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渊见她神色笃定,便不再多说什么,只点一点头,道:“那你多加小心。”
    穆明珠对齐云道:“我们走。”便下城墙往城内巡防去。
    齐云跟在她身后,同萧渊拱手作别。
    萧渊慢了半拍,也同他拱手还礼,还到一半却见齐云已经跟着穆明珠走了。
    他抬手摸了摸后脑勺——难道他对这位齐都督偏见真有这么大?每次见这齐都督,总觉得心里毛毛的。
    城外谢府山庄之中,本应该在扬州城外领兵的鄂州都督陈立,却坐在花厅下首,正同上首的谢钧汇报情况。
    “谢先生,愚弟实在是拿不准分寸,故而斗胆前来讨个主意。”陈立四十如许,圆脸粗脖子,很像他已故的父亲陈泰,“愚弟接了陛下的御令,说是公主殿下两个时辰不出来,便跟乱党一例处置。如今
    两个时辰已到,愚弟的人在城外看着,那公主殿下已经破了焦府老宅,应当是擒下了乱党。那愚弟是应该照着陛下御令做事呢,还是应该……再稍微等等?”他觑着谢钧的面色,解释道:“这虽然是政务,但也是皇帝的家事,向来家事是最难搀和的。现下公主殿下屡次不出城,惹怒了陛下。陛下一怒之下,要咱们动兵——但万一过阵子翻过脸来,陛下又消了气,岂不是咱们在中间受夹板气?”
    谢钧在上首,慢悠悠把玩着几枚玲珑精美的玉石,神态平和淡然。
    陈立见他仍旧不开口,又道:“况且就算真要攻城,现在最佳的时机已经错过了。城内的乱党已经给公主殿下拿下,此时攻城只能硬冲,可是攻城所需的冲车、撞城锥等物,也还未曾运来……哎,愚弟实在是左右为难,还请谢先生看在往日世交的份儿上,点拨一二。”
    陈立是接了谢钧的信,在穆明珠对焦府动手的当日便领兵赶来了。
    谢钧把手中一枚玉石握至温热,清楚陈立口口声声说请他点拨,其实只是要他开口说一句关键的话。
    攻城还是不攻城,杀穆明珠还是不杀穆明珠。
    只要谢钧开了口,责任便在谢钧身上。
    “最离奇的是,”陈立喘了口粗气,又道:“那原本来传旨的相府公子萧郎君,竟然也混进城去了!愚弟这里,真是没法跟陛下交待呐!”
    谢钧望着掌心那一枚洁白的玉石,那是一枚雕成少女模样的玉石,玲珑可爱。
    他的眸中闪过一丝奇异之色。
    早在穆明珠在扬州城内召集青壮的时候,谢钧便知道这位小公主殿下又不安分起来,多半是要对焦家动手的。
    只是他没有想到穆明珠会把事情闹到这样严重的地步!
    而且他没有想到一切会发生的这样快。
    在谢钧的预测中,焦道成手中有十万家丁,有坞堡之固,就算拿不下穆明珠,也总可以与穆明珠在城内僵持旬月。谁知道焦道成如此不中用,盘云山一夜溃散,退入坞堡之中被人里应外合不到两个时辰就包了饺子。
    这跟
    谢钧的计划出入太大了。
    在谢钧原本的计划中,从皇帝被穆明珠起疑心、被激怒,终于发令攻打,到穆明珠腹背受敌——在外有鄂州、南徐州兵马,在内有焦府坞堡为心腹大患,总要持续一段时间的。
    而一个腹背受敌的穆明珠,撑不了多久。
    可是谢钧万万没有想到,穆明珠不到两个时辰解决了焦府坞堡。
    现在,成为了穆明珠彻底占城为王,而鄂州、南徐州的兵马要打的是艰难的攻城战。
    攻城战,没有十数倍的兵力,没有奇谋,要在短时间内取胜,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
    而在这个节骨眼上,北府军老将军皇甫高竟然过世了。
    就算他有决心与穆明珠在扬州城长久周旋下去,朝廷也不会有这个时间与精力的。
    而他并不打算从幕后走出来。
    攻打到半途撤退,简直像是向全天下宣告穆明珠的力量。
    谢钧抚摸着那玉石少女莹白的脸颊,眯了眯眼睛,这位小公主殿下比他想象中还要聪明大胆,竟把他也放到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像他这样的人,从来不是走一步看一步的,当对方落子的时候,他已经看到至少十步之后去了。
    早已经看透了结局,知道自己十步之内要露出败相,却还偏偏不得不继续玩下去——再没有比这更憋屈的了。
    “谢先生?”陈立坐在下首,见谢钧长久不语,小心轻声探问。
    谢钧深呼吸,吐出一口浊气来,来日方长,便让她十步又何妨?总有她哭的那一日。
    “既然是陛下的御令,陈都督还是依皇命而行为妙。”谢钧终于开口,声音沉沉。
    陈立见他终于肯给句准话,心中大石落地,这话也在他猜想之中——毕竟是谢钧提前写信给他发兵的。
    “那,愚弟这就命人运撞城锥、冲车等器械来。”陈立道:“愚弟回去把这话也告诉高都督……”
    南徐州的高都督,也是接了谢钧的信而来。
    陈立到这会儿还没有意识到扬州城内会是怎样的强敌,又问道:“那破了城,这乱党是捉活的,还是格杀勿论呢?”这是
    在问要不要留穆明珠的性命。
    谢钧淡淡蹙眉,他生来聪颖,极不耐烦与蠢人打交道,若在陈郡,他简直看都不会看陈立这等人一眼;但是从陈郡走出来,入了建业城,图谋天下之大,却不得不与这等蠢人敷衍。
    谢钧压下不耐,淡淡道:“待陈都督捉到贼首,再论死活吧。”
    陈立不知谢钧已然不喜,还以为谢钧是要根据情况变化在做判断,要他届时再来询问。
    “是,是。”陈立站起身来,得了准信,圆脸上有了笑意,道:“今日叨扰谢先生了,改日再来赔罪。”他见谢钧一直把玩着那几枚玉石,又笑道:“愚弟家中倒是也有几件好玉石,只是这样好东西在愚弟手中也是浪费了,若谢先生不弃,愚弟改日让底下人送来。”他有些忐忑地看着谢钧。
    谢钧出身世家之首,生平什么好物不曾见过,但这种时候接受底下人的好意,也是一种必须的手段。
    他淡淡一笑,道:“陈都督好意,谢某却之不恭。”
    陈立大喜,明明是送出宝物去,却好似自己得到了某种荣耀的认可,憋不住满脸的笑意退下去。
    陈立一退下,谢钧便拂乱了桌上玉石,自己按住眉心,长长一叹。
    流云见外客走了,这才从屏风走缓步走出来,至于谢钧身旁,温柔俯身,轻轻为他抚摸着太阳穴,低声道:“郎君可是又头疼了?”
    谢钧揽她入怀,感受着美人微凉的指尖在自己头上痛处轻抚,叹道:“若是天下女子皆如流风这般可人,郎君我又如何还会头痛?”
    流风在他怀中,眸光轻轻一闪,小心道:“是那位小公主殿下又惹郎君生气了?”
    谢钧面色沉沉,不语。
    流风便不敢再问,只继续为他按头。
    就在流风以为谢钧不会回答的时候,忽然听到谢钧问道:“你说她想要什么?”
    她从来没有听过谢郎君这样迷茫的声音。
    谢钧忽然像是找到了解答的途径,低头望入流风的眼睛,道:“那小公主殿下是个女人中的异类,却到底还是个女人。流风,你若是她,你会想要什么?”
    流风愣住,她生来是
    命如草菅的存在,幼时能有一口饭吃便心满意足,长大后便要照着上面的指令做事,后来便是一心一意服侍谢郎君。而那位公主殿下,生来锦衣玉食,所拥有的乃是她想都不敢想的。
    现下,谢郎君却要她去想公主殿下想要什么,岂不是滑稽吗?
    流风不知该如何作答,可是见谢郎君直直望着她,眼睛像是饿狼一样可怕,一定要等一个答案。
    她的确不知道小公主殿下想要什么,但是常年侍奉人的本能却让她知道此刻什么才是正确的答案。
    流风轻轻歪头,把脸藏到谢钧的怀中,低声道:“奴不知……奴纵然是做了公主殿下,想要的还是郎君的疼宠……”
    谢钧终于大笑。
    第90章
    穆明珠与齐云下了城墙,往城中巡防。
    已是仲夏时节,天空中万里无云,及近正午,两人投在地面上的影子都短短的,走出城墙根后不过数步,便觉热浪迎面扑来。穆明珠走在前面,淡蓝色的下裙随风轻摆,为这炎炎夏日带来一分清凉。
    “别骑马了。”穆明珠眯眼望了望天,道:“我有话同你说。”
    她当先登上华盖覆顶的四轮马车。
    齐云微微一愣,跟在穆明珠身后,亦躬身进了马车,一入内,正撞见穆明珠轻解罗衫的模样,不禁面红耳赤、下意识要退出去。
    穆明珠一面解着上衫,一面拉开案几下的一扇抽屉、从中摸出侍女给她备下的新衣来,口中道:“站着做什么?放下车帘进来。”这个时节的扬州城很热,她跟萧渊在城墙上站着说了一会儿话,已经汗湿了脖颈。
    齐云依言放下车帘,却仍旧站在车帘边,头几乎要垂到胸口去。
    穆明珠大约也能猜出他的反应,定然是要不好意思的,她轻轻一笑,也不说破,只拿着新衣的手随意指了指车窗下的位子,道:“别杵在那里,像是我罚你了似的。”
    齐云又依言在车窗下的长凳上坐下来,只是仍旧挨着近车帘的一端,双手攥拳压在大腿上,眼观鼻、鼻观心,方才在烈日下没有冒的汗,这会儿全都涌出来了。
    穆明珠倒是并不在意,她解开上衫之后,里面还穿着裲裆。裲裆有点像是古代的抹胸,但是比后世夏日的吊带背心还要严实许多。这裲裆最初是内衣,但是据说从她母皇登基之后,便渐渐开放了许多,时下也多有人作为外用的衣裳,成了裲裆衫。她因是公主,在外的时候穿衣要与身份相匹配。为表隆重,衣服总是有很多层。冬日的时候还好,夏日却热得难耐。
    至于齐云是怎么看待她的衣着的,穆明珠并不在意。
    况且亲都亲了,露个胳膊又怎么了?
    穆明珠也不忙着换上那新上衫,先自己倒了一盏凉茶,饮了一口入喉,解了一身躁意
    ,这才看向齐云,道:“你之前送出的信,母皇可有回信给你?”
    她倒是问得冷静平淡,却不知齐云正在经历怎样的心理冲击。
    他眼力过人,进来一瞬间已经看清了,公主殿下里面素色绸衣上、绣着与她下裙同色的祥云纹样,绸衣紧窄,勾勒出初绽的曼妙。
    只是那一眼,他已经昏了头。
    在最初的冲击过后,他坐在紧靠车帘的长凳末端,按着大腿的双拳却忍不住收紧。
    他清楚公主殿下绝无它意。
    是这天气太热了,而她是公主殿下,在马车里换件清爽的衣裳是很自然的事情——不管跟进来的是谁,只有跟进来的人去避讳低头,不可能是公主殿下避忌。
    也就是说,如果这一次跟进来的不是他,而是今日投奔来的相府公子萧渊,又或者重金出资的那位孟非白,公主殿下还是会做一样的事情。
    一念至此,齐云只觉一股又酸又辣的毒气从心中蹿起来。
    他闭了闭眼睛,制止自己再想下去。
    听到穆明珠的问话,齐云有些迷茫地眨了眨眼睛,从那些混乱的思绪中挣脱出来,“臣……”一开口的声音却过分喑哑,他顿了一顿,吞咽了一口唾液,抚定声线,又继续道:“臣还未曾接到陛下新的指令。”
    穆明珠淡淡蹙眉,也就是说三日前齐云按照她的要求,写了一封“公正客观”的黑刀卫密信呈送建业城之后,母皇至今未给齐云新的指令。
    这跟穆明珠的预期不太符合。
    因为黑刀卫乃是皇帝的爪牙,现下她抗旨不遵、在扬州城拥兵,母皇完全可以下令给齐云。齐云手下的三百黑刀卫虽然不是很多,但在大军围城的情况下,要给她制造些混乱、麻烦还是很容易的。除非在那之后,她已经凭借人数上的优势,一举擒住了齐云等人。
    “没有新的指令……”穆明珠思量着,轻声道:“这样也好,就不必把你‘囚’起来了……”如果母皇一直没有给齐云下达对她不利的指令,那么她便不必‘囚’齐云,等到扬州这一局结束,她回到建业后,这也是一处可以“圆谎”的地方。
    毕竟,若
    她真有反心,如何会纵容黑刀卫在扬州城内来去自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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