这一方私印,乃是从前穆明珠玩笑之下自己刻来的,圆形玉质,里面刻了“大珠小珠”四字,笔画秀美可爱。
    齐云近日跟随在穆明珠身侧,见她出示过这方私印几次,却还是头一回自己握在手中细观。
    樱红知这里乃是审讯室,对于黑刀卫的严酷也早有耳闻,并不愿久留,只守着礼节、等齐都督回话,谁知许久不闻声息,抬头一看,就见齐都督握着公主殿下的私印翻来覆去地看。
    樱红心中暗想,齐都督不愧是黑刀卫出身,做事这样细致严谨,虽说她是公主殿下的贴身侍女,前来传话却也要细细勘合信物。
    这么一想,樱红原本对他作为准驸马的几分抵触,也消解了些,总之,还算是个稳妥的人。
    齐云摩挲着这方私印,不禁想起去岁穆明珠在月下的韶华宫中刻印章时的情形,又见那笔画秀美可爱,是公主殿下极少现于人前的一面——就连对他,公主殿下也不曾展露过这样的一面。
    他握着那方私印,更觉爱不释手,待到自己也觉沉默太久了,这才恋恋不舍交还回去,淡声道:“不必。人已经审完了。请提走便是。”
    “是。”樱红应下来。
    齐云便命守门的黑刀卫入内,把陈立押送出去,与赵洋一同,给城外的特使交割清楚。
    见樱红举步欲走,齐云略一沉吟,问道:“劳烦留步。敢问殿下如今在何处?”
    樱红道:“齐都督要见殿下?”她却也不随意透漏穆明珠的行踪,只是道:“殿下现下不在内院。齐都督若要见殿下,待殿下归来,奴会上报殿下。”
    齐云敛了敛眉,没有再追问。
    他与公主殿下有一点默契,若是公主殿下外出,必然会知会他,由他带黑刀卫再加一层保护。
    如今公主殿下不曾传话,那就是不曾出焦府老宅;可是却不在内院,那便是去了别处。
    齐云心中有点隐约的猜想,只是不愿面对,然而刚审过陈
    立,心中郁结,不禁出了审讯室所在的院落,看似随意游荡之下,其实已经踏上了通过东院的路。
    东院,正是孟非白所居的院落。
    可以说齐云在与穆明珠有关的事情上第六感是非常准确的。
    穆明珠的确是来东院见孟非白了。
    雨过初晴的下午,穆明珠与孟非白对面而坐于花架之下,茶香袅袅、鸟鸣隐隐,若无俗事挂心头、真是神仙日子。
    “扬州大捷,若是没有非白鼎力相助,本殿可走不到如今这一步。”穆明珠从袖中抽出备好的青玉萧,轻轻搁到孟非白身前的桌案上,含笑道:“非白家财万贯,寻常东西自然也看不入眼。本殿身边没什么好东西,就是这一支玉箫,还是从焦家老宅秘库中翻出来的,如今借花献佛,还望非白勿怪。”
    孟非白垂眸看了一眼那玉箫,手中拨转的碧玉佛珠一顿,叹了一声,道:“殿下,你这样草民很害怕。”
    穆明珠笑道:“非白怕什么?”
    孟非白似有些头疼,看着那玉箫,轻声无奈道:“上一回殿下空手而来,便套走了草民五十万两黄金。如今殿下还送了玉箫来,这一回怕不是要草民割肝挖心以偿报吧?”
    穆明珠故意笑出声来,道:“非白可真是会开玩笑。”
    孟非白摸了摸鼻子,头疼道:“也没有很会开玩笑。”又叹了一口气,道:“殿下请有话直说。您这样,草民真的害怕。”
    “别怕。”穆明珠含笑道:“本殿从来不做让对方吃亏的买卖。做生意嘛,讲究的是一个双赢。”她顿了顿,转为正色,道:“本殿初入扬州城时,手中无兵无钱,寻到非白这里来,虽说是交易,但其实是非白仗义相助,才有后来种种。”她不提自己拿鲜卑奴“胁迫”孟非白就范一事,又道:“今时不同往日,非白上一笔买卖做得很成功。本殿如今据有扬州城,虽然士卒化归为农人,但民心可用。异日若有要用兵之处,不用本殿亲至,只要王长寿、秦无天等人打着本殿的名义,登高一呼,便有万人响应。本殿的能力,非白也当看到了。既然本殿往上走了一层,咱们的买
    卖是不是能谈得更大一些呢?”
    孟非白安静听着,清楚穆明珠说的都是实情。当初他之所以愿意拿出这五十万两黄金来,最关键的是因为穆明珠拿住了“鲜卑奴”,其次是因为穆明珠告诉他的整个计划、非常切实可行。而经过扬州城一战,穆明珠证明了她自己的能力,不管是御人、对战还是后勤调度,她都是大周第一流的人物。在这样的人身上投资,赢面总是大的。可是……
    “如果草民没有记错……”孟非白轻轻开口,茶色温柔的眸子望着穆明珠,如午后温热的太阳,“上一次殿下同草民所说的买卖,已经与大周比肩。若说比上一次的买卖还大……”他那温柔卷翘的睫毛轻轻一颤,“殿下所图,草民竟不敢想了。”
    上一次穆明珠拉孟非白入局的时候,说的是要他效仿他的祖父,也立从龙之功,透露了她要夺嫡登基的野心。
    而这一次穆明珠告诉他,要做比上一次还大的买卖。
    比大周更大的,便是囊括了大梁的天下了。
    可是大梁的骑兵,有天下莫敢与之争锋的悍勇。
    大周避让其锋芒尚且不及,更遑论与之相争?
    只是孟非白的态度始终柔和,声音也如隐隐流淌的清泉水,所以同样的意思从他口中道出来,丝毫没有质疑之感,反倒冲淡平和,甚至像是在为穆明珠担忧了。
    这等商人谈判时的软手段,穆明珠自然不吃。
    “真不敢想吗?”穆明珠笑盈盈问,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
    孟非白轻轻垂眸,柔声道:“真不敢想。”
    “屁话。”穆明珠上身探过来,几乎与他正面相对,盯着他的眼睛,道:“有那五十万黄金换下的‘鲜卑奴’在,非白还有什么不敢想?”
    孟非白瞳孔微动,但是很快又镇定下来,轻声一叹,道:“殿下如此聪颖,草民本来也觉瞒不了多久。”
    “你怎么说?”穆明珠又逼上前来。
    孟非白抬眸看向她,轻声问道:“若草民不应,殿下可会阻拦?”
    “不会。”穆明珠斩钉截铁道:“我答应过你的。你的五十万黄金我拿到了,我当初对你的诺言自然也会兑现。即便你不应,还
    是要带那鲜卑奴离开,我也绝不会阻拦。”
    “当真?”孟非白细细看她面上神色。
    “比珍珠还真。”穆明珠自然是咬死了的。
    孟非白又叹了一口气,道:“我就知道这玉箫不好收……”一面说着,一面已伸手摸起那玉箫来。
    第100章
    雨后初晴的小院内,孟非白与穆明珠对坐于花架之下。
    孟非白握了那青玉箫在手,低声赞叹了一句,道:“好箫。”
    此箫触手温润,玉质细腻,不愧是收藏在焦府秘库中的宝物。
    穆明珠见孟非白握箫沉吟,便笑道:“非白还有何疑虑?”
    孟非白摇头一笑,道:“只是在下无关紧要的好奇心而已……”
    “非白想知道的事情,怎会无关紧要?”穆明珠笑道:“快说来听听。”
    “在下虽早知瞒不了殿下太久,但还是有一点好奇——殿下是何时识破了那人身份呢?”孟非白问的,显然就是他甘愿以五十万两黄金赎买的“鲜卑奴”。
    穆明珠微笑道:“能价值五十万两黄金的鲜卑人,天下实在并不多。”
    孟非白点头,淡声道:“的确不多。”他顿了顿,又道:“不过也总有几个了。”
    穆明珠能确定那鲜卑奴的身份,其实是因为大梁南下破长安镇的消息。上一世大梁只是在边境蓄兵,但不曾真的南下,对外的说法自然是大梁赵太后的政见与皇帝拓跋弘毅不同。前世大梁撤兵之后,不过半年,赵太后最疼爱的小儿子拓跋长日突发疾病而死,赵太后心伤小儿子之死,没过多久也病故了。自此大梁权力尽掌于皇帝拓跋弘毅之手,他秣马厉兵、枕戈待旦,终于在四五年之后,挥兵南下,要实现一统天下的抱负。
    前世穆明珠听说大梁小皇子拓跋长日之事的时候,还有些感慨赵太后对他的宠爱。就譬如五根手指不一样长,父母对子女的心也难免会有偏的。正如这大梁赵太后独疼爱幼子,却与做了皇帝的长子拓跋弘毅屡屡政见不合、以至于伤了母子之情一样。
    后来穆明珠见得多了,倒是渐渐明白过来。赵太后的偏爱,未必只是出于做母亲的心。她是掌权的太后,可是长子拓跋弘毅成人之后,她就不得不放手权力、交付给长子。这个过程对于有野心的赵太后来说,想必是很痛苦的。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
    臣,随着拓跋弘毅渐渐掌权,赵太后深刻体会到权柄另付带来的憋屈感。从前她是掌权太后,说一不二。可是拓跋弘毅出现之后,大梁出现了新的政治中心,就连围绕在赵太后身边的老臣内心也开始松动。而赵太后与大周皇帝穆桢的情况又不同,大梁对女性是更加压迫的,且赵太后比穆桢年长十岁,大环境与时间都不站在她这一边。赵太后无力阻止她的儿子上位,但是她却可以左右上位的是哪一个儿子。上位的儿子年龄越小,自然对她是越有利的。
    她的长子拓跋弘毅,既嫡且长,又具备了帝王的素养,乃是朝臣心目中的不二人选,且早已继承了帝位,只是因为从前年幼、不曾亲政。
    当拓跋弘毅这五六年来,一步一步收回赵太后手中权力的时候,赵太后心中的煎熬可想而知。
    也许在不同的儿子之中,赵太后的确更喜欢小儿子的性格,但只是私下的喜欢,不足以让一位掌权太后表现得如此偏爱。
    大梁赵太后的偏爱,本质是赵太后想要扶持小儿子上位,以此攥住自己手中不断流逝的权力的表现。
    穆明珠原本没有把那个见了她就抛媚眼的鲜卑奴,跟大梁小皇子联系在一起。
    直到这次长安镇为鲜卑骑兵所破,事情与前世相比发生了变化。
    穆明珠开始思考这变化的原因——是因为她在扬州城动兵,使得大梁赵太后也觉得这是可趁之机,因此与拓跋弘毅达成了一致吗?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变化呢?她想到了被困在扬州城内的那位鲜卑奴。值得孟非白出五十万两黄金赎买的鲜卑奴,一定不是无名之辈。可大梁能值这个价的人,这几个月来并不曾听闻有谁消失了。譬如邸报上所写的大梁几位将军,都还在前线带兵;大梁皇帝的几位心腹重臣,也在朝中负责后勤调度。在所有能值五十万两黄金的鲜卑人中,只有一个人能数月不见于人前,还不会引起关注——那就是大梁小皇子拓跋长日。
    因为赵太后的野心,皇帝拓跋弘毅对于这个最小的弟弟也是戒备心很重,只让他在渤海郡吃喝玩乐、做个闲散王爷,却不给他任何掌权的正事。
    一个只管吃喝玩乐的王爷,在他的郡国中消失了近半年,只要皇帝不下令去彻查,便不会有人主动去查。
    而如果没有穆明珠横插进来,上一世孟非白应当早已救出拓跋长日、送他回到了大梁境内。
    上一世原本以为劲敌已除的拓跋弘毅,惊闻幼弟活着回来了,这才班师回朝,先处理内乱。随后便是拓跋长日突发疾病而亡、赵太后悲伤过度殒命。
    所以从这条线去分析,孟非白其实跟他的爷爷一样,富可敌国、便生谋国之心。
    孟非白不是不愿在天下棋局上下注,而是他早已经下了注。
    只是他这一注,没有下在大周上面,而是下在了大梁上面。
    可惜,他只赢了一半。
    大梁内斗之中,赵太后一系是全然覆灭了的。
    穆明珠抬眸看向孟非白,含笑道:“非白,你选的这一派是要输的。”她仍是不忘初心,又笑道:“不如跟着我。跟着我,我带你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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